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麽?”他似乎屏住了呼吸。

我继续说道:“楼婉茹早在你们结婚那夜,就跳井自杀了,我是代替她的。”

他像石雕似地定在那儿,幽潭般的双眸蒙上一层纱,声音轻得恍如一丝阴风,“你…究竟是谁?”

“一个二十一世纪的高中生,为了探求金缕玉衣的秘密,倒退百年来找你。没想到裕王地宫找不到,却和你来到这个世界。玉珠是我带过来的,自然要带回去。我知道的原是不多,封叔、袁放,包括你我的命运,我都不知道。”

司鸿宸晃了晃身形,垂下举鞭的手。他并未看我,目光迷惘地望着不知名处。半晌,竟幽幽地浮出一丝轻笑。

“楼婉茹已经死了…真滑稽,真好笑。哈哈,我还一直将她当作自己的妻子。”

“司鸿宸…”

我忘记了疼痛,哽咽着叫他。一阵阴凉的穿堂风刮来,将我吹了个透心。

他的神志似乎还在游离,看我的目光那麽陌生,好像眼前的女人跟他毫无关系似的。我预感到了什麽,绝望地闭上眼。

片刻之後,他生生将自己从游离中拉回来,一字一句地说道:“那就怪不得了,你的目的是裕王的金缕玉衣,自然什麽手段都会有。楼婉茹死了,真的死了。”

我满心充斥了苦涩,竭力想挽住他,“从始至终跟你在一起的,是我啊!我是韩宜笑,宜笑…”

“我不认识这个人!”他断然打断我的话,颈脖涨得通红,青筋迸绽。

我黯然无言,心肺搅成一团,痛到了骨子里。

他拂袖而去,半垂着头,留给我僵硬的背影。他的样子比几天前还要颓废,甚至多了沮丧。一下子老了十年一般。

我默默地望着,忘记了求他解开对我的捆绑,想到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的,竟比死了还难过。

风吹飒飒的音,万物归於寂静。

我无声地流着泪,全身像风中纤竹,瑟瑟轻颤。

夏日里的雨收得快,接着太阳露出来了,阳光夹着热气覆面,刺入每寸肌肤。我歪在石柱旁,却始终不觉得热,冷汗从额际滴落,胸前背後俱都在扯痛。

“夫人。”有人轻声叫我。

院子里的门小心地开了,嘎子从外面探出头来。

我竟有劫後余生的感觉,挣扎着唤道:“嘎子,快来帮我松绑…”

嘎子察看周围动静,才壮着胆子过来,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解开绳子。我缓缓站起身,到底气力不支,全身软坐在地上。

“夫人,要不要扶你回房?”我的模样吓着了嘎子,他结结巴巴地说。

“大人呢?你去看看。”我软弱地催他。

嘎子在府里转了一圈,才过来告诉我,“夫人,大人好像走了,他的马也不见了。”

我闻言,极其疲倦地闭上眼。心中失望与痛苦交织,竟连说话的气力都没了。

要不是嘎子,我就是死在这儿也无人知晓。司鸿宸弃我於不顾决然出走,他是狠了心了。

我呢?我该怎麽办?

我还在做着最後一丝的希望,对嘎子说:“你去找大人,请他回家,我在等他。”

摇晃着独自走向房间,房内的一切都笼罩在明明暗暗中。花梨木的桌椅,桌上高脚细瓶里插着数枝红花,那是我从花园里采来的。细白瓷的茶盏盛着熬药,那是我早晨临走前,给司鸿宸端去的——他竟然一口都没喝。

可想而知,他早已怀疑到了我,我前脚刚走,他後脚跟踪而去。

我坐在铜镜前,面前的女子长发散乱,白皙的肌肤上,鞭痕累累,有的已经渗出血,打透了衣衫。整张脸又惨白得吓人,眼神空洞,毫无生气。我小心地抚摸伤口,泪眼模糊之间,感觉自己就像置身黄泉地的陌生客。

可我必须强自支撑着,等待司鸿宸回来。

盼望到天黑,嘎子回来了,无奈地朝我摇摇头。

“大人刚被放出不久,还未复职去南门,禁军那里找不到他。我问了别的弟兄,都没见到大人的踪影。”

我大恸,哽咽着哀求嘎子,“你再去找找大人,务必找到他。”

嘎子安慰我道:“大人说不定夜里就回家了。如果今夜不来,白天小的再去找。”

我一听觉得在理,精神活络起来,见嘎子疲惫不堪的模样,便好心叮嘱他回去休息。自己在房间里坐等,这一等,等到月移东窗,天光发白。

司鸿宸还是没出现。

到了白天,连嘎子都失去了消息。

又是一个难熬的夜,我倒卧在床上,看着烛泪滴流而下,一路蜿蜒,最终凝在镂雕案几上。而我周身滚烫似火烧,脑子时而迷糊时而清醒,觉得自己就是一支熬乾的烛,随时会黯然熄灭。

想起安洲城小洋楼里,我饥寒交迫中受尽煎熬,冒出想回去的念头。恰恰这时,司鸿宸开着他的霍希车出现了…那时他是不忍不舍的。而这次,真的有所不同了吧?

人到绝望处,开始同情起自己。

如果没有爱上他,自己不会是现在这样。第一次全身心地投入呵,怎会换来这般下场?幸福总是短暂得措手不及,以前的健彬,现在的司鸿宸,还没抓住在手掌中,就眼睁睁看着它消失。

这次也是这样的吗?

黑夜一过,我挣扎着起床。换上乾净的襦裙,我甚至还照了照铜镜,润了润嘴唇上涂抹上去的红粉。

镜子里的自己挂着微笑,丝毫没有强硬,有一种小小的温柔。仿佛是飞蛾扑火,倾尽所有的力量,哪怕就这样赴死,只要能挽住那人的心,也是值得的。

“我要找到他,并且亲口告诉他,我不会回去的,玉珠项链对我没意义了。我就留在这里,有他在就有我在,我会一辈子跟他在一起。”

恍恍惚惚地,我独自行走在大街小巷,酒馆、驿站、有人聚集的地方,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一辆马车从身边徐缓经过,接着在前面停住了。封逸谦从里面掀开车帘,唤了声“宜笑”,很快下了车。

我避开他关切的目光,兀自继续向前走。

“宜笑!”

他拉住我,一脸肃然,说话坦直,“你这样满宫城找,是无用的!他误会你了又如何,早晚还是落入封叔的圈套!自己的妻子怎下得了手?他狠心待你,你还痴心不改…你看看你自己,都成什麽样子了?”

我明白,封逸谦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又不能解释,只随口应道:“你少管,这是我的家事!”

封逸谦不防我这般冷情,凄楚一笑,道:“我放不下你…敖早晚会跟封叔联手,你怎麽办?”

“我去找他。”

我的神思又开始恍惚,使劲力气推开他,嘴里细细碎碎地念着,“你不要跟着我,我不要你的关心!你走开!走开!”

封逸谦让出了一步,吐出为不可闻的一声叹息。我并不理会他,沿着大街一路行去,整个人仿佛踩在棉花堆里,轻飘飘的。封逸谦尾随着我,看我在前面慢慢地走。

前面就是永芳楼。

永芳楼外金钉朱漆,花窗透雕飞鸟走兽,脂粉香伴着清音徐徐飘来,比以前更显旖旎风情。

珠光宝气的鸨母站在门口接客,看见我,并无惊讶。她笑得讥诮又得意,举手投足间狂极了。

“这是不是卫尉夫人?在找你的夫君吧?”

我的胸口起伏,差点窒息倒下。撑了半晌,终於吐出一口气,说道:“你让我进去。”

这回鸨母并不阻拦,还笑意盎然,“请便,出来时可要认得路。”

有人在旁边抓住我的手,紧紧地攥着,我不得不控制住内心的颤动。

我知道,那是封逸谦。

我挣掉了他的手,努力挺直腰板,一步一步向着永芳楼内走去。

虞纤纤的房间外,一块块湖石新砌成的花坛,花草松竹点缀其上。小池绿意覆盖,荷香阵阵,鲤鱼在欢快唼喋。如此绝妙的景致,与我第一次看见的荒凉萧瑟,构成鲜明的对比。

我的心思在里面,顾不上丫鬟的阻拦,猛然推开房门。

屋内也是装饰得小巧精致,正中有楠木六扇屏风。里面的人已经听到外面的动静,有轻微的穿衣声,然後是那记熟悉的黄莺般悦耳的声音。

“谁在外面?”

我身侧的丫鬟慌忙回道:“纤纤姑娘,那个女人又来了!”

虞纤纤自屏後缓缓踱出,香肩半露,几乎透明的罗衫隐约显出酥胸。她浑然不在意,笑着看着我,倒是那丫鬟赤红了双颊。

“找敖爷?他在里面。”虞纤纤大方地告诉我。

阳光斑斑驳驳透过琐窗,帐内残余着醉软风情,燃烧着的焚香和鲜花佳酿散发出诱人的味道。司鸿宸半裸着身子躺在那里,他惬意地闭着眼睛,看上去睡着了一般。

仿佛一把利剑刺入胸口,我剧痛地晃了晃,喉咙发出沉闷的声音。

原来是这样啊!

司鸿宸慢慢转过头,微眯起眼,脸色冷漠得不见一丝起伏。

“纤纤。”他缓缓唤道,声音温柔。

“我在这儿。”

虞纤纤袅袅娜娜地走过去,顺从地坐在他的身边。明眸善睐、风姿绰约、柔软到了极处的身子,这些对於司鸿宸,已经足够了。

我踉跄地退了出来,身後,传出断断续续的娇喘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层红褐色的雾霭,像血一般耀眼,顷刻间蒙住了我的视线。

很长时间里,这样的唤声如撕在伤口上的裂痕,蓄意地、无情地,越撕越大。我执拗地摸索着往前走,周围的事物模糊了,封逸谦白色的身影在飘荡,我伸出手,很想就这样抓住他…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倒下去的,倒下去的一瞬间,依稀记得司鸿宸说过一句话。

楼婉茹已经死了。

第四篇 【繁露成霜】

结束吧。我转过念头,第一次安排其自己的命运。

这一晚,我夜半醒来,窗外星转斗移。

鲛绡垂流苏的帐外,燃着一盏粗烛。烛光摇曳,满屋子淡淡的红。

我好半晌回忆起,自己不是在卫尉府。从踏出永芳楼门,我便什麽都不知道了。

依稀中,司鸿宸深如幽潭的双眸透着冷漠,怀里的虞纤纤笑得嫣然,玉葱般的手指划过他的脸…像是无数条针刺入心膜,我痛苦地呻吟,翻转了身。

一名朱衣婢女不知何时早已候在身侧,闻声弯下身。细柔的发辫,温和的笑意,烛光斜斜地映着她健康红润的脸。

我想起来了,女子叫小香,封家的丫鬟。

“你可醒了?我告诉少爷去。”小香兴高采烈地说道。她扶起我半坐在床上,倒了碗清茶给我,甩着细辫子跑出去。

封逸谦进屋时,我还在发呆。

他似乎匆匆起床,白色深衣,披散着头发,倒更显俊俏模样。他坐於一边的榻上,用手背拭我的额头。

“发了两天两夜的烧,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胡话。到今夜总算退了,吓死我。”他含笑道。

我声音幽幽,“我说了什麽胡话?”

“总听你说‘我要玉珠,我要回去’,玉珠即便在,你还能去哪儿?”

我的心又开始哭泣,表面上只是苦笑道:“玉珠在封叔那儿,拿不回来了。”

“别多想,先把身体养好。玉珠对你一定很重要,我会帮你想办法。放心,这事急在我心里呢。”封逸谦温柔地说话,脸上却明显有倦意。

我并未问起司鸿宸,他也没提起。他又陪我说了会儿话,我佯装想睡,他才依依告别,临走还关照小香几句。

封逸谦一走,我问小香,“我在这儿,封叔有没有责难少爷?”

“老爷当然生气了。可少爷硬要把你留在这儿,你又人事不知,老爷只好退让。後来派人去卫尉府,听说那里始终没人,少爷更要把你留下了。”

我闭上眼,心里一片冰凉。

司鸿宸定是在永芳楼快活着呢。我病成这样,他可知道?

又或者他回家过,见我不在,等不住了又离开?此时我在封逸谦这边,如果让他知道,更会加深误会。他虽聪明,却不及封叔老练,封叔会随时调动身边可利用的,比如我,比如封逸谦,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来得清楚明白。

我必须离开这里。

辗转反侧了一夜,天还朦朦亮,我就挣扎着起床。整理完衣鬓,轻手轻脚就想离开,靠在床边的小香突然醒了。

她一见,不由得大惊失色道:“别走啊!你走了,少爷怪罪下来可怎麽办?”

我只好反过来劝说她:“封叔要是知道我醒了,也会赶我走的。少爷不肯,势必引起他们一番争执,到头来连你都会牵连进去。还不如现在偷偷的走,啥事都不会发生。”

小香懵懂地听着,眨巴了眼睛,憨憨地点了点头。

“听你说得也在理,少爷要是光火,冲我便是。”小香爽快道,“以前在俪城,看你目中无人的样子,我也不大理睬你。原来你也是心肠好的,说话也温和,看来是误会你了。”

我是有所变化吗?我有点恍惚,淡淡一笑,语调却黯然,“谢谢你了,我这就走。”

小香送我到驿馆门口,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道:“少爷真心待你好。我就想不明白,那次你为什麽要离开俪城呢?”

我愣了愣,只是微笑不作答。

回到卫尉府,大门虚掩着,里面寂静无人。

我呆呆地站在院子里,那条捆绑我的粗绳还在,廊下因连续几日无人清扫,地上积满了碎叶残花。想起这是我和司鸿宸精心筑成的爱的小巢,想起这里曾经的欢声笑语,一切,恍然若梦,我不禁一声哽咽。

司鸿宸总会想明白,给过他欢乐,给过他温柔的女子,不是楼婉茹,是一个叫韩宜笑的女子。不过是不同的名字罢了,而我是真实的存在的,这一点,最重要。

心里纵是百般煎熬,我始终找藉口安慰自己。稍顿心情,我开始收拾起院子,寂静的府里有沙沙的扫叶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