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悲凉地想着,脚步再也不能移动。

嘎子从里面出来,看见我,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大人,夫人回来了!夫人,大人正等着你呢!”

一刹那,我只觉得脑子里无数声音轰然而响,紧接着便是空白一片的静止。我明明看见,司鸿宸从里面冲出来,衣衫褴褛,蓬头垢面。

我定在那里,满是惊喜的眼中慢慢腾起酸楚,泪水终於夺眶而出。司鸿宸修长的影子慢慢走近,几乎遮蔽了我眼前所有的光。

“婉茹。”

我望着他,沙哑着嗓子,“你没死,你是不会死的对吗?”

“军缁找到了。我被押赴刑场最後一刻,宫内有人突然颁旨,我就稀里糊涂被放了。”

我听着他简短的回答,听着他熟悉而深沉的声音,泪眼迷蒙之下,紧紧地抱住了他。

这回,我终於哭出了声。

几日後。

天色变得漆黑,卫尉府内静极了,院中隐隐的似有虫吟。我手捧着刚烧好的茶水小心走向房间,忽而陶罐摔碎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我愣了愣,嘎子已推门出屋。

“夫人。”

他看见我,垂下头打声招呼。

我看他一副沮丧相,不由哑然失笑,轻声问道:“怎麽,又挨骂了?”

嘎子满脸委屈,“您说,上次招呼一些兄弟去法场,还不是想救大人?大人骂我尽添乱,差点铸成大错。”

我安慰他,“大人心情不好,随他说去。过段日子,自然什麽事都没了。你回去休息吧,大人叫你别偷懒就是。”

眼看着嘎子走了,我定了定神,进了房间。

司鸿宸站在烛光下,光着上身,一道道鲜明的鞭痕触目,像是许多蚯蚓在他身上攀爬。又好似有一把刀,火辣辣地割裂他的肌肤。

每次看到这些,我内心总是痛楚难挡。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司鸿宸的身心多次受到折磨,遍体鳞伤,不堪入目。以前磨难过後,他总是谈笑风生,连一个痛苦的表情都没有。而这次,他彻底变了。

他变得沉默寡言,整个人终日深陷晦暗之中,唇角不再挑起那抹勾魂夺魄的弧度。靖帝并未将他降职,或许他不想真杀了司鸿宸。

又或许,封叔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

无论如何,这次的经历,着实打击到了司鸿宸。

我将茶水放在案几上,藉着余光看去,发现他的目光一直是看住我,便若无其事地打破沉默道:“封叔送来上等药,你的鞭伤不会留下疤痕。”

“已经留在心里了。”

我转身,正迎上了司鸿宸冷峻的眼神。他咬牙说道:“楼家盛送我的耻辱,我暂且收着。”

“单凭你的力量无法对付他,只有与封叔联手。”我尽量保持平静,弯身拾起地上摔碎的陶罐。

“他今天跟你说了什麽?”

“没什麽话,只是叮嘱如何用药、煎药而已。”我的心潮翻腾不定,不敢与他对视。

今天封叔离开时,丢下一句话给我,却惊得我彷徨万分。

“说服他的时机已到,你不用再犹豫了。只要随意加以提醒,敖立马会答应和我联手的。明日我在驿馆等着你的好消息,不然你的玉珠休想得到!”

“封叔…有何图谋?莫非他已蓄意已久?”

司鸿宸带着质问的语气说话,眼中已凝成一团寒气.

我停止了游离,故作轻松道:“他的事,我哪儿知道?他是惜才,何况我们原本也不是多大的肥肉,连供他一口残羹都不足。我是恨透了袁放害你,藉助封叔的力量消灭他。”

他眉头紧皱,半晌,无声地叹了口气,“你知道我最讨厌依靠别人。”

“现在不是民国,你不是军霸。养尊处优的日子没有了!”

我明知这些话会激怒他,但还是忍不住。为了玉珠,为了将来过得平顺,我不得不说。

一丝极为复杂的表情从司鸿宸的眼中一掠而过,他并未动怒,也不再开口。我等待着,好似箭在弦上,随时会发射出去。

果然,他默然了许久,才低沉地说道:“你去告诉封叔,出於报恩,我想投靠他。”

“这就好了!”

我笑着应道,觉得周身一下子热了起来。

他有点迟缓地搂住我的肩膀,眼中有光芒瞬息流过。我并不去注意,带着莫名的释然,紧紧地贴着他,渴望彼此能更靠近。

那夜他又选择了沉默。

缠绵的时候,他的动作很粗野,呼吸紧促。不知怎的,我抽痛起来,却终究没有推开他。

一觉醒来时,天光大亮。

我满心满意被喜悦覆盖,洗漱出门时,司鸿宸还躺在床上,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的心情极好,忍不住过去主动吻了他一下。

“我走了,很快回来。”

我朝他招招手,很轻松地离开卫尉府。

还未到封叔所处的驿馆,突地刮起一阵大风,天上下起了细细的雨。

因为是夏天,我觉得很凉快,衣衫被雨濡湿了,隐现身体玲珑曲线。封逸谦站在驿馆门口,显得落寞而孤寂,他看见我,露出一个凄清的微笑。

我的心,不知怎的又变得沉重起来。

“封叔说你今早会出现,我偏不信。可是,我还是等在这儿了。”他潮红了面色,眼睛里带着雨水的潮湿。

我很自然地拍了拍他,笑说:“下雨了,快进去吧。”

他撑起一把伞,我俩肩并着肩进了驿馆。

按例,封叔下榻的楼上所有房间都被包了,我由封逸谦指引着过去,只看见空寂的楼梯口,一只大红灯笼迎风飘摇。

刚踏进封叔的房间,封叔挥手示意封逸谦,说道:“你且出去,回头有事再叫你。”

封逸谦离开时,有点不放心地看了看我,我显得淡定,还略略还以微笑。

封叔面色不动,待全部听完我的叙述,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啪啪击掌两下。有手下端来一只檀木盒子,封叔揭开盒盖,自里面掂起了玉珠项链。

我盯着我的项链,心潮起伏不定,双脚下意识往前跨了一步,整个人似要扑将过去。岂料封叔把玩了几下,又将项链放进盒子中。

“先告诉我,这玉珠究竟是做什麽用的,如此重要?”

我不去回答他,冷言道:“这跟你没关系。敖已经答应为你效劳,这东西就可以还给我了。”

“不说也可以,因为我也不想过早给你。”封叔索性合上盖子,依然漫不经心道,“光答应有啥屁用,我需要的是行动!等到推翻靖帝,我自然会还你。”

“你耍赖!”我愤怒地叫起来。

封叔轻笑,“为了敖,我付出那麽多,难道仅仅只得到一句承诺?他让你来告诉我,就是还没彻底放下面子。这是个骄傲的男人,想征服他很难很难,这需要你们女人的手腕了。”

思路像打开闸门,我脑子里豁然洞开。那瞬间,有汩汩的水流声,漫得我无法呼吸,几疑自己就要溺毙一般。

“原来,兵器被劫之事,是你一手操纵的!”

我颤抖着,一字一顿地说。

封叔面色稍显难看,不过很快大笑起来,到底说了实话,“没错,此事花费我十万两的银票。”

“我去告诉敖,你的阴谋不会得逞!”我气得眼前阵阵发黑。

封叔依然大笑不止,“你去告诉他啊,说是我和你联手乾的。这件事本来就有你的功劳,不是吗?话说回来,他还能投靠谁?没有我,他还能平安无事继续坐在他的卫尉位置?孰轻孰重他已分得清,到了最後,还不是乖乖地顺从我?而你呢,一旦知道你也是同谋,挖坑差点埋了他的还有你,他会将你如何处置?”

我到底站立不住,踉跄了几步。

为了得到玉珠,我直接参与了封叔蓄谋已久的计划。凡事掌控在封叔指掌间,这样老谋深算的人,我不是不知道,但终究还是难以抵住。

到头来玉珠没到手,却与封叔牵连甚深,逃不掉他的步步心机——我真是愚蠢到家了!

我压抑不住内心的悔恨,指着封叔痛斥道:“我真瞎了眼,早知道你是只老狐狸,还听信了你的鬼话!你把玉珠给我!你这个魔鬼,就是推翻靖帝,你也不得好死!”

封叔收起盒子,冷笑,“没有我封某,你和敖就没有一线生路,他早就死了两回了!乖乖回去做你的卫尉夫人吧,得罪了我,我会让你的日子难过!”

话音刚落,房门大开,封逸谦冲了进来。他扶住我,高声道:“叔,您不能言而无信!事情既然到了这种地步,宜笑她还能怎样?您就把玉珠还给她吧!”

“谁让你管闲事了?老老实实呆着去!”封叔不满地斥责一声,回身朝手下喝道,“把这女人赶走,让她回到该去的地方!”

我被他们推搡着下了楼,两名夥计模样的後生低着头,从我们面前经过。

外面雨下得更大,风声若断。

我丢了魂似地出了驿馆,封逸谦追出来,撑伞护住我,担忧地唤道:“宜笑,别难过了。这事我也被蒙在鼓里。既然敖卫尉已经脱险,就当作啥事都没发生。”

他语似呢喃,如细雨绵绵洒进我心头。我到底忍不住,眼角沁出滴滴泪珠,道:“我很傻是不是?让夫君受苦受累,自己还落得两手空空。”

封逸谦轻叹一声,抬袖替我拭净了泪,笑了笑,“我更笨更傻,许诺帮你拿回玉珠的,却没机会下手。宜笑,总见你笑时也是皱着眉头,你真的不开心吗?”

只是轻轻的几句话,总会触痛我心底最柔软的伤。我的身躯有一瞬间的僵硬,却很快地略去,只是疲乏地一笑,“世上本没有开心。”

我独自走回去,不曾回头。心里明白,封逸谦一定还在远处望我,他将一切悉数看在眼里,却又无可奈何。

有时不得不哀叹,我和封逸谦,都是属於风雨飘摇的人。

我跨进卫尉府大门时,雨意稍霁,天空依然灰蒙蒙的。

嘎子带了两名士兵从里面出来,看见我都似乎吓了一跳,垂下头疾走。他们有意躲避我,闪到一边侧门去了,嘎子还轻声不断催促他们走快点。

我本来心神不宁,无意看见士兵袍隐现出里面茶色衣角,恍惚望见驿馆夥计一闪而过的身影。我微微一震,还没定神,院子里有了响动。

雨水打湿的地面上,迤逦出了长长的一道影,司鸿宸似乎已经站在那里许久。他盯着我,一双眸子如尖刀,似要将我整个人刺穿。

我勉力站住,微微一笑,不解地问:“干嘛这麽看我?”

他一步一步,来至我的面前,缓缓道:“你告诉封叔,他怎样?”

“他很高兴。”我心虚,不敢对视他。

“你呢,你也很高兴。你跟他举杯同贺,彼此开怀大笑吧?”

一瞬间,我的呼吸凝滞,脱口道:“不是这样的!”

他并不理会,死死地盯着我,眸子里乾涸得不见一点光亮,“为什麽?封叔拿兵器做文章,这种伎俩古人用得烂了,你为什麽还要帮他出卖我?从我第一次接触到他,就预感到他心机极深,你看不出来吗?你为什麽还要死心塌地替他卖命?!”

我的心明明焚着火,却仍是下意识地去解释道:“我从未想过背叛你!那次封叔对我说,只要抓住去西境的机会,你就能在朝中站稳脚跟…我信了!是真的,我和你是夫妻,我怎会去害你!”

“扯谎!”

司鸿宸大吼一声,随手将我淋湿的衣襟撕了下来,凶狠地问道:“那条项链呢?你和封叔双剑联手想利用我,等到梁汉王朝被灭,封叔就要拿我祭旗了,你和封逸谦一对苦命鸳鸯就可以团圆了是不是?从头至尾,你、封叔、还有那个小子对我做那种猫捉老鼠的游戏,楼婉茹,我今天终於看透你了!”

“不是的!你听我说,我刚刚知道被骗了!”我语无伦次地叫着,什麽都顾不得,只能本能地去抓住他的手,“所以我求你…”

他猛力将我一推,我身子站不住,跌倒在廊柱旁。但我不觉得疼,挣扎着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四肢酸软无力,根本无法站起。

司鸿宸像个被激怒的猛兽,咆哮着,“嘎子,拿绳子来!给我绳子!狗娘养的,我杀了这婊子!”

嘎子领命,将一捆粗绳交给司鸿宸,惶恐不安地看了我一眼,想替我求情,“大人,夫人也许不是故意的,您就听听她的解释…”

“出去!给我出去!”司鸿宸赤红了双眼,吼声震天。

一见主人发怒,嘎子以及剩下的佣人,全都退出了府门,大门■啷一声关上了。

四周一片孤寒。

我被五花大绑捆缚在石柱上,心头阵阵发紧。司鸿宸模糊却狰狞的面容在移近,我张开嘴想叫他,他手中的马鞭毫不犹豫地飞扬而出,劈啪一声,击打在我的身上。

“这一鞭子,让你尝尝什麽叫痛苦?我在囚牢里身不如死,你却笃定泰山,原来在等封叔最後关头出现!”他恶狠狠地,字字咬着牙骂着。

全身一阵撕心裂肺火烧般的灼痛,我不禁哀嚎起来,“司鸿宸,不要打我!我好痛…我是你的女人啊!”

司鸿宸仿若不闻,下手一鞭重似一鞭。满心的怒火无边无际地在蔓延,只想把我烧个影子都不留。

“这一鞭子,让你记住世上还有一种东西,那就是耻辱!楼家盛想方设法折辱我,这次又让他逮着了,却是你给的!”

我早就哭得眼前模糊,恍惚又回到了安洲城楼家那场浩劫,司鸿宸扳动枪扣,余嫂倒了下去,鲜血在她苍白的脸上流淌。

这男子的戾气附在身上,从今至古,永不能消失。我跟他在一起这麽久,竟然忘记了。鞭声还在抽响,眼前仿佛坠落无数星点,我无力地垂下头,感觉自己马上要死了。

为什麽不告诉他,我是谁?

一直以来,我害怕告诉他真相,连想都不敢想,他要是知道我是另外一个人,会是什麽状况?我幼稚地想,这样既定的缘分,就将自己当成了楼婉茹吧,好好和他做夫妻…毕竟我那麽深地爱上了他。

他也说过爱我的话吧,可为什麽,还要这麽凶地打我?

我不能背负这样的罪名而去,只要能活着,就什麽都能迎刃而解。我要告诉他!必须告诉他!

他又挥起一鞭,呼啸声带着他的怒吼,仿佛落在头顶上。

“这一鞭子,我恨我相信你!不想说那小子有什麽王族的血统,全是一群乌合之众!看你们肩并肩多恩爱啊,你哭吧,哭得响亮点,让你的情人来救你啊!楼婉茹!”

我闭上眼睛,颤抖着,声音带了些嘶哑,“我不是楼婉茹,我叫韩宜笑。”

说到这儿,泪珠从眼中滚出,扑簌簌地落下,仿佛一团火,灼焦了我的脸。

那一刻,院子里异常安静,所有的声音全都消失了。我睁开眼睛,看到的只是司鸿宸惶惑的表情,眉心深如沟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