我不禁转过身去。封逸谦长发在风中飞扬,眼里被水意淹没,俊俏的脸上不断地抽搐着——他也快哭了。

那一刻,有血流汩汩的幻觉。我无法坚持自己,惨然笑着说:“後天,後天你就去太庙一带找我,我会告诉你究竟为什麽?”

後天是我的生日,我会选择在这一天离开。到时候,我会当着封逸谦的面消失。一切的一切已成定局,他也会死了这条心。

玉珠在我手里,我终於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了。

暑残秋更热,我刚踏进卫尉府大门,後颈便隐隐有了汗意。恰好是晚饭时辰,从厨房那里飘来缕缕稻米香,我的饥饿感更加强烈,不得不一只手按住胃部,低着头,沿曲折的长廊径直往後院去。

才走了一段路,堂下缓缓步出一个人,在前面拦截了我的去路。

司鸿宸斜斜地瞥着我,动作优雅而自若。乌色眸子隐隐闪现幽光,让我有了种被寒刀剖开的错觉。

“听说你一大早就出去了,去哪儿了?跟谁一起去的?”他蹙起眉端,问得低沉。

我下意识摸了一下衣襟,也冷声回答他:“我去哪儿,似乎没必要告诉你。”

他微微一愣,随即不在意地扬了扬眉,唇角甸起那种若有若无的一缕笑。

“那是当然,你的行踪不在我的关心之内。不过你既然住在这里,就要听从我的吩咐。我是这里的主人,不是麽?”

我的内心一阵痛意,手骤然抽紧,不断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在这个男人面前失态。曾几何时,我也是这里的主人。这个时候正是我从厨房出来,将精心做好的佳肴美馔,端陈在他的面前。清醴盈金觞,欢声笑语起,他的脸上全是掩饰不住的满足。

那个令人陶醉的美好日子,再也不会出现了!

“你说得对。”我苦涩地回答。

司鸿宸满意地点点头,随手摘了一片树叶下来,在指间把玩着,“纤纤想吃玉米馒头,厨房佣人做不好,你就给她做几个。”

闻言,如同当头淋了一桶雪水,纵是牙齿咬住唇,我依然浑身颤抖,“要我做给她?我不干!”

“你——”

他吃惊地瞪眼,扔了叶片,用近乎不可抗拒的口吻道:“快去!”

“我不会去的!”我突然大声地叫了一声,不争气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随我激烈的说话声飞溅。

“你又开始想强硬了?”他威胁道。

“司鸿宸,你听好了,我是韩宜笑,我本来就是这样!”我冲着他几乎嘶吼着,“我韩宜笑不是什麽佣人,我只给自己喜欢的人做饭做菜!你放弃了我,拉倒!但是不许侮辱我!你们只管赶我走好了,回你的虞纤纤身边去!我不稀罕!”

我已经顾不得他说些什麽,再也按耐不住转身就走。跌跌撞撞地走到後院,里面一片昏黄,没有一丝温暖,看不到光明。

就让一切过去吧,还是走了的好。

我扶着墙不能自抑,心里一阵一阵的酸楚,到了最後哭成了泪人。

我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足不出户,静静地等着生日那天的来临。

听不到前院的动静,我不再揣摩司鸿宸的想法,虞纤纤在做什麽与我无关。司鸿宸的话将我仅存的温柔一丝不留地抽空了,我的眼前乾涸如沙漠。

嘎子将饭菜放在门口,朝里面喊:“夫人,不吃可不行,你就吃点儿吧。”

我在里面环抱住自己,似乎已麻木,感觉不到饿。

司鸿宸很恼怒,他定是以为我用绝食来反抗他。这样反而起更坏的效果,我听见他在怒斥嘎子,“她要逞强,请便。我平生最看不惯这个!”

後来连嘎子也不再劝我了。

生日来临的这天,我将自己梳洗乾净,开了屋门。

太阳的熹微从东边斜过院墙,给这个冷情的角落涂上了点暖色。我站在树下仰望天空,仿佛看到了希望,看到了自己即将获得重生。虽然感觉头晕目眩,我还是微微笑了。

近处,厨房里做饭的佣人正抱起一大捆木柴,我缓步走过去,把佣人吓了一跳。

“夫人…您出来了?”

我平静地说道:“我想出去走走。”

“大人和纤纤姑娘…还没起来呢。”佣人解释着,又生怕多嘴,问道,“夫人要不要填点儿东西再走。”

“给我做碗面,加个鸡蛋吧。”我开始怔忡,酸溜溜的感觉又上来了。

当我从厨房出来,卫尉府里依然沉静,前院的人还沉浸在悠长的好梦之中。我只是下意识地流连了一遍院中的景致,一草一木都在我心腹之间引起抽紧的疼痛。

接着,我悄悄然离开了卫尉府。

半路上讨了辆马车,指明去太庙。车夫自不怠慢,扬鞭驱车,一路风尘往太庙方向赶。

当我出现在通往太庙的黄土大道时,太阳像个巨大的火球,从东边山■跳跃而出。整个皇城望去如披上一道霞帔,映得满眼金光。我被这壮观景色迷惑,下车边走边观望。眼前树木郁葱,异花满地,整个太庙在绿海中时隐时现,就如海外仙境一般。

方砖铺就的小道宁静深长,耳畔鸟声鸣唱,安逸而祥和。我颓丧地想,就算如此美妙的风景,也不过是海市蜃楼,战争的浓云即将弥漫皇城上空,这里也是逃不掉的吧。

我的心,不再有殷殷的愿望。离开,还有什麽不好的呢?

而梁汉王朝的结局,谁会猜得到是喜还是悲?

我去意已定,脑子里却时而幽怨时而清朗,走着走着,看见太庙的大门了。因为这几天不是皇家烧香祭神日,太庙的门关得紧紧的,外面连个人影都没有。我失神地望了望,仿佛看见懿妃含笑走来,杂着金丝的宫裙,象牙红鸾鸟步摇在阳光下闪耀,整个人看起来风情万种。

别了,懿妃娘娘。

我好容易收拾起伤感,退到附近的水池畔,倚在雕石栏杆旁等封逸谦。

封逸谦的身影出现在绿的深处,他东张西望着,嘴里不停地喊我的名字。那样飞花如漫雪的浸润下,他的白色衣袍飘缈欲飞。我看着他,听着他的呼唤声,胸腹被掏空般的难受。

答应过什麽?

先告诉他我是谁,然後,当着他的面消失?这样的少年,或许永远不会懂,又或许我离开後,他就会恨极了我。

就像我恨司鸿宸。

“这样难免太心狠了,我不能这样。阿谦,谢谢你给予我的一切…”

有怅然的声音从我心湖流淌,我第一次替别人着想,不愿也不想去伤害一个无辜的少年。只不过稍微的踌躇,我从怀里掏出那三枚玉珠,掂起一枚,缓缓张开了嘴。

当封逸谦的身影出现在水池边时,我已经咽下了玉珠,目光悲哀地望着他。恍然间,我几乎感觉到自己已经融化成烟,升腾成雾,正飘飘缕缕向高处飞去…

他看不到我,一定看不到我了。我默念着,祷告着。

可上天并没有听到我的祷告,封逸谦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好像长吁一口气道:“叫了你半天,原来你在这儿。”

我怔住了,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手里的另外两枚玉珠。玉珠莹润如旧,它们本自出於同一个人啊!老天爷为什麽没有赋予它们生命?

一颗心倏然下坠,坠入深不见底的恐惧之中。我踉跄地後退了一步,整个人混混沌沌不似自己,最後瘫坐在地。

封逸谦快步来到我面前,扶住我,疑惑万分,“宜笑,你怎麽啦?”

我颤巍巍的手摊开,双唇抽搐着,眼泪大滴大滴地流了下来。哽咽了片刻,才抖出声音,“怎麽是这样?我怎麽还在这儿…”

“还有一枚呢?”封逸谦感到异样,急问,“宜笑,你把它怎样了?是不是吞进肚子里去了?”

他这麽一说,我终於缓过神来,不禁扑进他的怀里嚎啕大哭。

全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没有任何事实证明,晏老头就是司鸿家的祖先。他只是名玉匠,帮我做了一模一样的玉珠而已啊!我光顾着要离开,丝毫没有怀疑玉珠究竟有无起效,想法何其简单!

我哭得神智混乱,嘴里细细碎碎地念着。来时本是满怀苍凉,这次又深受重创,新一轮的痛苦彻底淹没了我的身心。

“谁都不肯保全我,连玉珠都欺负我…我傻,我活该,我倒霉…今生今世我不想再见到他,我要真的玉珠,真的…假的我不要,不要…”

封逸谦抱紧我的肩,仿佛哄着幼童一般哄着我,“宜笑别哭,是我不好,总惹你失望。我一定会把你要的玉珠夺回来,你相信我。”

我哭着摇头,泪水濡湿了他胸前的衣襟。封逸谦见我这般痛苦,也颤了声音道:“你怎麽这麽傻,把玉珠全吞了,不等於是我害死你吗?你让我上这儿来,起码顾及我的感受,看我胆小如鼠地吓病吗?”

这样的语气让我平静下来,心里反而有了愧疚。此时方虚弱地抬起头,抽噎了几下,回答他:“是我的错。光顾着自己的感受,不计一切後果,你为了我做了那麽多,我不能…”

话音停顿,我还是怀疑刚才只顾着哭,是不是说漏了嘴?这样善良的人,我不能告诉我的来历,以及玉珠的重要性。就让这个秘密永远地埋藏着,对於他,或者我,才是最安全的。

封逸谦的眼里也有水光,沙哑道:“我没任何要求。只要你知道,这世上有一个人,肯毫无条件地爱你,保护你…不是因为阿颦,只是因为你是你,你是宜笑,你懂吗?”

我的泪已经止住,隔着点点的泪光,封逸谦真挚的脸就在咫尺。此时我想朝他微笑,却终究无法笑出。我将攥紧的拳头伸开,看了一眼玉珠,抬手想扔进池水里。封逸谦及时按住我。

他缓缓接过玉珠,倒似有点孩子气地眨着眼睛,“扔了怪可惜的,这可是晏老头花了心思,就送我留个纪念吧。”

说的时候,面上含笑,长丝发带随着风的流动,在他的面上慢慢拂动,更见逸致。我抬袖,帮他撩去。

他再次揽住我的肩,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道:“答应我,好好活着。”

我真真地看在眼里,心底有莫名的触动,也郑重地点了点头。

从太庙出来,我坐在封逸谦的马车内,铜铃沿路发出连绵的叮当声响。不多久驶往通向卫尉府的大道,霞光密密覆在巍峨的宫城上,新的一天已经开始。

想到又要回去见司鸿宸,我呆木地不言不语。封逸谦坐在身旁,安抚似地握住我的手。

“不要忘记我说的话。”他再次叮嘱道。

我应了一声。

蓦地,原本走得平稳的马车很缓慢地停了下来。

我俩都觉得奇怪,封逸谦扬声问:“怎麽啦?”

车夫慌乱的声音,“少爷,是老爷他们。还…还有卫尉大人。”

我和封逸谦惊了惊,相互望了一眼,掀了帘子下车。

一班人马出现在道中央,封叔领着封泽几人等在那里。司鸿宸站在其中,朱红官袍尤为醒目,也愈见其飞扬跋扈。

封叔首先近到面前,眼里头有变幻莫测的火苗,我看在眼里,心底开始替封逸谦担心。随行的封泽一个劲地朝封逸谦使眼色,示意他赶快离开。

“叔。”

封逸谦刚叫了一声,封叔早已挥起手,一巴掌打在封逸谦的脸上。

“不成器的东西,瞧瞧你做的好事!”

封逸谦捂住脸,一时气愤得难以言语。封叔不再看他,回头朝司鸿宸一拱手,道:“犬侄顽劣成性,终日惹是生非,让敖卫尉见笑了。封某在此向敖卫尉赔礼道歉,待回去严加发落,以家法管制!”

“好说,我也是替封家威望着想。”司鸿宸悠然一笑,客套道。

封叔言声“告辞”,上了马。一行马车强行押送封逸谦,辚辚隆隆而去,不大工夫消失在视线中。

此时,整条道上只剩下我和司鸿宸两个人。

司鸿宸缓缓步到我的面前,眯起眼细细打量我,面上仍是冷冽之色,“听着,别让我戴绿帽子。”

眼睁睁看着封逸谦被打,我已是五内俱焚。听司鸿宸冷漠的声音,我一时气急,怒道:“真可笑,我不是楼婉茹了,你戴什麽绿帽子?一大早的跑去封叔那里告状,你们第一次联手,就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人!”

“强强联手,这不正是你和封叔所希望的吗?我这是遂你们的心愿。”司鸿宸冷笑,“封叔戏演得真好,一会儿纵侄敛色,一会儿大义灭亲,让你明明不喜欢他,却又不得不依赖他。拿这种人对付楼家盛,倒是上乘之计,你说对不对?”

他似乎在跟我商榷,弯身凑近我,嘴角又浮起那种笑。身上散发出花蜜的香气,那是虞纤纤的。

我几乎透不过气,别过脸。他并不介意,声音放得很平缓,轻描淡写地说道:“听说你早晨要吃面,莫非是你生日?回家吧,别在外面哭鼻子了,没人会同情你的。卫尉府好歹会收留你,你要吃什麽面,让你吃个够。”

我只隐隐约约听在心里,并没有任何触动。闪身想远离他,岂料他一把捏住我的胳膊,动作之猛烈,让我感受到生生的疼。

“你还想去找那小子?”

“你管不着!”我顾不得痛,挣扎着力图甩开他。

他的脸上终於有了怒意,那种戾气又浮现上来,“韩…韩宜笑,我警告你,这里是梁汉王朝,你的身份是敖的女人!不管我娶了三妻四妾,你休想脱离这种关系!想同那小子双宿双飞,那是白日梦!乖乖给我在府里呆着,从今往後不许自由出入!”

我惶恐地大叫,与司鸿宸扭缠在一起。他凶狠地低咒一声,一把揪住我的衣襟,将我整个人提将起来,力气大得让我无法挣脱,眨眼间只知道被提上了马。

我只是想,这个人不是司鸿宸,他叫敖,他留住我是为了他的面子。而我再次丧失了自由,继续待在我不愿待的地方。

许是绝望之极,我竟一滴眼泪都无。

小说剧情往往这样写:庭院内修竹疏淡,杨柳春发。失宠的女子凝视远方,寄情山水的同时,心思却止不住的寂寞。不远处有鼓琴轻歌,如此熟悉,又如此疏离,当初的梦已无迹可寻。女子此心化成灰,遥遥望一眼当年,随後便将自己了然於世外。

我尚自年轻,笑话古人不必较真,天涯何处无芳草,出了这道门决然走人,何等潇洒。

可真发生在自己身上,才发现,这世界比想象中还要冷漠凄凉,自己就是圈在笼子里的鸟,动不得,飞不得。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见过司鸿宸。

卫尉府并不是一派死寂。每当夜里,前院总有虞纤纤曼妙的歌声,丝丝缕缕越墙而过,飘落在我的耳边。好像有重锤一敲一敲击打在心坎上,我总感觉莫名的疼痛,连呼吸中都有苦涩的味道。

虞纤纤一定笑意浅浅,脸上染着两团红晕,与司鸿宸娇声细语说话。而司鸿宸嘴角上扬,一缕笑意漫漫地透出,伸指从容地勾住蜿蜒於地的裙带,将虞纤纤拢进怀里…

想象着,听得久了,我的眼前就渐渐模糊起来。

对於他们的关系,我还是难以释怀啊!

时间久了,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从後院绕墙到花园,花园的迂廊绵长,一直通向司鸿宸的房间。从那里望过去,可以看见司鸿宸的身影,但是我从未踏进一步——我宁愿将自己锁住,也不想再见到他。

与我保持联系的,只有嘎子。

嘎子的身份是士兵,他只对司鸿宸忠诚。上次让我与小香见面,他是出於同情,或许以为我和司鸿宸只是拌拌嘴,迟早会和好如初。但是自从虞纤纤正式入住卫尉府,司鸿宸冷落我,虞纤纤俨然就是这里的女主人了。嘎子也是察言观色的,渐渐的也不大跟我说话了。

除了一日三餐,送茶递水,平时很难见到嘎子的影子。

我也麻木,无望地守着这份无底的煎熬。

秋天真正来临。

宫城的秋天总是阴沉沉的,很少有晴朗天。到了夜里,风急云重,万物飘摇。

这一晚听不到虞纤纤美妙歌声,我反而有点不习惯。窗外阴风阵阵,树木虯枝影影绰绰隔得森然,这样的夜色一般人会心存惧意,但是我极喜欢,有种强烈的慾望刺激着我的大脑中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