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讶地扑闪着眼睛,“只是个梦而已,什麽兆不兆的?”

“小树林那里传过来消息:靖帝正着人暗中盘查兵器库,清点器件数目。如果单是盘计存物,大可不必神神秘秘的,说明这些兵器大有用处。我正猜测是西境所用,以为靖帝已暗中挑定人选,心下正遗憾呢。”

“你这麽说,我也跟着迷信一回。”我笑起来,“这梦真有兆头的话,你打算怎麽办?”

“靖帝一提起,我会毫不犹豫地出列自荐。路途遥远不平,且多有流散的蒙国人、蛣蜣族人,那些将帅顾虑重重,不敢轻率表忠心,正是我大显身手的好时机。”

“可你也不能轻率决断,须得仔细思虑一番。”

我本能地起了担心,便提醒说。

司鸿宸却不以为然地笑笑,侧身俯在我的颈项旁,深深地吮吸着。

“我的夫人,你的梦里不是说,此关是我的功业大计,必去不可吗?冲这话我也要去。如果这梦是真的,那你多做些,告诉我裕王究竟是谁…”

感受着他轻柔的抚摸,耳畔只有他一声重似一声的呼吸。我再次深陷在无边无际的波涛中,陶醉於他带给我的激情和浪漫。

第二天傍晚,司鸿宸骑马回家,看见他脸上难掩的喜色,我知道他成功了。

“果然不出所料!”

司鸿宸兴奋地告诉我道:“楼家盛原是押了别人的宝,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被我领先抢去了。靖帝果然英明,也难怪不想倚重楼家盛,他是假借我的豪言壮语,来灭楼家盛的煞气。你没听见,靖帝在殿上笑得多欢呢!”

“袁放势必恨透了你。”我不无担心道,“小心他在半道上给你设障碍。”

司鸿宸敛起笑意,微微蹙眉,“我会时刻提防他。无论怎样,他是我最大的敌人,我必须借力挡一挡。”

“你看封叔怎样?”

我又开始吹枕边风,“封叔是天下巨商,识得几多人物,路路通融。上次你受伤,若非封叔义举,你如何脱离死亡?这次你请他暗中相助,他一定会答应,这样袁放再起歹心,也奈何你不得。”

“不行!”

司鸿宸断然拒绝,肃然道:“我替靖帝做事,第一要务便是不辱使命,这兵器便是重中之重。此行秘密,怎好让外人插手?再说,我司鸿宸靠的是才智才俊,求助於一名商人,有辱我司鸿宸的英风!”

他本来就是骄矜之人,却没想到拒绝得如此之快。我一时无语,心里却酸涩涩的,难受极了。

见我良久无动静,他慢慢靠近我,熟悉的气息扑到我的脸上。他执起我的手,在手背上吻了吻,说道:“放心,我会尽快回来。一个楼家盛在我眼里真的不算什麽,为了这些兵器,我会慎之又慎,夫人可信我?”

我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得笑了,蜷缩到他怀里,嗯了一声。

他就势在我的背上轻轻拍了一拍,像在哄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乖婉茹,快睡觉,等你丈夫的好消息吧。”

我在他轻拍细荡中,很快就睡过去了。

五日後,司鸿宸整装束甲,准备向西境出发。

我送他到府门,他吻了吻我。两个人手牵着手又走了一段路,我却又不说什麽,静静地看着他跃马落鞍,阳光照得他的铠甲发出耀目的光彩。

一树银杏正浓,司鸿宸的人马已经远去。我低下头,他握我的手的感觉犹在,我却莫名的不能释怀。仿佛有沉重的阴暗逼将过来,究竟是什麽,却说不出。

已经是盛暑,毒辣的日头天天烤焦大地,连晚风中也裹着烘烘的燠热之气。我怕热,又得不到司鸿宸的消息,搅得寝食难安,人明显瘦了下来。

这天,一大早的起来,眼皮乱跳,感觉有什麽事情要发生。我心下惶惑,连饮了几大口凉茶,心中的燥热还未消去,却听得府门急敲的声音。我的手一抖,茶杯碎了一地。

赶紧过去开门,嘎子满头大汗地冲进来。

“夫人,不好了!兵器丢了,卫尉大人正四处找呢!”

我惊得半个魂灵飞上天,急问:“莫非袁放暗中使坏?”

“坏就坏在大人只顾提防袁放将军,没顾得那里盗匪出没,这麽多的兵器转眼间就不见了!”

我脑子嗡的一下,瘫坐在椅子上,直喊道:“坏了!坏了!”

原来,司鸿宸庞大的车队风雨兼程,沿路还算太平。眼看离西境不远,却被大河挡住了去路。与当地官员一聚首,说是大桥前几天不知怎的垮了,正着人重建,花时至少一年。

司鸿宸无奈扎下了营帐,催促官吏急调几十条大船。自己带着押车总管与几名执事立即清点军辎。暮色降临时,百余辆马车全部清点完毕,车上的兵器竟是无一摧折损伤。司鸿宸大是满意,正逢官吏设宴为他们接风洗尘。司鸿宸下令全部兵士严守车队,几位执事不敢酣畅,只饮了几爵,就照应各方回帐歇息。

刚歇下没多久,就有探路兵士前来禀告,离此地十几里的水坝处,有一批人正在造工事,听他们言语,白日里要泄闸放水。一旦洪水来临,大河水位暴涨,那些好容易调集来的大船势必覆没。

司鸿宸拍案而起,怒道:“谁这麽大胆?坏了大事我取了这些人的脑袋!”

当地官吏闻讯赶来,为难道:“此工事关朝廷直辖,咱们小吏实是无权干涉。大人也是朝廷中人,是否能亲自说说?”

司鸿宸心中一动,暗暗派人前去打探,最後得到可靠情报:这批人原是属於袁放僚下的。

“好个楼家盛,果然出洞了。”

司鸿宸冷冷一笑,召集所有兵士连夜潜行,在大坝与那批人械斗了一场。双方厮杀凶猛,从深夜一直杀到天大亮,最後将对方杀个片甲不留。

“楼家盛,等我回到皇城,再继续跟你斗!”司鸿宸胜了,冷漠地笑了笑。

等到了营帐,却傻眼了:这里在夜间似乎也经历过厮杀,遍地是留下看管的兵士的屍体,连几名年轻执事也惨遭杀戮。

上百辆装着军缁的马车,包括三百架云梯、上千张机发连弩、几十万枚精铁箭镞、精铁胡刀等等,全都不翼而飞了。

说也奇怪,天上原本出了太阳,顷刻间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滂沱大雨浇了下来。司鸿宸惨淡大笑,举起刀剑横向自己的颈脖。

身边的总事早已看出端倪,飞身扑上去抱住了司鸿宸,大哭道:“丢了兵器,我等也有求死之念,大人不要死在他乡啊!大人要是弃我等不管,我等怎好回去交代?我等秘而不宣,朝廷几天内不会得知此事,趁着空挡,大人不如查清劫匪是谁,说不定能追回兵器。”

司鸿宸冷静下来,大喘着粗气道:“朝局你等清楚,袁放早先会得到消息。这几天我便是最後一搏,追回兵器!如若不能,必遭朝廷凌迟处死,我也绝不苟活!”

当下兵分几路四处查找,不知怎的又想起了我,派嘎子马不停蹄赶回皇城,将坏消息告诉我。

也许那日他不听我劝说,心中後悔了吧。

听了嘎子的叙述,我半晌才缓过劲来。敛起心神思忖,事到如今只能靠封叔了。於是急催嘎子,“你马上赶去俪城见太平侯,将此事告诉他,请他务必帮忙。”

嘎子领命而去。

我焦虑地等待,祈望嘎子已经到了俪城,封叔出发去西边打通一切,兵器能失而复得。

这样在焦灼不安中捱了五六日,卫尉府门被人从外面撞开,大批御林军冲了进来,为首的竟是袁放。

一见此人,我的心彻底凉了。

“皇令在此,进去搜!”袁放阴沉着脸,大手一挥。

整个卫尉府顷刻间鸡飞狗跳,四处狼藉。没过多久,有人不知从哪里搜来一大箱子,交给袁放。袁放打开,瞧了瞧满箱子金砖,笑得狡黠,“人赃俱获,司鸿宸,这回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满意地收起箱子,朝我挖苦一句,“等着收屍吧。”

箱子里本来装的是衣物,我昨天刚收拾过。我明白袁放是有意栽赃,冲着他的背影高骂了几句。袁放并不加以理睬,领着御林军扬长而去。

洗劫後的卫尉府空寂无人,我颓丧地坐在院子里,脑子空白一片。

府门那里传来脚步声,我抬起头,封叔的影子落在青石板上。

一见他,我无声地叹口气,嘶哑着声音道:“晚了,敖已经被抓起来了。”

“我知道,所以赶了回来。”封叔脸色也是凝重,“找不到兵器,靖帝那里交不了差,敖兄弟心急火燎,又碰上袁放早先去靖帝那里告状,说修工事的兵士无端被敖所杀,兵器被劫之事就过早暴露了。看来袁放是故意埋下陷阱,等着敖兄弟往里面跳。”

“您说该怎麽办?”我焦急地问他。

封叔沉吟片刻,道:“敖兄弟现今关在死牢,一般人无法进内。我会打点牢头,你去劝慰他几句,别想不开,给我七天时辰,我暗地竭力寻找军辎。七日後若是找不到,算是我和他都无好造化,我也只能帮到这里了!”

我连忙行了一个礼,由衷地表示谢意。

“感谢免了。”封叔眼睛里锐利十足,“谦儿也知道此事了,如若他跑来见你,你关起门不要理他。我封某人惜才,绝不顾及儿女私情,不然这忙我绝不帮!”

我连声答应,恭送封叔出门。

两天后,按照封叔的吩咐,我独自偷偷前往死牢,去见我日夜思念的丈夫。

白日里大街上本就热闹,卫尉馈饷失职将遭伏诛,消息传来,市民百姓将整条大街围了个水泄不通。我好容易拨开拥挤的人群,正看见押送司鸿宸的囚车遥遥而来。沿路尽是人们的唾骂声、吆喝声,以及零星的惋惜声。司鸿宸蓬松着长发,整个头部露在外面,时不时遭受臭鸡蛋、烂菜叶的袭击。而司鸿宸微闭着双眼,嘴唇抿得紧紧的,谁都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着什麽。

“司鸿宸!”

我绝望地叫着他的名字,这声音如此微弱,很快被如潮的人声淹没了。

司鸿宸微睁开眼,他似乎看到了我,眼里掠过一道苍凉,接着又闭上了。我紧随囚车跟了几十步,就被不断涌来的人群抛在了後面。

望着渐行渐远的囚车,我悲哀地哭起来。

有人在後面扶住我的肩,封逸谦关切的声音,“宜笑,七日之限已到,先别哭,快想想办法。”

还有什麽办法?

我回过神,无望地盯着他,眼泪还是止不住,“封叔呢?他在哪儿?”

“封叔尚未出现在皇城,那些军缁还在追查之中。宜笑,既然封叔答应救敖卫尉,他应该会做到的。”

我听不进他的劝慰,只是一味的摇头。

来不及了,现在唯一能救司鸿宸的,就是还在封叔手中的玉珠。这世道太可怕,我多希望我和他人手一粒,一起离了这个扰扰尘世,回到适合他的时代去。

可是,现时现地现处境,除了绝望,我竟然一丝办法皆无。

人群里出现了嘎子等人的身影。我惶急地拉住他,问:“你们想干吗?”

嘎子神情焦虑,鼓动我,“夫人,我已召集部分弟兄,单等伏诛时辰一到,大夥儿一起劫法场!”

封逸谦上前,连忙加以阻止,“不行不行!你有个劫场,靖帝有个护场。几十位精兵再强悍,怎抵挡万千皇家御林军?再说,袁放的兵马早已严阵以待,你等纵是插上翅膀,也难飞出皇城。此等行动无疑作茧自缚,甚至会牵累你家夫人!”

“那怎麽办?总不能让大人白白等死!”嘎子驳斥道。

“我说过,封叔会有办法的。先耐心等!”封逸谦皱了眉头。

“此事侯爷无用!等侯爷出现,我家大人早身首异处了。”嘎子咬了咬牙,目光投向我,“夫人,您下令,我等兄弟就乾!”

我正要随嘎子走,封逸谦拉住我,急切道:“宜笑,先等等封叔。”

嘎子生气地推开封逸谦,怒道:“要你劳什麽神?怪不得我家大人不喜欢你,你就是对我家夫人居心不良!袁放算什麽东西?我等就不怕他!”

他们俩个当着我的面,轻声争吵起来。我无助地望着天空,心中茫茫然。

是啊,为了一个司鸿宸,怎好连累这麽多勇士做无谓的牺牲?可是救不了司鸿宸,我活在这世界还有什麽意义?万般无奈之下,我脑子里蹦出一个人名来。

罢了,就当这人还是楼家盛,念在曾经的情分上,求他答应暂缓段时日。

想到这里,我顾不得其他,独自离了人群,发疯般向皇城深处跑去。

袁放的大将军府外,我等了约摸半个时辰,才见进去禀告的守卫慢吞吞地出来。

“大将军说了,他正忙着呢。夫人要是不嫌久,先去客厅候着吧。”

无心思顾及守卫倨傲的态度,我低着头往里面走。穿过宽阔的天井,我并未往客厅走,而是顺着笑闹声绕过花墙,进了花园。

柳荫树下,凉风习习吹人襟,袁放正坐在八角亭内,和他的新宠夫人下着棋。娇滴滴的女声伴着袁放开怀大笑,看周围繁华景致,构成旖旎惬意的场面。

我迈上亭下台阶,对着袁放,直直地跪了下去。

亭内的人视我为无物,继续着他们的游戏。我沉默地等待着,耳畔蝉鸣交响,五脏六腑似火烤。

过了良久,终於亭内安静下来。

袁放独坐在石凳上,手里把玩着棋子。我抬起眼,正望见袁放的眼梢处掠过一抹阴鸷。

“我知道你跪地求我,是要我放过司鸿宸。”他悠悠地说道,“可是,你不想想,这世上最希望司鸿宸死的是谁?这麽好的机会到了,我怎麽会放过?”

我咬定牙,太阳穴上的血脉在激烈跳动,“他是我的丈夫,我会说服他离开,不再与你为敌。”

“你似乎还没清醒,现在不是他要我死,而是我要诛灭他!”袁放讽刺道。

“你杀了他就会感到痛快了吗?你来到这个世界,主要目的不是杀他,而是更高的目标!司鸿宸已经沦为阶下囚,对你的地位毫无影响,他不会成为你的障碍!”我高声说道。

“我就是要他死!”

袁放怒气冲天,大袖甩动,石盘上的棋子摔落一地。

他指着我,目光阴郁,“听好了,司鸿宸就是我袁某的绊脚石!只有灭了他,我的心头大患才会消除!告诉你,我迟早会是裕王!梁汉王朝是我的,金缕玉衣也会是我的!”

一席话如寒冰,将我从头到脚浇了个透。我全身不住地颤抖,竟无声地笑了笑。

我来干什麽?

司鸿宸和楼家盛,他们彼此为敌,生是仇,死亦是仇。

求已无望。

远远的有钟声传来,断断续续。袁放此时调动起情绪,哈哈大笑起来。

“你听,钟声在响,七日期限已到,司鸿宸的脑袋要搬家了!”他从我身边经过,留下一串笑声震响在我耳畔。

“我去帮你收屍去,顺便再补上几刀以解我心头之恨!苍天有眼,苍天助我啊!”

我软瘫在地上,心里一阵一阵的悲哀。千般痛楚辗转,到最後连哭一声都无力。

原来,天理循环真的是有因果报应的!

司鸿宸!

我沉浸在无尽的悲伤之中,几乎是跌跌撞撞而去。

马蹄声沓沓从後面而来,震得地面都有些发颤。袁放的人马匆匆经过,扬起一地青烟。我没注意他在吼喊什麽,似乎聋了呆了,只是机械地、一步一步往前走。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前面就是卫尉府,门外停着那辆囚车,马儿还在■哧■哧喘着气。

他们是不是已经把他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