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我再次平静地说。

我与他分手三年多了吧?这三年来,他的身边有韩嫣嫣,我经历了两个男子——我的情感之路比他复杂得多,丰富得多。

当年,他的放弃让我丧失生活信心,我一意孤行,披荆斩棘。如今回想过去,我的冷漠的个性,一定也伤害过他吧。

两个人能够再次见面,心平气和地说话,真好。

“你要不要和韩叔叔通个电话?他跟我提起你好几回了。”健彬有点困难地说话,盯着我的神色。

沉默了片刻,我狠狠地吸了一口气,摇头说:“我现在不想见他。你可以告诉他,我来过安洲城,过得很好。至于以后,以后再说。”

“我会转告他。”健彬也没勉强。

我俩在医院门口作别,我没让他送,独自上了一辆出租车。

车行驶得很快,健彬站在树下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我才转过身。

泪水挂在眼角。

那天我又一次出现在涵淡公园,我的穿越,总是从跳井开始。

而我人生的磨难,却不知道何时结束。

回去的时候,我穿着来时的衣服,手里多了一个包装严实的纸盒。纸盒会不会在井水里融化,那些药会不会就此消失?我深信,老天会被我的真情感动,封逸谦会得救的。

阿谦,我又回来了。

他已失明

黑暗中,我似乎听见有人不断地问:“你去哪儿?你去哪儿?…”

双臂紧紧抱住药箱,我努力睁大眼睛。在深邃的时光隧道里,幻影穿梭而过,眼前隐约呈现两个景象。

明月当空,高耸的马头墙下,翠竹轻摇,身着新娘长裙的楼婉茹正款步行走…

破旧的院子,成荫的槐树上结满了紫色的花。树下,几只鸡踩着碎步琢落花片子。一只母鸡扑腾着翅膀,停歇在井盖上…

我毫不犹豫地冲向井盖,只听咯咯的鸡叫声,一道强烈的光束直刺而来,我闭上了眼睛。

“宜笑姑娘!”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半坐在水井旁。晏老头的儿子似乎刚从屋里出来,惊喜交加地看着我。

“听见院子里有动静,我出来瞧瞧,原来是你回来了!你是不是摔倒了?全身怎么的?”

晏老头儿子一连串地问我,我低头一看,怀里的药箱因为壳体有塑料成分,井水并未渗透里面,不由松了口气。

“阿谦他怎样?”我挣扎着想起来,药箱太重,又重重地坐在地上。

晏老头儿子接过药箱,虽然惊愕于这样的东西,因为见识不多,倒也不讶怪地追问。随着我的问话,他的心思也马上转移到病人身上。

“这两天,封少爷的病好像更重了。”他语气沉重地告诉我。

闻言,我飞也似地扑向里屋。

“宜笑…是你吗?”

屋里的药香气息浓郁,封逸谦安静地躺在那里。他的声音在空气中隐隐回荡,如同远在万里之外。我冲到他的面前,十指与他紧紧相扣,感受到自己真的回来了。这一阵相聚,似是有一生那么长,实际只是短短的两天。

“大叔说,你会回来的。所以我在等你。”

望着他憔悴的面容,我泪流不止,却依旧笑着道:“是的,我在给你找药。药找到了,你听我的…”

“宜笑…你真好。”

封逸谦吃力地说着话,他望住我,瞳孔却越来越空洞,只在日光透窗撒入,迷离般地亮着。他温柔的笑颜幻在眼前,我只觉得心突然爆裂,惊悸得双膝跪在地上,颤声道:“阿谦!”

眼泪如洪水决堤,泛滥不可收拾。

最细微的动作都瞒不过我的眼睛,他看不到我了。

晏老头儿子递过药箱,我接过,狠力地将外包装扯去,箱子内装满了输液瓶和针管。按照健彬的吩咐,我就像个专业的医护人员,酌情在针管内滴入药剂,给了封逸谦静脉注射。又将静滴输液瓶悬挂在床架上,我小心地将针头插入封逸谦的手背静脉,看着装着胰岛素的补液一滴一滴地进入他的身体。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中进行。

封逸谦陷入昏睡中。待我抬起头,发现晏老头和小香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手里还提着刚从田地里割来的菜。面对满箱子的药剂,他们没说,什么也没问。

身上已湿透,汗水沿着额角淌下,身子似被刀子一道道地割开,我感觉到了寒冷。

“他一定会好的。”

我这样告诉所有的人。

末路追杀

药箱里的药液日渐减少,封逸谦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血色。

我相信,奇迹会发生。

这是三天后。

我站在井边打水。槐树上的雀鸟跳来跳去,啾鸣声声。天空积了一层淡灰的云,纵是秋风飒飒不断,始终徘徊不去。

风是从皇城方向吹来的。

听说裕王的那次攻城,整整攻了三天三夜。突围逃出皇城的散兵流到这里,个个伤痕累累血染衣甲,可见战争之惨烈。散兵中恰好有本村的,便留了下来。村民们包括晏老头父子都去询问,那兵士一番唏嘘而又惊惧的诉说,听得人们脊梁骨飕飕发凉。

里长忙派了晏老头儿子在内的几名壮实汉子,趁打渔时机,沿着玉带河向西打探战况。

“自古当朝者一败,十有往东逃。追兵沿路厮杀,势必殃及百姓,各家做好避难准备吧。”里长派人挨家挨户告知。

我也得到了这个消息。一面祈望封叔或者司鸿宸的兵马不会经过这里,一面也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

按照疗程,封逸谦只是控制了病情。接下来需静心静养,不能轻举妄动。

我提着水桶进了屋子,在里面关上门,床上的封逸谦动了动,用虚弱的声音唤道:“宜笑。”

他总是凭着敏锐的听觉,准确判断是我。

“我在这儿。”我望了望床架上的输液瓶,倒了些温水,来到床前。

一小勺一小勺地喂他,他睫毛长长不停地眨动着,显得他像个不解世事的孩子。我哀伤地望着那双眼睛,用手指轻触他干裂的嘴唇。

他一手缓缓伸过来,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心冰凉凉的,冻得我的心也一片冰凉。

“皇城之战,谁赢了?”他问。

我一惊,忙说:“问这些干什么?都不关你我的事了。”

他低低地笑了,“这几日,梦里总是还小的样子,在皇宫里走啊走。我怕我走到迷失了方向,努力想醒来,见到你就安心。”

“你叫我一声,我马上出现在你身边。”我抚摸他的头发。

“我又梦见阿颦了。宜笑,我告诉你,你真的长得像极阿颦。我现在知道,是老天爷眷顾我,让我的梦一直持续下去…”他呢喃着,微笑着。

这样幸福的笑,将我的心柔软到了极处,我无声地拥住他,只想就这样相拥下去。

黄昏的时候,山头的烽火台狼烟大起!

村民们奔走相告,狗吠声连连。小香神色慌张地进来,怀里抱着儿子。

“宜笑姑娘,怎么办呢?我丈夫还没回来,父亲说一辆车挤不下这么多人,又借车去了!”

我心急,跺脚道:“这个时候谁会借车给咱家?你和孩子上车,照看好阿谦,我和大叔走路。”

“可是,我丈夫…”小香眼泪都出来了。

“慢慢来,慢慢来,先等等。”我竭力安慰小香,“大哥他们一定发现有大批兵马朝这边移动,才燃起烟火,这里一发现,烽火就点着了。如此说来,大哥他们离这儿不会很远,我们可以沿江找他去!”

我和小香分头行动,我跑到里屋,将所有的药物包裹了一处。孩子突然哭起来,小香忙着哄他。封逸谦听见了,警醒地动了动。

“宜笑,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这么乱?”

我只好如实回答:“皇城攻下来了,有败兵朝这边过来。”

“一定是敖赢了。”他淡淡的一句。

我沉默了。是,一定是司鸿宸赢了。

此刻,距离他的王朝梦已经很近。

而我们,即将面临一次大逃亡。封叔的残兵正向东边扑来,他们或者盘踞此地,与追兵厮杀到底。或者烧杀抢掠,将美好的家园化为一片苍夷,因为他们不愿王朝下的丰硕成果轻易落在敌手。

晏老头来了,果然两手空空。他汗淋淋地喘着气,示意我们都上车,“挤一挤,我来赶车。”

“挤不上的,我跑就是!”我断然否决道。

我们把封逸谦扶进马车躺下,又让小香抱着孩子挨着,几大包裹硬是塞不进去。晏老头抓起裹着玉器的大包,随手扔在了院子的角落里。随着几下破碎声,我心疼地喊:“大叔,这些可是你的心血啊!”

“连命都保不住,要这些东西干什么?与其落在那帮强盗手里,不如毁了它们!”晏老头怒目圆睁,胡子一抖一抖的。

我无语,跟随马车出门去了。

村外,到处是提着大包小包逃难的人群。人们扶老携幼争相往远处的山峦方向逃奔,高大茂密的森林是他们避难的理想地。而我们的方向恰恰相反,我们沿着玉带河走西走,因为晏老头儿子的船正往这边赶。

一家人,危难之时必须在一起。

天空淡灰的云在翻卷,此时在夕阳辉映下,变得愈发的晦暗。它们就在我们的头顶,跟着我的脚步走。我讨厌这种颜色,感觉它们就像狼顾鸱张,那黑点就是封叔凶暴犀利的眼。

偏偏,也就是我们,跟封叔的兵马正面碰上了。

此时我们已经遥遥看见江中的白帆,金沙点点,白帆朝这边快速飘飞。晏老头扬鞭加快马车速度,我跑得满头大汗。

恰这时,不知从什么方向飞来一支冷箭,正中马肚子,马儿痛苦地一声长啸。马车翻了,里面的人被甩了出去。

小香当时死死抱住孩子,大概摔伤了腿,痛得直哼哼。孩子倒无大碍,受了惊吓,哇地大哭起来。晏老头从地上起来,用粗话大骂了一声。

我招呼晏老头赶紧保护孩子,自己冲向封逸谦。

“阿谦!”

封逸谦挣扎着起了身,踉踉跄跄地向我走了几步,脚下一软,又倒了。我慌忙上前去扶他,无论如何要背他走。

他的面色死白,却坚定地摇了摇头,“药…我们一起走…”

我不知道他摔成怎样,只好无奈道:“好,一起走去。

晏老头和我赶快收拾掉落一地的包裹,这时候,不远处马蹄声阵阵,那些人显然追来了。

“赶快把东西扔了!那些人要这些!药!药拿着!”晏老头大声嘶喊道。

几个人相互搀扶着,沿着江岸奔逃。与其说是逃,不如说是在艰难地行走。抱着孙子的晏老头,瘸着腿的小香,精疲力尽的我,还有失明的重病缠身的封逸谦。

我们的后面,还有追兵。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晏老头儿子的船已经接近江岸,船上的人举桨拼命在水中划动,不时有人朝我们高喊。情势危急之时,我又听到身后杀声大起,人喊马嘶。

原来,一队红旗的追兵暴风骤雨般卷地杀来,当先一面大旗便是“敖”。尚在嬉戏追赶我们的马队收刹不住,迅速地没进了突然出现的厮杀当中。

烟尘搏杀之下,船只靠了岸,晏老头儿子等人纷纷跳下,很快将我们接上了船。

船只重新离岸,顺流向着东边行去。

天已黑,船舱里安静了下来,大家白日惊魂后,显得格外的疲倦,都沉沉睡去了。我靠在船板上,听着江风吹浪的哗哗声,久久不能平静。

身边的封逸谦低低地呻吟,不知呢喃了一句什么。我知道他在唤我,小心地检查尚在滴液的药瓶,挨近他。

“宜笑…抱紧我,很冷…”

我抱住他,他的呼吸贴在我的脸颊上,冰凉的触感。我后悔得心头滴血,早知道有追兵,不该让他出来。

他的声音微弱,微微颤抖着,“去哪儿…你说带我看大海…”

“对,去东边。天亮后就可以看见海了。”我哽咽道。

封逸谦仰起脸,睁大着眼睛。满月高悬在苍穹,水银似的光落在他的脸上,映得他的瞳孔清澈透亮,似望着我,也似望着极其遥远的地方。然后,一滴滚热的泪珠砸在我的手上。

“大海…跟你一起…宜笑,阿谦很幸福…”

我说,我们都幸福。

我说,阿谦,睡觉吧。明天我们就到大海,什么烦恼都会忘记。

封逸谦靠在我的怀里,安静地睡去。

倦意一阵阵袭来,我也进入了梦乡。

东方地平线升起火红的太阳,万丈霞光把舱内都涂了一层金红。大家醒了,精神抖擞地起来,连婴孩也发出惬意的咿呀声。

我看向怀里的封逸谦。他依然安静地闭着眼,因为霞光,灰白的唇片敷上薄薄的红,看起来仿佛是在微笑着一般。

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扎针的手放在我的手上,仿佛希望不曾从指间漏过,什么都在。剩下的,也就看我一眼,听他说一句话,如此而已。

他说他很幸福。

我狠狠地看着他,神智整个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