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终於开了,嘎子探头探脑地进来,神情怪异。

“嘎子。”我如见亲人,笑着叫了一声。

嘎子唬了一大跳,见是我,结巴着说道:“夫人,你…在家啊?大人令我过来取些衣服…”他发觉说漏嘴了,啪地打了自己一耳光。

我心酸极了,却努力挤出笑容,道:“你去告诉大人,我在家里等他。请他务必回家。”

嘎子为难了,“夫人,大人在永芳楼,小的不好说…”

“你就去吧,告诉大人,就这一次我求他。”

我说得酸涩,泪水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嘎子见我这般,垂下头,恭谨地应道:“是。”

我怀揣着希望,在家里默默等了很长时间,才听到府门外再次有动静。

马蹄轻踏青石板,那声音遥远却又熟悉的,我照例迎过去,迎接自己的夫君。

司鸿宸下马。目无表情地经过我身边,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我紧跟住他,到了房里,全身已是绵软无力,只有呼哧呼哧喘气。

“司鸿宸,我们好好谈谈。”

看他从衣橱里捧出叠得整齐的衣衫,一件一件扔在床上。我无措地站着,不知道说什麽好,很想过去阻止他。

司鸿宸好像一只闭合的蚌,至始至终沉默着。他只是拿了自己换洗的衣服,用麻布裹住,很快在上面打上结。我害怕他就此离去,我追不上他,不禁颤声道:“我病了。”

他终於开口,声音低沉,又冷得入心入骨,“要我同情你吗?”

我的眼泪下来了,试着去抚摸他的手,“好冷,我感觉不到这是夏天。为什麽这样待我?除了隐瞒身份,我没做错什麽。我把自己都交给你了,你还不明白我的心吗?”

他敏捷地避开,眼里寒气逼人,道:“到底是二十一世纪的女人,开放、随便、滥交。我总算见识了,很羡慕你那个时代的男人们。”

他虽声音很低,但尖锐刺耳。我的眼前火星乱溅,咬牙去回击道:“那个时代的女子更懂得珍惜感情,平等交往、和睦相处,夫妻间是不容别人插足的!”

“哦,有这等好事?那你怎麽不去选择别人,过那种所谓的平等生活?”他讥诮道。

我一时无语,他冷冷地扫了我一眼,提起包袱,大步流星地走出房门。我踉跄着跟了几步,终於冲着他离去的背影,声嘶力竭地喊道:“你答应过我什麽?你忘记我们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了吗?司鸿宸,你好狠心!”

喊到最後,我再也立不住,颤抖着蜷缩在地上,痛哭出声。

窗外树影横斜,杈枝纠结。

司鸿宸还是走了,只留下我一人。

烈日斜过粉墙,蝉声犹如乱麻交织在耳边。已满额冷汗的我微微苏醒了些,眼前无数的黑末子在迸溅。我感到了饥渴,嘴唇下意识地抿了抿,竟是又咸又苦。

有人在外面敲门,一下接着一下,极其小心的。

我任由敲门声继续下去,全身早就麻了,血液已经凝滞一般。敲门的人很有耐心,大有不开不罢休的趋势。我不情愿地艰涩地起来,费了很大的劲儿才过去,门一开,整个人歪在门槛上。

敲门的是小香。

小香慌忙扶住我,急问:“卫尉大人难道不在家?”

“走了…都走了。”我酸楚地低语。

“果然被少爷猜到了。”小香自言自语一句,然後回头朝着不远处打招呼,“少爷!”

我转眸,银杏树下隐出封逸谦的身影。他似乎在那里等待多久,听到小香的唤声,迫不及待地快步向我这边走来,一双清澈无尘的桃花双目,含着愤懑、委屈,还有多情。

我的胸口不安分地紧缩了一下,郁积在肺腑深处的隐痛泛滥,很想朝着他大哭一场。封逸谦近到身边,丝毫不犹豫地,弯身抱起了我。我蜷在他的怀里,任凭他抱回里屋。

封逸谦将我抱到床上,才吁了口气,埋怨道:“你不该离开,一个人怎麽办?我查出来了,敖卫尉在永芳楼。”

我无声地笑了笑,自嘲道:“人去楼空,金屋无人见泪痕,从此梨花满地不开门。”

“你这般样子,那人却弃你於不顾,真不是东西!”封逸谦怒骂一句,放低声音问,“要麽我去找他,把事情解释清楚,包括我的身世。”

我摆手,阻止了他,“敖已经怀疑你的身份了,一旦跟封叔联手,早晚会知道这些。谁都帮不了,我跟他的事,其实和你们没多大关系。要是能解决就好,如果他真的弃我,我也只能认命了。”

封逸谦眉眼间现出惊愕的神情,却没有做声。我侧脸过去,望着窗外的风景,也是闭口不想谈。

小香按照封逸谦的吩咐,呆在卫尉府伺候我。我拒绝随封逸谦回驿馆,封叔在那里,而且我依然盼望司鸿宸能出现。

几天来,封逸谦显得忙碌,总是匆匆来匆匆去。封叔那边有大堆的事需要他去做,但是他还是抽空过来,满脸难掩的关切。

封家良药多,小香又伺候得精细,我的身体慢慢恢复了元气,身上的鞭伤开始消褪。每次抚摸伤痕,我总是感觉到无可名状的痛,仿佛一把火灼烤着,让我不愿再体会一次。

我怕司鸿宸,又渴望见到他。

那天小香出去还没回来,我独自待在房间,隐约听到府门外车马声人声喧哗。我心生疑惑,想出去看个究竟,刚走出院子几步,紧闭的府门开了。

外面涌进来一群壮汉,挑箱笼的、扛箧笥的,前後吆喝着直往里面走。我正想拦住,却听得府外那记黄莺般的笑声,迤地的绣裙如花瓣盛放,一双彩丝绣鞋轻盈盈迈过门槛。

虞纤纤婷婷袅袅出现在我的面前,她的身边,是高大俊逸的司鸿宸。

两人并肩而立,像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红霞烂漫暮照时分,衣冠如沐,人影婉转。

我万万没想到他俩会同时出现,不知是被霞光耀伤了,还是被眼前光景刺着了,我的眼前灩色交织,晃晃的一片。

“真不错。”

虞纤纤环视周围,脸上红晕朵朵,“比起永芳楼,这里凉快多了。”

她的身上施了脂粉,一丝清风拂过,连我都闻到了花粉香。司鸿宸似熏醉了,嬉笑着搭上她的肩,说道:“你喜欢住哪间?随你挑。”

虞纤纤轻柔一笑,回答他:“我才不挑呢。你喜欢住哪儿,我随你去哪儿。”

“好。我就知道你会说这话,不过我喜欢听。”

他们完全视我为不存在,当着我的面调起情来。司鸿宸伸手去拉虞纤纤的手,纵声笑起来,一把扯起虞纤纤就跑。

“让他们把你的东西暂时放到前院去。走,先去我的房间。”

虞纤纤被他扯着,衣袂缭乱。她发出一片娇声,回头看了我一眼,像个诡计得逞得意之极的狐狸。

我已经气息凌乱,站在原地颤抖。

“夫人。”

我闻声回头,嘎子站在後面。他的手里也提着一个箧笥,满脸同情地看着我。

我的脸色一定很吓人,嘎子稍显尴尬,勉强解释道:“纤纤姑娘要搬来这里住…好像也是大人的意思。”

“就是说,我要离开这里,对吗?”我勉力支持着,苦笑道。

“不是不是!”嘎子连忙否定,“大人并没有这麽说。他的意思是,你搬去後院…”

我明白了,司鸿宸连当面说话都不愿,他是让嘎子传话,他已经不需要我了。

想当初在安洲城,他安逸於小洋楼里的二人世界,连虞琪都休想再踏进一步。卫尉府里照样幽静少人,他选择了虞纤纤,只留一个小小的角落给我。

我是该恨他?还是该感谢他?

我那麽恨,恨薄情寡义的司鸿宸。可是又不得不原谅他,他原本就是一个纯粹的人。或许这样做他还是对我有所顾念的,而我依然需要靠他,哪怕变得穷途末路。

韩宜笑,还得死皮赖脸地过下去。

夜色已沉,卫尉府陷入朦胧。後院的小屋内,只有残烛晃动。

我吹熄了烛光,独自游走在长廊。长廊曲折绵延,一直通向司鸿宸的房间,不,曾经我与他的房间。

那里有虞纤纤轻灵婉转的歌声,歌声引得花木疏影霏霏,连月亮都安静地贴在天空。我望着那里发出来的灯光,心里一阵冷,一阵热,迷迷茫茫仿佛丢了魂。

嘎子提着灯笼,在院门那头朝我招手。我无声地走过去,嘎子指了指府门示意,又迅速消融在长廊尽头。

我按着嘎子的手势,悄然走到府门口,小香焦急地等在那儿。

“少爷让我带口信,明日待卫尉大人出门,请你务必去会他。他要带你去一个地方,你一定会喜欢。”

小香轻声说了个地方,紧张地望了望府里的动静,生怕让人发现,便慌里慌张地跑了。

我望着小香的背影,细辫子在夜色跳跃,像个快乐的小精灵。

莫名的,我暂时忘却了心中的忧伤,暗自思忖着:“看小香这般慎重,封逸谦一定有个好去处。他是全身心替我着想的,会去哪儿呢?”

白日。

连绵青山飘浮几缕云烟,万里晴空分外辽阔。烟横水际,岸边有翠鸟扑腾着翅膀,伴随辘辘马车一啼一声地叫着。

此时,封逸谦的马车载着我,再次行驶在玉带河边。

“你现在知道,我要带你去哪儿了?”

封逸谦在前面扬鞭,声音就像春日柳丝轻扬,温煦却又遥远。

我明白他话里所指,心头有隐隐的喜悦和祈盼,忍不住道:“晏老头还在吗?前些天你忙忙碌碌的,是不是先来过这里?”

封逸谦笑而不语。

晏老头儿子家的院子,依然破旧不堪。那棵高大的槐树上缀满了紫花,啾啾鸣叫的燕子飘忽不定地上下翻飞,惊落紫花片片。晏老头的小屋里还是那叮叮咚咚的敲击声,细细体味,已经没有了以前的轻快,倒似有几分沉重。

这个院子,只有他和儿子两个人。那个贤惠的女人永远离开了,把家里所有的快乐都带走了。

晏老头儿子端着陶罐进来,往陶碗上倒了热茶,分别放在我和封逸谦面前。我站起来表示谢意,见他一脸肃然,心中愧意又上来,不由叫了声“大哥”。

“没事,你们坐。我爹很快出来。”晏老头儿子憨厚地说道,闷着头出了屋。不多时院子里传来沉沉的劈柴声。

我和封逸谦对望,都不约而同保持缄默。我端起茶碗想喝水,发现碗沿积了一层厚厚的污垢,便停顿了一下。

旁边的封逸谦也发现了,轻问:“我去洗洗乾净。或者,我们不喝?”

我缓缓低下头,将碗里的茶水一饮而尽。封逸谦见状,也照样喝完了。

小屋里叮叮咚咚的敲击声终於停了。隔了一会儿,晏老头掀帘子进来,很小心地将小布包放在桌上,摊开。

“封小爷催了几次,我自然不会怠慢,终於赶做了三枚。”晏老头微微笑道。

他粗粝的手指下,是那三枚玉珠,晶莹剔透,艳润如血。彼此轻轻相碰,叮的一声微响。

这不是我的玉珠吗?

我的心被什麽敲得激跳,缓缓掂起玉珠,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午後正烈的日光折射玉珠的光芒,耀目绚烂。我一记欷歔,颤声道:“太好了…谢谢。”

“姑娘别说客气话。”晏老头笑答,“这也是我曾经答应你的,後来发生很多事,就搁下了。要谢就谢封小爷,他几次三番求我,我还记得姑娘描述的玉珠模样,就答应了他。”

我怔怔地一声,“谢谢。”不知道是再谢晏老头,还是封逸谦,心潮澎湃激荡,竟流下了眼泪。

封逸谦见状,轻轻抚上我的肩,故作轻松道:“事情总算圆满了,我也开心。宜笑,你心愿了结,回去好好保存着,不用再多思多愁了。”

我俩同时拜谢晏老头,肩并肩出了院子。晏老头的儿子送我们出村,目送马车启动,小路弯弯上了黄土道,他还站在原地朝我们招手。

我忍不住一阵悲凉,含泪对封逸谦说:“拜托你一件事,帮忙给晏老头儿子找个媳妇吧。”

“我也这麽想。”封逸谦在前面应道。

“小香是个好姑娘,最好想办法解了她的奴籍,换她自由身。我看他俩很配对,或许我们能帮他们促成一件好事,毕竟我们欠晏老头太多。”

这或许是我在这个世界最後一件未了的事。至於别的,不想牵念,也不愿牵念。

封逸谦看不到我脸上的表情,还兴致勃勃地说:“太好了!下次我安排他们见面,小香要是中意,我立马办他们的事。如果促成这件好事,那我俩就是…”他一时难以形容。

我抬眼望天,接口道:“我俩就是月老。”

“月老是什麽?”

“月老就是司婚之神。锦囊系红绳,无论贫贱悬隔,天涯异域,人间姻缘凭月老一线牵成。”

封逸谦默然良久,才由衷地叹道:“宜笑,你知道的比我多。我俩是月老,真好,真好。”

我仍是悲哀着,强作若无其事地,替小香,替晏老头儿子描绘他们的未来。

“等他们有了孩子,一定要姓司鸿…阿谦,一定帮他们有姓。”

“我知道。”

马车辘辘声响彻黄土大道,我昏昏沉沉地眯起眼,最後竟睡了过去。等醒转过来,看见马车转过宫城御道,驶向卫尉府方向。封逸谦默默端视前方,又缓缓转过头来,眉宇间微拢,表情复杂万分。

我知道他在想什麽,说道:“你就在这儿停了,我走回去。”

他停了车,不安地望了望天,“宜笑,太阳落山了,敖卫尉可能在家。”

“不要紧,他不会在意的。”

我将布包藏进怀中,不用封逸谦搀扶,兀自下了马车。抬起头想向他道谢,发现他默默地看着我,眼底里有一丝哀凉。我仿若不见,低着头往前走。

“宜笑。”他在後面轻声唤道。

我不敢回头,狠下心说道:“你帮了我很大的忙,光说声感谢的话是不够的。可是我只能这样,请你谅解。也许…以後不能再见面了。”

“为什麽?宜笑,你能告诉我为什麽?”他颤抖了声音。

我剧烈地摇头,泪水不知不觉再次夺眶而出,“你我本来就是不相同的,不见面会更好。”

“月老的红绳为什麽不牵住你我?”他愤慨地说道,“你不是刚刚说过,无论贫贱悬隔,天涯异域,人间姻缘凭月老一线牵成?月老在哪儿?你骗我!”

“月老牵住了我跟敖!”我也提高声音,想就此浇灭了他的幻想。

“可这根红绳已经断了!”他不甘心地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