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

我正想转身离开,虞纤纤的眼睛微颤地眨了一下,低沉地声音仿佛从极远的地方飘来,“当年我痴情,轻信于人,一心一意肯为对方牺牲,这些你比谁都清楚。结果呢?我的下场和那老妖妇有何不同?”

她还是提起司鸿宸了,尽管没有说出他的名字。那是她永远不可忘记的,已经深深的嵌在肉里,入骨入髓。

“你不过是他手里的一妹子,他的目的达到了,也就把你放弃了。”

我说得也刻薄,但感觉那是真话。自从知道司鸿宸就是裕王,我像一名历史的看客,重新翻卷审视过去,很多谜团缠满了我的思想。

虞纤纤开始颤抖,虚弱地捂住了眼,眼泪就如雨丝滑过,顺着细长的手指,溅在长袖上。

“我恨他!我恨他!…”

我并没有安抚虞纤纤,任凭她无声地哭泣,也许她正需要宣泄。里院有拄杖敲击青石板的声音,我不由自垂挂的破旧的竹帘缝隙望过去,檐下兀立着一道阴影,斑驳的阳光勾勒在那人脸上,像个老丑不堪的乞丐。

只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靖帝。

这个人对墙外的人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我很快地退了出来。

那一夜,封逸谦病情发作。

第二日,封叔下令设案驱鬼,缘由是我去过囚宫,沾了那里的邪风秽气。两名贴身侍卫奉命过来抓我,封逸谦说了两字“谁敢”,便扑过来死死搂住我,肌发衣袖都在剧烈地抖着。

我抚着他的背,劝道:“阿谦,我不会有事。只要你病好了,我干什么都行。”

封逸谦慢慢停止了颤抖,声音尚在发直,咬着牙道:“我不会让你受伤害,除非我死…”

封叔无奈之下,只好放了我。

我暂时获得平安,终日守着封逸谦,眼看他的病情渐渐趋向好转。不久,执事宫人匆匆进来,禀报了一件让我难过的事。

我后悔不该去囚宫,虞纤纤的话彻底打碎了懿妃的梦。一个人为梦活着,也是一种活法。懿妃最终只能选择这条路,她追随先帝去了。

昏昏恍恍,我不断地回忆与懿妃的交往。她帮助了我许多,是我和封逸谦的恩人。而我们所做的,却是加速她的死亡。

我们都是罪人。

我哭得很伤心,连封逸谦也下床抱住我,陪我一起哭。

“皇后,懿妃的丧事…”执事宫人为难了。

我亲自选了风水好的地方,那里有山有水,风景旖旎。陵墓不大,却被青山秀水环绕,懿妃一定会喜欢。

等封逸谦病愈,我独自出宫,前去祭拜懿妃。

香烟袅袅,和风轻拂,眼前绿意泛起涟漪。我一动不动地跪着,听溪流淙淙从墓后流过。

后面有轻踏碎叶的声音,步态平稳而肆意,一个模糊的、挺拔的身影映在斜阳下。隔着弱柳千丝缕,无需回头.我知道是谁。

谜团

“这个时候佛教还没传入我过,懿妃不认识菩萨,你再烧多少支香都无益。”

我的心里依然是无尽的悲哀,低声说:“神灵也好,菩萨也好,都换不来懿妃了。我只要她知道我有这份心就够了。”

“韩宜笑,你还年轻,不要悲天悯人。你我尽管恩怨重重,可我到底是关心你的。”司鸿宸走到我身边,袍袖一动,伸手搀住我的胳膊,“起来吧,眼看太阳快要落山了,这里离皇城有一段路,我护送你回去。”

我轻轻抽回手,淡淡道:“你这两年处心积虑往上爬,从考工令到裕王,靖帝、袁放、封叔从来就是你的绊脚石,对吗?如今唯一知道你底细的是我,我又是当今皇后,你会拿我和封逸谦怎样?”

司鸿宸不防我说得这样坦直,一时间倒不知如何接话。

我见他这副模样,只是笑了笑,转脸继续面对着墓碑。眼前山花烂漫,数簇白茶花亭亭玉立,摇曳生姿,就像虞纤纤那样的婀娜多姿。

看透了一些表面,司鸿宸又是自己找上门来,我突然变得格外有谈兴,娓娓地继续说下去:“那次车祸是你自己制造的,说给后人听谁都不会相信。你放了安州城的大权不要,那么想要一个裕王的地位,无非是为了统治整个皇朝。这里的皇朝没有人权,百姓不敢反抗,任凭你随心所欲,你想要十件金缕玉衣都没问题!偏偏虞琪发现有诈,她好心来阻止你,你反而认为她坏了你的大事,而将她活活撞死!可怜的女人,也许她一路痴缠成了虞纤纤,她依然那么爱你。而你呢?你利用她,又放弃她,前世后世都这样!司鸿宸,当有一天皇印在手的时候,怕只怕你已经成为一名暴君了!”

司鸿宸神思迷离,连声音也似一时近一时远的,应道:“我事先并不知晓,不,根本没有想过这些!我只是一员少将,克己奉公,忠于职守。我一直在探索欲望地宫的下落,可是始终不得奥秘。你一定记得,小洋楼的书房里有本《司鸿志》,那是我父亲遗留给我的。我从始至终都以为,有关司鸿家族的一切,到我之前,就是按照里面所叙写的。直到某一天我去了老家葑观,我母亲带我祭拜祖先,从祖先神像底部抽出另外一本《司鸿志》…我才知道我父亲给我的只是手抄本,兵荒马乱的年代,他在给我的手抄本里只字未提金缕玉衣,而将真正的秘密藏在了祖先神像里。”

“真正的秘密是什么?”我不禁问道。

“裕王出自司鸿家族。至于欲望是怎样的一个人,他的能力,他的才识,虽然只有寥寥几笔,但是与我颇为相像。于是,我着了魔似的想成为这样的人,所以制造了车祸。如果这条路选择错了,真的就这样死了,我也绝不后悔!”

我心中豁然开朗,又有些茫然,两种矛盾纠葛着,久久不发一言。

想起我听从冯大泉第二次回到小洋楼,那时司鸿宸正在老家葑观,手里拿着真正的《司鸿志》。我连夜去火车站守候,企图阻止他的死亡,其实他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多么可笑啊!我的出现让他吃惊,也许他受了感动,也许他来梁汉王朝需要一个伴,那么他就不会感到寂寞。

“如果我要你和我一起死呢?”

依稀记得那句话。那个时候,我真的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只是一味又是一句玩笑话。还没来得及回味,他就毫不犹豫抱着我,出了火车站的贵宾通道,紧接着,车祸发生了。

想到这里,我抬头。眼前的司鸿宸叫敖,他是裕王。被阳光、黑暗、战争、磨难洗浴过的脸,轮廓更加分明,但我仍看不清其内心。

“后面呢?《司鸿志》里面写着你的将来,或者是你的结局是什么?”

这也是我急迫想知道的问题,我当面问道。

岂料司鸿宸摇摇头,不无遗憾道:“谁都不知道,《司鸿志》里面根本没有提起。历史告诉我们,任何皇朝都难逃灭亡。皇帝也是人,迟早会被埋葬黄土之下。灵魂会消失,留给后人的,唯有物。”

“物?”我懵懂地自语,接着恍然道:“比如金缕玉衣?”

“就让一切幻想都成真吧。”司鸿宸长叹一声,双眼在微眯的时候,飞逸出栩栩如神彩来。

“韩宜笑,你是上天派来的。我说过以后我不会伤害你,也不容封骥对你怎样。前些天他想对你动手,我威胁过他。至于你成为封逸谦的女人,我始终难以释怀,当然我也是咎由自取。我把谜团全部告诉了你,也等于解了我心中的谜团。那天即位大典上,突然从诏书上听到‘裕王’二字,你知道我有多么惊喜?哈哈,这两年我受尽苦难,终于熬过来了!”

他眼中的笑意溢出眼眶,蔓延整张生动的脸。日光如金子,衬得他开心又得意。

他是不是特意过来,想要我同他一起分享快乐呢?

我苦笑,竟无半点愉快之意。

回到皇宫,我先去了封逸谦的寝殿。执事宫人回禀说,皇上正在偏殿接见西域使者,接受西域国的朝贡和礼拜。

我待得久了,始终不见封逸谦出现,便径直往偏殿方向去。

偌大的皇宫空阔,好像永远都走不完。还没住多久我就心生腻烦,夫妻之间同处一个屋檐下,见个面还要费时费力,还不如住在普通百姓家呢。

还没到偏殿,正遇上一身紫袍的封叔。他站在台阶上,满眼阴郁地盯着我。我躲避不了,只好缓缓福礼,“仲父。”

封叔开门见山道:“你随裕王一起来的?他去接你干什么?”

我知道他耳目多,心里早有准备,答道:“裕王手下有强兵,阿谦只有区区几名内侍,不经打。我怕路上有乱民劫道,便请裕王护送。”

“这只是借口。是你们余情未了吧?”

爱恨交加

我厌恶这种语调,把脸转向了旁边,冷声答话:“反正再仲父眼里,我是个不祥的女人。我已习惯,你再怎么说我,我不会怕你。”

封叔也阴沉地笑了起来,“你倒是真敢说。两个男人存了心这么护你,说明你很有本事。不过,我就不信谦儿永远会要你。”

说完,他抽出宝剑凌空一指,剑气发出寒光。然后慢慢收回,两指划过剑刀,悠然道:“要是我换了心思,一定让你回敖那里。他如今是欲望,谁都奈何他不得,总比呆在谦儿身边强,如何?”

半真半假的一句话,我丝毫不动心。封叔见我一副镇静的样子,继续说道:“谦儿的病时有发作,这条命全靠那些名贵药汤撑着,什么时候撑不起了,谁知道呢?你一定听说了,他母亲就是得这病死的。敖这人就不同,年轻有为,身强力壮,说不定你还能帮他生个小裕王呢,哈哈!”

我气得浑身冒火,不得不提高了声音,“不用你提醒,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路是自己选的,我会继续走下去!”

封叔脸上的笑意愈发的浓了,不断地颔首,道:“路那么难走,你走到现今不容易,我都不禁要佩服皇后了。”

我不想跟封叔纠缠下去,上了台阶。

夕阳渐渐变淡,起风了,风从廊下呜咽而过,像从上千年的时空隧道而来。

封逸谦伫立在风中,眼却望着天空。他一身正襟的帝服,腰带上的螭龙佩玉无比鲜红,在夕照下炎炎欲燃。

“阿谦,原来客人已经走了。”我笑着说。

“生个小裕王…是什么意思?我有病,又是傀儡皇帝,很无能是不是?”

封逸谦颤抖着声音,细密的睫毛下落下一道暗青。我吃惊地望着他,脱口叫道:“阿谦听到了什么?别信封叔鬼扯!”

“我听到你说,你会继续走你选的路。是不是既然这样定了,你只好这样走下去,毕竟是我拖住你的!”

封逸谦转头紧紧盯着我,墨玉似的眼睛挑起一层火,他几乎是凶狠地说着,脸上的温和荡然无存。我被他一连串莫名其妙的话搅乱了脑子,刚才又被封叔激怒,于是更是血潮汹涌,气愤难当。

“你也胡说八道!这想法未免太俗了,我都替你好笑!”

封逸谦脸色已经骤变,眉目绞成一团。他指着我,顾不得什么了,怒道:“我自然不能脱俗!眼看自己的女人,一国皇后,在外面与以前的丈夫勾勾搭搭,我还能装得落落大方吗?那个人如今成了裕王,身份与以前不一样。怎么?你俩都后悔了?”

我不禁起了一阵战栗,血脉沸腾中,说出的话也是冷酷无情,“原来你是这么想…我是后悔没认清你,你让我失望!”

封逸谦怔了怔,眼眶已经发红,哽着声音叫道:“你要是想去他那里,我绝不阻拦你!当什么狗皇帝,将死的人了…想走就快点走,免得日后当寡妇!”

他的哽咽声一下一下,好似踩在我的心口。我连连后退,看见封逸谦的脸上已经有了隐隐的悲哀。我再也无法忍受,转身就走。

跑着跑着,眼前的飞檐翘壁扭曲在视线中。定过神来才发现,又跑到封逸谦的寝殿。

于是我原路折回,到了自己的皇后宫时,已经是泪流满面。

那夜封逸谦自然没有理会我,我也不去找他,肚子待在宫中怅然到天明。接连几天,封逸谦不见动静,我也在气恼中足不出户。

两人的关系第一次闹僵了。

情丝万缕

半月余。

夜里的皇宫寂静无声,偶尔听得窗外虫鸣吱吱。殿内十数盏明烛笼纱,如霜雪浩浩皑皑地映亮整个房间。我坐在铜镜前,镜中的自己正红锦缘深衣,云鬓上垂珠闪耀,整个人望过去像一簇艳丽多姿的花。

伺候我的婢女在后面小心地瞧了我一眼,在镜中极快地一闪。等我回过身,那些垂鬓宫女全都站成一排,鸦雀无声。我心中复杂万分,却仍旧摆出母仪天下的样子,端谨地坐下了。

窗外,新月如眉。星星一闪一闪的,像在朝我眨眼睛。我心中微微一叹,沉着道:“更衣歇了吧。”

有婢女忙过来伺候卸装,恰这时,听见遥遥传来辇车辗过宫道的声响,还有内侍尖利的声音,一声递一声,警告道边闲人回避,似乎也在提醒所有人,皇帝驾临了。

殿内的人立刻奔走匆匆,明烛燃得更亮了。我也忍不住一颗心往上提,怦怦地乱跳着。想来,已经半月没有见到封逸谦了。

连绵不息的车轮声滚过,渐行渐远,不多时消失在无尽的夜色中。殿内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看我。我窘地不知所措,努力装作无事般,撩起层层幔帐,重新坐在铜镜前。

镜中的人面目隐晦,一语不发,只是在那里似哭非哭着。

这就是我吗?

唉…

又是煎熬难捱的一夜。

我没料到他会坚持这么久,或者习惯了他纵容我、宠溺我,这样的冷待还是头一遭。我渐渐感到了恐惧,又坚决捍卫自己的尊严,这种矛盾纠结日日折磨着身心。

天气转向暖和,皇宫里百花盛放,姹紫嫣红。我无所事事地在后宫一带走动,通往封逸谦的寝宫的月洞外,肃然站立几名御林军。那些人随封叔调派,等于是封叔的耳目,我不想招惹是非,所以远远的就想躲开。

这日却是封泽执勤,他巡查到此,正巧看见我,就打招呼:“皇后。”

我看见封叔还是亲切的,稍作迟疑,便慢慢走过去。封叔按例上前行礼道:“皇后想去前殿,小的派人传话便是。”

我装作浑不在意地一摆手,“不用。”

封叔发现我神色黯淡,暗示我一边说话,轻声问:“可是跟皇上吵架了?”

我苦笑了一下。眼前的许多事,暂时能推心置腹的,也就只有封泽了。

“谈不上吵。他无端扯起他的病情,竟然说我…”我红了眼圈,将那天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封泽,最后哽咽道,“他现在肯定还在猜忌我,我主动求和,反而更显得我心虚。”

“皇后此话差也。”封叔也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道,“自打皇上十岁到封家,小的几乎是看着他长大。这孩子,出自帝皇家,又惨遭不幸,加上一直病魔缠身,举事乖张违逆。有些时候,连老爷都奈何他不得。的是他心地善良,不愿做暴恶罪愆之事。然而老爷既将他当儿子养,又处处操纵他,这孩子苦啊!如今当了皇帝,更苦!皇后,小夫妻之间难免磕磕绊绊,平常人家一日吵三日便好。可是这里不是封家,是皇宫,他现在是皇帝了。皇后,你可要三思啊!”

一番话说得我心痛不已,我一叠声“知道了”,深深朝封泽施礼。封泽慌得连连还礼,“小的受不起,受不起啊。”

而这时的心情,已经与先前迥然不同。

封泽说得对。这里不是现代,男尊女卑的观念占据人们的思想,何况封逸谦如今是当朝皇帝,我怎么好让他主动求和呢?

自那次吵架以后,皇宫内隐隐有传闻,皇帝对皇后似乎厌倦了。近半月来,从未传召皇后,皇后圣眷已衰。这样的传闻一旦传入封叔耳朵里,他会作何打算?

我决定寻找一个恰当的机会,于封逸谦当面谈谈,并且诚恳地表达我的歉意。

没想到第二天,封逸谦出现在了我的寝宫。

裕王府新建,裕王大宴群臣。

封逸谦临风而立,他看起来瘦了些,那双墨玉眼睛有着莫名的情绪,凝望住我。

“我要去庆贺一下,你是皇后,理当一起去。”他绷着脸,声音很僵硬,似乎是装出来的。“辇车就在前殿,你即刻就来。”

他说话到此,便带着一众内侍出去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心口有甜甜的东西涌上,竟有些不能自禁了。他终于肯让步了,虽然有点冷淡,但是不需派人传唤,亲自告诉我这些,足以证明他还是在乎我的。

封逸谦的辇车果然停在正殿。皇帝皇后出行,声势果然浩大。九龙旗招展,周围御林军整装束甲护卫,前面宫人内侍开道。这样的场面惊住了树梢上的鸟雀,振翅扑腾却不敢发出丝毫啾鸣声。

内侍掀起鲛绡的帷幄,我谨慎地进了辇车。里面的封逸谦顿时僵硬了一下,我偷偷看了他一眼,坐在他的身边。

封逸谦轻轻抽了抽鼻子,似乎嗅到了什么,“什么味道?”

我笑了,将一块绢帕递到了他的手中。

“那花香还是你送我的。”

绢帕上那道余味,一缕一丝的杏花香。味道熟悉的让人心悸,却又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模糊回忆起,封逸谦去皇城外的小树林陪我,送我那套曲裾朱红棉袍。我站在杏花树下,周围是润润蒙蒙的红色,五彩丝攒花缙带随风飘逸,感觉自己就要飞起来了。封逸谦不说,只是甜甜地笑着,眉眼处都是止不住的温柔。

皇宫里杏花开放的时候,我俩再次相聚,我们已是不能分开的一对了。封逸谦怀念那时的纯真,派人采集花瓣,酿制成花露。只是我还没用上几次,两个人闹得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