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再伤害你了

“你真的不愿跟我吗?”

城楼上,并肩站着我和司鸿宸。他低沉地问我,我不加迟疑地摇了摇头。

在司鸿宸和封逸谦之间,我还是选择了后者。

这场惊心动魄的决斗终于结束。大雨过后,乌云渐散,澄澈的碧空下终于显出皇城绵延的轮廓。城楼上空荡荡的,可是城下已经活泛起来,不用官府督导,皇城人争相铲土挖沟,袁放坠落的地方堆起了土垒,一条环绕城墙的护城河清波粼粼,消除了皇城百姓惴惴惶惶的心情。

一切又复归了平静。

而城楼上的两个人,却无法平静下来。

远处隐隐有钟声,声音来自皇宫,一声,再一声。司鸿宸微仰着头,口吻依然带着倨傲,“你开始向往宫中生活了。封逸谦有今天,全靠我等将士浴血奋战,他的江山是我们拼死拼活打下来的。他还是少年,自古主少国疑,最易强臣崛起而生出逼宫之乱。”

“大奸巨恶,你说的是封叔吧?”我讥讽道,“无非是阿谦继位,步履维艰而已。他就是这副敦厚秉性,与所有的人完全格格不入,但是我会在他身边。司鸿宸,我并非向往宫中生活,我只是随他左右,他去哪儿我去哪儿。”

“你还在生我的气,我知道,我伤害你很深。可我告诉过你,我这是迫不得已。韩宜笑,一旦封骥当道乱政,势必形成国力大衰。你和封逸谦成了他的傀儡,你想想,后果会怎样?”

“我和阿谦对封叔构不成威胁,他真正的敌人,会是你。”

“我有我的未来!可是韩宜笑,我劝你,一旦你跟了封逸谦,你不会有未来!”

司鸿宸突然冲我狂吼,也不知道是失望,还是真的急了,他的情绪毫无控制地爆发出来,“不要拿过去的事情压我!我得到过,却又失去了,现在我想方设法想挽回,你却不给我一丝机会!韩宜笑,我也是个有自尊的人,眼看着心爱的女人投向别的男人的怀抱,我好受吗?你光看我表面嘻嘻哈哈的,有没有想过我的心在滴血?!”

“可是虞纤纤呢?”我的情绪也被莫名地调动起来,声音高扬。

“她不是你!我不止一次对你说过,难道你还不懂吗?”

司鸿宸筋络分明的手指在半空颤动,半晌,他将手放在我的肩上,力道骤然收紧。而他脸上的端凝并未松弛半分,声音近似耳语,仿佛在恳求。

“总之,韩宜笑,希望你考虑。天下共逐,扰扰纷纷,强食弱肉。唯有我能保护你,给你安全。你究竟懂不懂?”

我望着他的眼睛,只觉得胸口被一种柔软的东西堵住了,恍惚中无语以对。

他的双眸更见深邃,容颜更有霸主之气。这样的男子,强悍、卓绝…

我大概又回到以前的岁月里。可是爱的恨的,还没唱到收梢,那段苦涩经历顽固地沉淀在心底,总是散不去。

真的散不去啊!

我慢慢地清醒过来,摇头,缓缓开口:“放开我吧。”

司鸿宸茫然地顿了顿,慢慢松开他的手,眼光投向深远的天空。四处静谧得近似可怕,我心中不觉压抑起来——他的安静可以让人发疯。

他淡笑,转眼变成满不在意的模样,说道:“是啊,如果顺从我,你就不是韩宜笑了。韩宜笑,不久的将来,封骥会是我的对手,而你和封逸谦是封骥的人,那么你有可能会成为我司鸿宸的对手。”

说罢,他转身就往城楼下走。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下一阵凉一阵热的,独自彷徨了良久。

回到皇宫,我更衣后进了封逸谦的寝殿。

殿内炭火暖如春日,封逸谦正提笔批朱文,旁边伺候碾墨的宫人一见我,很识趣地躬身退出。

封逸谦抬头,放下笔,勾起一抹温存的微笑,“腿脚还伤着,又跑出去了。护城墙修缮得怎样?”

“差不多了。”

我缓步走到他的面前,他一把揽住我的腰,另一只手在我的手背上摩挲,低声道:“手怎么这么凉?以后出去多穿点衣服,冻病了我会心疼的。”

我听了,将脸贴在他的胸前,许久都不说话。

他慢慢抬起我的下巴,很近地端详我的脸,低头轻吻我,啃食着。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唇舌带着狂热在我的口中搅动。我不自禁地伸出手臂拥紧他,任凭他灼烫的手在身体上揉动着。

“宜笑…”

外面似乎风起,穿过厚重的幔帐,清晰的声音仿佛就在咫尺。我生怕宫人在外面偷看,产生了怯意,不自觉地停止了与封逸谦的缠绵。

封逸谦发觉了,呢哝一句,“别管他们。”

我笑着问:“三日后就是你的大典,诏书可是拟写好了?”

“早好了,按照封叔的意思,里面还有行赏晋爵的。正要派人送去给封叔,你要不要看看?”

闻听封叔,我心生厌恶,摇头道:“不看了,我对这些不感兴趣。只要我俩过得开心、幸福,别的都是浮云,是不是?”

“好宜笑。”

封逸谦更深地咖住我,抑制不住的疯狂。我忍不住轻声笑了,双手缠住他的后背,两人紧拥着,双双倒在了锦绣软榻上。

沉沉的喘息声,我和封逸谦的袄襟罗裳尽褪。

迷蒙中,眼前是一张端凝而清俊的脸。我睁眼又闭眼,心里不住地提醒自己,不能想起那个人,不能在封逸谦身边想起那个人。

封逸谦躺在我的身上,长吁了一口气。欢愉过的他总是很疲倦,他的手十指分开,将我的手合在他的掌心。舌尖舔上我的颈窝,我想推开那股热意,鼻端一股熟悉的味道又让我心猿意马。

我睁开眼,朝他眨了眨睫毛,依顺地靠在他的怀里。

整个寝殿空茫一片的静止。

尽管前路坎坷不平,朝政风云莫测,但是我执着而坚定地站在封逸谦的一边。这是我异世生涯中最正确的选择,在以后很长的岁月里,我都投有后悔过。我祈望我和他平静地过下去,印入生命的,唯有心中深刻的爱和关怀。

但是三日后的即位大典上,一件事却彻底乱了我的心绪。

原来他就是裕王

这日与以往多了几分肃穆,风声轻柔,白云飘浮在叠脊飞檐之上。王钟撞击三下,看皇宫周围繁华绚烂,布局精致,一场隆重的新君即位大典开始了。

少年封逸谦即位,国号“鑫远”。众文武大臣匍匐跪拜,三呼新皇万岁。

我一身锦衣华服,第—次走进皇宫正殿,接受了皇后尊号,也接受了举朝大臣的三拜贺礼。

皇后,这个称呼对于我来说,陌生、不适,还略略带了怪诞的味道。俯首看眼底下黑压压的人群,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我睁大着眼,在想,我真的不想当什幺皇后,我原意是想与封逸谦成一对鹂鸟,视锦如灰,飞翔在属于我们自己的天空。

而这个鑫远新朝,会是我们的天空吗?

太庙告祖之后,封逸谦正式拜封叔为仲父。他果然兑现承诺,即位明誓词也是简约而实在:新皇少年即位,心志才识多有缺失,一应国事由仲父封骥商酌处置,各属大臣无需请命新皇。举朝臣工各司其职,各勤政事。

外人看来,新皇似乎更热衷于当个逍遥皇帝。

举殿一片称诺声,竟无一人表示异议。

接下去,就是依法度论功行赏,加官进爵。

一连串的人名从司礼大臣的嘴里流出,繁缛重复的跪拜礼仪,搞得我头昏脑胀。我的腿早就麻了,额头也被累累珠簪压得血液凝滞一般。我忍不住抬起头,看殿中圆顶上龙云交缠,金姿宝相,每一个都舍如意万年的寓意,璀璨繁丽得像个巨大的花冠扣在头顶。

我的目光转到台阶下,能够一眼看见位列其中的司鸿宸。他总是罩甲鲜明、战盔银亮,像个战神傲立在群臣之间。还没轮到他受封,最高爵位的总是留在最后。他貌似安静,眼里的霉霭诡异地游离飘散,似乎他在期待什么,又像是紧张?疑惑?

这一刹那,有两个字在我心底最隐秘处突地冒出,惊悸如打雷,在我脑中轰地炸开。我不能再想,恰恰这个时候,司礼大臣终于念出了司鸿宸的名字。

“车骑将军敖平定内乱,破除乱党,扶持新皇有功,爵加三级,封裕王,另赐良田万顷,封户一千。”

裕王…

裕王…

我断续吐息,却出不了声。低头时,司鸿宸缓慢走了过来。他眼里迷离的霉霭己飘散,不自觉地勾起淡淡的笑意。

这样庄重的意境,终宄是掩不住的一缕释然,与得意。

一道诏书宣读完毕,所有的人都回过神,唯独我的半个魂儿飞上了云九天。

多少人事险难,到底是挺过来了。原来,他就是裕王。

步步精心得来的一切屈辱、生死、荣宠,原是因为那两个字啊!

为什么?

为什么会是这样?

我无声地、不断地问着自己,同样质问眼前的司鸿宸。他并未抬眼看我,连一眼都没有,从容地跪谢一切封赏行爵。下去的时候,脸上笑意盈盈的。

满殿嗡嗡哄哄的道贺声。

“宜笑,你脸色不好,怎么啦?”

我惶惶然地再度抬眼,身边的封逸谦正关切地看着我。那一刻,我吃力地微启唇片,唇齿间就似含着一块铁,声音抵在咽喉。

封逸谦带着我出了正殿,一直上了步辇都是平静的。

“我依然相信权势能征服天下,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封敖的爵位,是封叔的意思。他无非是想以外象迷惑众人,来表示他的识才、宽容大度,那我就连他的意。一山不能容二虎,这样彼此牵制对方,对我们反倒有利,我们日子就过得平安了。宜笑,你说是不是?”

他见我不吭声,继续说道;“国事都交给封叔处置也无妨,皇印在我手里,那些大臣察言观色惯了,哪敢不需请命与我?希望一切都顺利,君臣戮力同心,一统天下才是。”

说罢一拍手,宫人们落了步辇,我恍惚抬眼,方发觉己到寝殿。

待褪去厚重的礼服,妆洗完毕,恃婢们静悄悄地退了出去,寝殿里就剩下我和封逸谦二人。封逸谦见我不言不语地坐在床榻上,自己也坐下,面对着我,握住我的手笑道:“当了皇后,怎么变傻了?”

我忽地一叹,幽幽问他:“为什么叫裕王?为什么?”

“你可以用别的封号,为什么用这个?”我固执道。

封逸谦耐了性子,解释道:“裕,衣物丰饶也。天地裕与万物。只要百姓富裕了,新朝才会显示勃勃生机,才会强大坚固,对吗?”

我哑口无言,慢慢转头,望向窗外春花烂漫。

领布的谕旨如离弦的箭,绝无追悔。司鸿宸铁定是裕王了。

金缕玉衣的主人。

以后的日子,司鸿宸会以怎样的心态对待这个封号?

能够私造金缕玉衣的人,要么富可敌国,要么权倾天下。掌控在司鸿宸手里的,十有八九是权吧?

回想起三天前他跟我说的那些话,不觉教人不寒而栗。若干时间过后,他会成为怎样的人?

袁放己死,金缕玉衣的秘密,只剩下我和司鸿宸两个人知道。而这个时候,我宁愿不要知道

也不愿去在意裕王这两个字。可是这两字在我心底深处根深蒂固,我己无法自拔。

那一夜,我又一次失眠了。

第二日我经得封逸谦的允许,去了皇宫深处的囚宫。

靖帝就被囚在那里。陪他囚禁在那里的,除了懿妃,还有虞纤纤。

我是去看望懿妃的。另一方面,很想跟虞纤纤说说话。

说是囚宫,也是普通的三进院子。高大的砖墙隔断了里面与外面的联系,当然周围布满了驻岗的铁甲兵士,戒备森严,连个苍蝇都很难飞入。

己是万物复苏的季节,这里却冰冷如深冬,连空气都似乎被冷气凝固了。我进去时,脚步放得很轻缓,长风卷过满地的碎叶,棱棱地响着。水池上的水很浅,很混,上面飘浮几枚落叶。没有鲜花,只有衰草,和凌厉的风。这样萧条破败的景色,很容易让人联想起黄粱一梦,水月镜花。

花殇

此时懿妃珊珊地迎上前来。身形如同从沉水中缓慢浮上,在我眼前一点一点地清晰。我望定她,心中莫名地收紧了。

懿妃只是普通的衣装,宛若村妇,昏黄的微光抹在脸上,皱纹叉横密布。她福身一礼,道:“皇后。”

我的心口仿佛有什么崩落,就散了一地。

曾经那么优雅的女人啊!

我湿了眼睛,哽咽道:“娘娘可好?”

她抬头望了我一眼,淡淡地笑了,“无所谓好不好的,我本来就是伺候靖帝的。如今能够陪他,也算是我有造化。”

想起在太庙,她面对女娲塑像虔诚的样子,我由衷地说:“愿神灵保佑您。”

“神灵会惩罚我的。”懿妃突然说道。

她指的定是指认封逸谦的事,我连忙安慰她,“梁汉王朝灭亡,已是大势所趋。娘娘不要责怪自己,你是为了保住靖帝的性命,按理说,他应该感激你才对。封骥和敖,他们本意就是借袁放这把刀杀了靖帝,后来敖答应了您的条件,决意不杀靖帝。为此两个人产生争执,最后封骥不得不听任于他。”

懿妃微微地摇头,垂眼轻叹一声,“无论怎样,我虽在囚宫,靖帝不会见我的。”

“我这就带您去里院。”我声音柔软,牵住她的手。

偏偏这时虞纤纤出现了。

“老妖妇,死了心吧,靖帝不会见你的!”

虞纤纤还是那身宫宴上的锦绣华服,她瘦了,那腰际上绣蝴蝶空荡荡飘出,脚下的裙边有点凌乱,沿着布满青苔的砖石铺开。这样华美的装束,却掩不住睚眦欲裂的狠刹,桃花眼盯住懿妃,闪着凶光。

“老妖妇,别忘了,你是死了第一个丈夫的,靖帝可怜你才收留你。你这个恩将仇报的东西!你还苟且偷生干什么?快滚,烧水扫地去!你就配干些肮脏活!”

懿妃有点呆滞,眼中还有泪光逐渐蔓延,滴落在苍白的面颊上。她松开了我的手,慢慢地离开,纸人似的一缕魂。

“虞纤纤,你真像泼妇!”我不忍心,冲着虞纤纤骂道。

虞纤纤不理会我的皇后身份,不行礼,不垂首。她骄傲地站在我的面前,仿佛她还是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名妓,而我还是被冷落后院的卫尉夫人。

“对怎样的人,就该说怎样的话。”她冷冷地回答我,“你来干什么?偌大的皇宫有的是美景,倒像个老鼠窜到咱地方来了。”

我望着她美丽的脸,缓缓说道:“我来看看你。”

她冷哼一声,用刻薄的语气回答:“你别猫哭耗子假慈悲。如果是看我可怜的样子,那你就错了,我过得好好的。靖帝以前宠我,现在依然宠我,而且就专属我一个人,羡慕吧?时间很少有如此专情的男子了,我会陪他到天荒地老。”

我并不知这个时候该不该提起司鸿宸,听她说得决然,于是点头,“你说得极是。世上很少有专情的男子…”

虞纤纤不理会我,仿佛出了神。墙外数点艳红横过残垣,在风中轻盈摇曳,原是桃花已开了。又留心看时,花瓣儿随风飘落,在地上竟是极为可怜的几枚。虞纤纤弯身拾起,小心地拂去花瓣上的尘土,随手插在发髻上。

恍惚中,卫尉府里碧草如茵,花姿娇艳,光与影相迭映。那时的虞纤纤沉浸在爱河里,头上插满了名贵的花瓣,一双眸子如水光般灵动,满镒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