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事宫人神色慌乱地赶来禀报。

司鸿宸正为新政封王之事忙得焦头烂额。他刚从外面回来,我将酽酽热茶端到他手里,他只呷了一口就放下了,对我轻声道:“新政之事只说服了一半大臣,封骥根基比预想的还要深。我从根本上不能铲除余党势力,终至陷於纠结,不给个痛击不知天高地厚。”

我静心倾听,见他一脸倦意,忽问了一句:“你有没有问问他们不服之处?”

“封骥笼络人心,是用金钱叠起来的。这些人贪得无厌,我自然不加理会,我只能用权势压制他们。”

“你要学秦始皇吗?”我开玩笑道。

司鸿宸的嘴角上扬,不由含了笑。他自然地拉过我的手,我只觉得他的手心已是密密的一层汗。

“你不是老骂我是暴君吗?”

这样调皮的回答,叫我不由得噗嗤一笑。司鸿宸拉紧我,示意我坐在他的大腿上。两个人正要亲昵,执事宫人突然跑了进来。

“裕王,夫人,不好了!有一个宫女死了!”

死了个宫女,本是很正常的事。司鸿宸眉头一皱,怒道:“死个人慌成这样,没用的家伙!”

执事宫人赶紧噤声。

我见状,好脾气地问:“怎麽死的?”

“不…不知道,前几日还好好的,突然鼻衄呕血就死了。大文学.dawenxue.net”

我心下诧异,便对司鸿宸说:“你先歇一会儿,我去看看。”说完就随宫人出殿去了。

一路上,我问执事宫人,“那人除了鼻衄呕血,还有什麽?”

“启禀夫人,吓死奴才了。那人死前毒疮发作,全身变得紫黑紫黑的!”

“你碰过她吗?”

“奴才不敢。”

到了宫婢聚居的院子,死去的宫女就躺在床上,样子正如宫人所说。那些宫人宫女远远地看着,谁都不敢靠近。

我用帕子掩住鼻子,吩咐几名宫人,“将她抬出宫土埋了,记住,土坑挖得深一点。她的东西包括衣被全都用火烧掉,房间打扫乾净,地面用水冲刷一遍。”

细致地安排好这些,我重新回到皇后宫。

“事情办得怎样?”

司鸿宸已经稍作休息,自己穿戴好,却没忘问我这件事。我过去帮他整理衣冠,轻描淡写道:“不是什麽大事。那宫女年纪轻轻的,死後模样可怕,倒替她惋惜。”

“古人死因通常是不明不白的,而且寿命很短。大文学.dawenxue.net皇宫里也是这样,上至帝王下至嫔妃,连小孩子年岁未足便夭折的…”司鸿宸说到这儿,骂了自己一句,“我怎麽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我不在意地笑了笑。

司鸿宸吻了我的唇,揽我入怀,道:“我俩会长命百岁的,我们会有很多子孙。”

他又出宫去了。

我在原地回味他最後的话,心想他是相信天命、相信一些迷信的,这跟他所处的时代教育有关。只要他对我有感情,这些又何必在乎呢?

那夜皇宫里还是平静如昔,到了第二天,整个皇宫像捅翻的马蜂窝,乱了。

相继又死了一名宫人和一名宫女。

他们平时不碰面,没有接触的来源,死的症状竟跟昨天死的宫女极为相似。

我和司鸿宸听了内侍的通报急急赶去,刚进了院子,守在房间外的宫人宫婢黑压压跪了一地,有人哭喊道:“裕王,此等惨状定是妖魔噬食所致!皇宫邪气太重,快救救我们吧!”

众人齐喊救命,哀哭声不断。

司鸿宸脸色铁青,大喊:“叫御医来!验明死因!”

御医来了两名,一阵诊断後,回禀说实在查不出病因。司鸿宸气得在院子里来回走动,喝令属下将御医吊起来鞭打,御医连声求饶。

我上前加以阻止,劝司鸿宸道:“你刚说古人死因难断,这病来势凶猛,不能怪罪御医。我这边做些安抚,先派人把他们葬了。调查一下他们平时的饮食,去过哪里,跟什麽不明东西接触过?”

司鸿宸也是一脸无奈,“好吧,我派人调查。但愿不会再出人命。”

我们天真地以为事情过去了,谁知道这只是噩运的开始。仿佛真的被鬼神施了魔法,接连几天,宫中有人接连死去,後宫深处屍横遍地,到处是哭喊声惨叫声。

整个皇宫被一种恐怖的阴霾笼罩,死神随时降临到每个人身上,人们惊慌失措,震惧至极。

我终日忙碌在後宫,却只能看着一个个死人被抬走,一个个活人又倒下。我睁着无措的眼睛,感觉总有一天,我也会被病魔缠上,死在皇宫里。

司鸿宸忙於新政,又为这事搅得头疼。死亡威胁着我俩,新的考验一轮接一轮。我俩疲惫不堪,无奈之下,司鸿宸於是选些能人术士给皇宫测算阴阳吉凶。

原因还未查出,没有不透风的墙,皇宫里大批死人的消息,像插了翅膀传遍了皇城。

这日诸臣上朝,再议新政大事。司鸿宸决意不再拖延,必须在朝中定夺。

於是我也朝服女装,正襟危坐在司鸿宸後侧,只隔了珠帘与诸臣相望。

司鸿宸耐心地听完奏文,阶下的全是重臣大将,面对这班根基深厚的老臣,他不得不放下裕王尊严,对这些人的武断气势稍作退让。

临到新政之事,他又说了一遍,见满殿无人出列,便释然一笑,叩着扶手道:“诸位都是老臣悍将,谋国之风垂范朝野,战功卓着秉性刚烈,堪称鑫远新朝之中流砥柱!国不可一日无君。朝野正在紊乱之时,敖当尽裕王职责。如今即位,一是为了安定朝野,二是为了备敌袭击。诸位有何异议,但说无妨!”

话音刚落,就有大臣出列,直截了当道:“裕王所言二大事不差。不过,纵想封帝称王,先安定皇宫内局,连自己家的事都管不好,何来封帝之说?”

那人原是与太平侯共过事的,话里明显带有挖苦的味道。司鸿宸冷冰冰地看了看他,沉声说:“此事跟新政无关。”

“莫非裕王有不可告人处?”那人咄咄逼人,冷笑说,“後宫发生怪事,死者无数,裕王为何瞒而不宣?怪哉,历代帝王以此做行宫,後宫向来风平浪静,自从有个女人出现,上至鑫远新君,下至小宫女接连丧命!诸位,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一个先皇寡妇,突然成了裕王夫人,转而又想坐上帝後宝座,不是妖魔投胎又是什麽?後宫阴气重重,妖魔正肆意作祟。诸位,此妖不除,国无一日宁日啊!”

那人慨然言毕,手指直直地指向了我。

他的一番话,立即激起众人共鸣,於是满殿激昂的讨伐声。

“不除此妖,咱们不拥戴裕王!”

“万事紊乱,当先除妖!”

“灭了她!”

“住口!”司鸿宸突然拍案而起。

声音落定,殿中一片异样的沉默,大臣们的目光依然聚集在我的身上。

司鸿宸咬字极重,加上铿锵激昂的声音,如叮当铁锤连绵砸去。

“荒唐可笑!一名女流之辈,不说朝会,便是议政也很少参与,对宫里的人更是礼敬相处毫无跋扈之气,可谓贤良恭俭,恪尽职责!今日却在大朝之时,你们用如此凌厉言辞抨击她,说什麽妖孽魔女,真是空穴来风、不可思议!”

那人自是不罢休,上前几步,指着我继续唾骂道:“裕王,你这是被她迷昏了头!你要是想赢取天下百姓的信任,先杀了身边这个妖女!你若不忍心下手,微臣来杀!”

说罢,那人拔下腰间长剑,气势汹汹地直冲我而来。

我惊骇地起身,珠帘被长袖挥得哗哗作响。身上是厚重的朱袖礼服,我脚下一打滑,险些摔倒。

只听司鸿宸大喝一声,“我先杀了你!”

他的身形如闪电,只看见寒光划过殿梁,一片短促的惊呼声。

那人轰然倒地,一注鲜血喷溅而出,他的头颅骨碌碌滚下了台阶。

众人惊惧万分,全都趴伏在地,连头都不敢抬起。

一阵麻麻的凉意爬上脊背,我心惊肉跳地看着,身子却站得纹丝不动。

司鸿宸却冷冷地笑起来。他居高临下地站着,眼里毫不掩饰的杀意。

“本王当政,孰能奈何?谁敢在大朝胡乱聒噪,谁就是这个下场!新政已定,无需商议,退朝!”

撂下淡淡几句,竟自携着我离开了大殿。

再也没有人敢挺身异言异语,朝臣们都默默散了。天上淅淅沥沥飘着小雨,脚下的大青砖积起了水洼,灰色的厚云直压得皇宫一片朦胧,竟是分不出到了什麽时辰。空气里仿佛有血腥气味,夹杂人的哀哭声。

我凛凛地一哆嗦,弯下身呕吐起来。

是夜,司鸿宸还未回来,宫漏声三下。偌大的皇后宫本只燃着两盏灯,越发显得阴暗空荡。忙碌了一天,我累了,等不到司鸿宸先自睡去。

隐约有人在哭,寂然无声的殿内,那哭声格外叫人觉得凄厉。我顺着声音摸索着走去,一个个飘荡的影子似真似幻地立在我的眼前。

那些脸色全是紫黑的,下颚尖削如戳,黑漆空洞的眼里蜿蜒淌下血泪,模样恐怖。我心里惶恐,急问:“你们找我干什麽?”

影子们露出满嘴獠牙,“还我们性命来。”

我苦恼地解释道:“我想挽回你们的性命,却无能为力。你们说,我该怎麽办?”

“你是妖女,是你害死我们的!不要不承认,全城的人都在这麽说。 ~你在皇宫多待一日,你就一日不得安宁。我们要替死去的人报仇,还我们性命来!”

众影子张牙舞爪扑面而来,我惊恐地叫道:“不是我!”

蓦地睁开眼,醒了。

二十几年来,第一次做鬼梦。一场梦下来,竟是大汗淋漓,**哭无泪。

我起身,拖着长袍慢慢走,身影在疏冷的光下晃荡重叠,分不清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刚出寝殿,外面守夜的两名宫人见着我,惊叫一声,匍匐在地连连磕头。

“夫人饶命啊!小人没做过坏事,别吃了我们!”

我只觉得头晕目眩,半晌说不出话来。

原来,宫里所有人都听信传言,将我当女妖精了。我苦涩连连,径直出了外殿。

眼前的青石路本是走熟了的,倒怕遇到哪个宫里的人,会吓着了他。还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走,一只老鼠从路边窜出,差点触到了我的长袍。

我吓了一跳,连忙止步。老鼠朝我吱吱叫了两下,又隐没在树丛中。我向来厌恶这种动物,最近去宫人院子勤了,时不时看见它们在人的眼皮底下从容地经过。这样一想,又是没来由的呕吐。

身心俱累,我找了条石凳坐下,抬眼看夜色。

夜走向深沉,凉意渗人。这样的感觉添了点舒适,脑子也异常活跃。

此刻的皇宫阒静无声,宫阙楼阁在夜色下阴影重重,檐角上的垂脊走兽狰狞。

这样的安静只是短暂,天一亮,那边又有哭声吧?

“韩宜笑。”

司鸿宸无声地出现在面前,夜色下英姿挺拔,外袍堆绣的团龙纹细致考究,鲜活得宛如龙神腾跃。

果真是帝王相啊!

而我韩宜笑,几经颠簸,做了令人艳羡的裕王夫人,却无缘与他一起写进传奇。

该是我为他考虑的时候了。

“怎麽坐在这里?天冷,回去吧。”

他伸出手搀住我,语气轻柔,一双眸子黑亮。我心里温温的暖,就笑着应答:“睡不着。你出宫这麽久,事情是不是很棘手?”

“没有办不了的大事,我是裕王。”

我不由投入他的怀里,轻轻一叹,“今日在朝会,你是为了我。”

他并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这群老顽固,不是因为你,我照样会做的。你是我的女人,我承诺过不让你受到伤害。”

“可是你这样,虽是镇住了他们,却不足以服人。”我果断说出了心里的想法,“你只能在我和社稷之间选择一样。司鸿宸,牺牲我吧。”

“我两样都要。”他固执道。

“我会是你的绊脚石!”

“你我一起克服。我说过,没有我办不了的大事,只是时间问题!”

“可是封叔不会给你时间的,他会趁虚而入!”

我的声音落定,他一时气息凝滞。两人对望了片刻,他脸上终是变了颜色,自语似地说道:“别逼我,宜笑…”

我不由温柔地笑了。

现在的我,怕是最理解他的时候。他把无奈藏匿在阴暗处,透露给我的是坚定和执着,如果我不主动离开,他绝对不会放手。

於是,我主动地迎上我的唇,他的吻也是缓慢地落下。两个人就这样相拥着,像是在享受这片难得的宁静。这样的夜色中,彼此的容颜渐渐模糊,只有眼中的深情留在心中。我留恋这种感觉,觉得自己正被一股力量裹住,那种强烈从未有过的。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凝视着他,将心中的答案说了出来。

他仍是疑惑地看着我,紧皱的眉头松了,散了,冲口道:“你是说——鼠疫?”

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那年宫里的鼠疫,在我和司鸿宸眼前爆发。 ~

这是场前所未有的大灾难。

老鼠的屍体堆成小山,地面上的血迹已乾涸,被太阳染成一块又一块褐色的斑点。大火燃起来了,空中充溢着浓稠的鼠臭味,所有的人唯恐避之不及,全都躲得远远的。

司鸿宸下令,将死人由土葬改为火葬,凡是接触过死人的活人一律隔离。

在那个残阳如血的黄昏,受隔离的地方,响起凄惶的哭喊声,一声声,震荡我的耳膜。

司鸿宸在正楼重门伫立,挥动长戟发号施令。他的脸上写满了决绝,孤单而坚定地应对这场没有硝烟的、属於他的战争。

我和他成了罪人。

当这种灾难不为古人所知,你百般解释亦是无用。人们光知道裕王杀人成河,他们会把所有的迁怒都给了我。千夫唾指,我唯有默默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