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皇城脚下的任何角落,再也容不下我了。

我望着司鸿宸的背影,心里对自己有了一丝凄恻。

韩宜笑,你始终都不能在他的身边。你和他错缘,一次又一次。也许,遥远的海边某个小岛,还有另一个他,以後的光阴就陪他度过了。

也就在那天黄昏,我悄然离开了皇宫。

这一去,我是不会再回来的了。

司鸿宸,再见。

两天后,我出现在葑观。 ~

晏老头一家是我始终放不下的,在去海边之前,我想见见他们。

时光穿梭,距离上次皇宫团聚,又是三个月余。小家伙长大不少,该会叫我“姨”了吧。

经过一系列的修缮,葑观恢复了以往的勃勃生机。虽是个村落,沿路能见车马经过,小孩子在路边嬉戏,村妇们互相高声说笑。农夫坐在耕牛上,成筐成箩的作物往村里运。

我很容易找到了晏老头家。

小香坐在门口逗孩子玩,看见我出现,吃惊地站起来,“宜笑姑娘,你怎麽来的?”

“讨了好几辆马车,还真是不容易。”我指了指身上的农妇打扮,抱起孩子笑道,“没人认识我。不然没人载我。”

孩子认识我,趴在我怀里不吵不闹。

“果然长大了。”我感慨道。

小香怕累着我,执意接过孩子。我随她进屋门,环视周围,家具什物虽是简陋,却充满了喜气。

小香给我倒茶,我问:“大叔呢?”

“前几天皇城来了人,说奉命请孩子爷爷雕些玉器,日子长了些。不过工钱挺高的,孩子爷爷就去了。”

不见晏老头,我心里有点失望,苦笑道:“真巧,我离开皇城,大叔却去了那里,不知道何时还能见面?”

小香的脸上布满了担忧,道:“皇宫里的事,我们也听说了。 ~这些人,存心想害死你!可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你私自离开皇宫,裕王发现你不见了,一定会到处找你。”

我摇摇头,“他一时不会知道我失踪。我只是跟他说去太庙暂时避一下,等朝局稳定下来,宫里太平了,我再回去。”

“你现在想去哪里?”

“我不能告诉你。”

“你去哪里我猜得到,肯定去见封少爷。”小香不禁叹息道,“女人明白女人的心思,你命里多有劫难,躲个清静为上。”

“怎麽都相信命呢?”我难掩惆怅,苦涩地笑了笑,“阿谦也信,连他也信。”

“不信命,信什麽?”

小香和我说着话,这时屋门开了,晏老头儿子从外面进来。他一见我,神色突然紧张起来。

“宜笑姑娘来我家,你怎麽这副样子?”小香打趣道。

晏老头儿子警觉地朝外面张望了几下,才压低声音道:“我回来的时候,发现村外有几名陌生人在晃悠,形迹非常可疑。我料猜有外人进村,果然是你。”

我一听,心中跳得像乱撞的小鹿,也紧张起来,“我肯定被人盯上了。莫非裕王发现我已失踪?”

又细想,感觉不像。我情知不妙,只有速速离开葑观。

我当即与小香夫妇辞行。

小香急忙拉住丈夫,“你赶车送宜笑姑娘走,那马跑得快,你送她越远越好。”

晏老头儿子爽直地应了。

我换了衣裙,用帛巾裹住头。临出门,小香怀里的孩子突然唤了声“爹”。晏老头儿子弯下头,用细细的胡渣逗儿子,笑着解释,“今日我出门两回,他叫了我两回。这儿子,知道疼爹了。”

依依与小香母子告别,我出了屋门,随晏老头儿子迅速地上了马车。

马车从容地离开葑观,沿着大道一路飞驰。

直到前面是山路,晏老头儿子才放缓了速度。我紧张的心绪松泛下来,感觉身体异常的困顿疲惫。正当我昏昏**睡的时候,山谷里传来一阵杂沓的马蹄声。

我不禁掀帘探出头,马蹄声从後面席卷而来,几匹人马出现,顷刻工夫将我们的马车团团围住。

那些人跨刀搭箭,全然普通的猎户装束。唯有眼睛里透出的凶光,掩不住的肃杀阴鸷,直逼得我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们是什麽人?”晏老头儿子喝问道。

凌空一道剑光呼啸而过,我还没缓过神,晏老头儿子从马车上摔落下来。

“大哥!”我惊叫,几乎是滚着下车。

晏老头儿子仰着面,已经断了气,鲜血不断的从他颈部涌出,染袖了他的衣衫。我惘然地望着他,仿佛有无数的钢鞭在不断抽打我的神经,定了定,我终於嚎声大哭。

“大哥啊—”

一阵晕眩,胃里又是翻江倒海,我边吐边哭,软瘫在了地上。

接着,一个声音冷幽幽的传来,“韩宜笑,裕王夫人。”

不知何时,那些人後面出现两匹人马,缓缓出现在我的面前。领头的眉眼冷峭,下颚有鲜明的疤痕。

看见他们,我全身血脉贲张,额角的青筋剧烈地疼痛起来。

万万没有想到,我会在这里见到封叔。

我知道我插翅难逃,只能收拾起悲伤,直面这个恶魔。於是我拭乾眼泪,慢慢地站了起来,冷声说道:“原来是你。你潜入此地,莫非想卷土重来?”

“说得一点儿都没错。你一出宫,我们的人就盯上了你。我封骥这颗脑袋差点被敖剁了,如今我要报仇,取他的脑袋!”

“哼,你妄想!”

“我有的是办法!”

封叔的目光剑一般刺向我,“你先告诉我,谦儿在哪儿?”

提起封逸谦,我胸口一颤一颤的,喉咙却被什麽梗塞住。封叔刹那间便已明白,抽出刀剑对准我,眼里燃起熊熊火焰,他惊怒地骂道:“没有你这个小妖精,谦儿不会死得这麽快!他是你害死的!要不是他突然出逃,我的布阵就不会大乱,不会败在敖的手里!”

我心中充满了对封叔的仇恨,高声道:“阿谦是你害的!你为了争权夺势,蛊惑人心,蒙蔽现实,次次将猛药往阿谦嘴里灌!他本应活得长命的,我们可以过平静的日子,却生生被你害得那麽惨!你是魔鬼!凶手!”

封叔气得咆哮不已,喝令属下,“将这女妖精绑了!我要拿她祭谦儿!然後剥她的皮,拿去给敖瞧瞧,这就是他想要的女人!”

我被封叔的手下迅速地捆绑住,很快扔进了马车内。

风在呼啸,封叔的人马神不知鬼不觉地隐没在山谷。我眼睁睁地望着晏老头儿子死去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後成了小小的黑点,消失了。

泪水迷蒙了我的双眼。

晏老头,小香,孩子,我对不起你们。

封叔率一众人马趁着山势复杂蜿蜒而上,到了暮色之时,已经抵达距离葑观几十里处紮营。这里两面夹山,中间地域辽阔。封叔选择山地,意在隐蔽不为人察觉。如果遭遇夹攻,也可以隐身大山深处,令对方鞭长莫及。

我被关在封叔的帐篷里,由他亲自审问。

想来鼠疫之事传闻很多,封叔再三审问其中缘由,我不理会,咬紧牙关不肯告诉他。封叔大发雷霆,吩咐属下将我绑在柱子上。

“死妖精,要是不老老实实说出来,我剥了你的皮!”他气势汹汹地威胁道。

这时有人进来禀告:两百铁骑分几批护送庞大的牛车队,准备运走各城官仓的粮草财货。

封叔精神大振,满脸喜色道:“好,吩咐下去,明日清晨出发!”

从他们的谈话中,我方才明白,封叔此行的目的是粮草辎重,部署即将到来的攻城大战。

“你一定听清楚了吧?”封叔得意地对我说道,“裕王倨傲自负,以为得到了皇城便是得天下,殊不知各地达官贵人都是听我的!只要说动皇城那些高爵司马投降与我,以保社稷安危,并使皇城百姓免遭涂炭之劫。如此下来,裕王一战即溃,哈哈!”

“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一战即溃。你清楚地记得,当初袁放是怎麽败的?”我冷声应答。

封叔闻言大怒,一挥鞭子抽到我身上,咆哮道:“不要将我与那个笨蛋相提并论!等着瞧,敖绝非是我封某的对手!”

我咬紧牙关,两肩忍着巨大的疼痛,极轻蔑地冷笑着。

杀人偿命,封骥,你早晚会有那麽一天的!

“看管住这女人!”

封叔喝令两名属下,自己出帐部署去了。

我看不到外面的景况,只听山风如狼嗥般尖锐的声音,从头顶呼啸而过。灯影摇晃不定,光线便显得晦暗,两名虎背熊腰的男子正在朝我靠近,不怀好意地笑着。

“听说是个女妖精?”

“那还用说,没听到侯爷也是这样骂她吗?新皇为她而死,裕王也被她勾引去,皇宫里死了多少人,这些人的精血全被她吸去的。如今侯爷逮了她却不杀,这种祸害留在这儿,岂不伤了你我兄弟?”

“我看不像是个妖。倒是有点奇怪,这女人是怎样迷住别人的,难道有什麽过人之处?”

“嘿嘿,要不要先扒了,看她是什麽货色?”

两名男子说着污秽不堪的话语,恶狼般的眼神邪恶地盯着我,随即抓住我的衣襟。我狠烈挣扎厮打,只听嘶的极为脆裂的声音,衣衫被撕成几块。

我的白皙的肌肤暴露在他们眼前,他们两眼瞪成铜铃,愈发的如狼似虎,索性两只手一起争抢着去拽。我狂乱地尖叫着,犹不甘心继续挣扎厮打。

这样的厄运多次遭遇,几乎都会化险为夷。而这次我绝望了,不会有人帮我,今晚注定是我最屈辱的一晚。

我的心里隐隐有了悔意。与其让晏老头儿子为我死,自己蒙受这样的污辱,还不如待在皇宫,在人们的唾骂声中死去。

司鸿宸,你在哪里?

正在这个时候,眼前黑影一闪,两名男子後背被谁戳了一下,手在半空伸着,人却定在那里。

封泽出现。

封泽有着一身好功夫,在封家的威望仅次於封叔。此时他朝两名属下怒道:“非常之时,尽做些下流肮脏的事,封家的名声就是被你们这群小子搞臭的。回头我禀告侯爷,看你们还敢不敢!”

“不敢了。爷,饶了我们吧。”两人动弹不得,连声哀求道。

“滚!”

封泽松开他们的穴道。两人毕恭毕敬地行了礼,逃也似地走了。

我被松了绑,坐在地上觉得很冷,用手环抱着双肩缩成一团,控制不住的颤抖着。封泽递过一个烙饼,并倒了一碗水给我,“吃吧,你一定饿坏了。”

我抖抖索索地一口气全倒在肚子里,又咬了咬烙饼,吃不出味道,只觉得胸口又是一阵子的翻搅,猛地又吐了出来。几乎要把心肝都呕尽了,我才喘了气,竟再也忍不住地哭起来。

封泽见我这般模样,也感叹道:“不在宫里呆着,出来活遭罪。那个敖弃了你,又要了你,可见他对你还是情深意重的。虽说是两虎相争,我是死忠老爷的,内心还是感觉只有那个敖才配得上你。”

“阿谦死了…”我哭着说。

封泽也湿润了眼睛,摆摆手,示意我不用多加解释,“他早晚会有这麽一天,可真听你说起,我还是难过。我是看着他长大的,有了感情,每次看老爷要他喝些猛药,心里针扎似的。唉,死了就超脱了,不用再受罪。我也老了,等不到老爷夺定天下,说不定早见少爷去了。”

“多谢大叔救我。”

“你谢少爷吧,他的魂在保佑你。我也只能做到这些,等你填饱肚子,我还是要照原样绑你的。”

等封叔回来,我虽然还是被绑在柱子上,但元气恢复大半,目光冷漠迎视,准备迎接新一轮的审问。

可是封叔似乎装满了心事,他对我的存在视若无睹,吩咐属下熄火灭灯,等到全营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才放心地吹掉灯火,歇息去了。

清晨,山间迷雾还未散去,帐篷外传来沉雷般的战鼓声。

封叔一个鱼跃下床,侧耳细听,脸色大变。这时一名属下气喘吁吁进来禀报说:“发现大批裕王兵马,正朝这边四面包围!”

“马队後撤,其余骑士山坡掩护!”封叔大喝。

我觉得周身一下子热了起来,喜悦,一层又一层荡漾心头,我不自觉地笑了。

司鸿宸,你还是来了。

尚在兴奋间,有人上前反绑我的双手,拽着出了帐篷。

山路崎岖,山嘴遮挡了我的视线,只闻半山腰隆隆沉雷大作,显然司鸿宸的兵马已经封住了对方的去路。一阵惨嚎震荡山谷,前面掩护的几名骑士连同战马,竟树叶般飘向茫茫峡谷。封叔两边一看大吃一惊,大喝停止前进,绕过山嘴往平地方向逃遁。

一过山嘴道路渐宽,果然,前面出现了平地,马队奔驰也愈发加快。眼看就要进入了安全地带,恰这时,大队人马如同火焰般蔓延燃烧,两条火龙迅速聚合。封叔无奈正面抵抗,於是长戟挥舞刀剑翻飞,一场惨烈的殊死拼杀就此展开。

我清楚地看到了司鸿宸飞扬的身影,此时他飞马驰骋,雪亮的长剑狂舞。他最是善於在敌阵奔驰激战,何况眼前的敌人远远不经他的戏弄。封叔看得眼里冒火,咬牙切齿道:“正面搏杀我确实抵不过,我要亮我的杀手■,灭灭这小子的威风!”

於是将押我的马车出列,因为我的人被绑在车柱上,远远看过去甚是震撼。果然,司鸿宸停止了厮杀,刚才还杀声震天的战场安静了下来。

封叔知道对方已经看见我了,执剑对准我的胸口,哈哈大笑,朝司鸿宸高喊:“敖兄弟,看见这个女人了吧?她应该叫裕王夫人,如今落在我封某的手中。你想必是为她而来,情深意重啊!既然如此,我封某就做个顺水人情,完璧归赵如何?”

一抹沉静,接着司鸿宸喊道:“太平侯想怎样?”

“让封某平安离去。我已写下战书,约定两个月後的今日,你我来个彻底了断。孰能赢取天下,就在那日定夺!

司鸿宸并未马上应答,他似乎还在考虑。我扯开喉咙,大声地喊起来,“不要答应!他这是缓兵之计!等到那些粮草财货运走,他的兵力势必强壮,胜算不能掌控!不要管我,杀了他们,天下就是你的了!”

封叔抡起拳头,一拳击在我的小腹上。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天地顿时旋转颠倒,我感觉快要虚脱了,却勉力咬牙挺着。封叔犹不罢休,将我已经撕成布条的外袍扯了下来,他指着我半裸的身体,吼道:“敖兄弟,封某为人自有阴狠之处,你要是不答应,我便杀了这女人!封某死不足惜,我的兄弟自会替我完成大业!”

“好,我答应!”司鸿宸低沉的声音。

“不要…”

我呻吟出声,剧痛潮水般漫遍全身,冷汗,大滴大滴地从额角淌下。

耳边马蹄声隐隐,封叔的人马正在撤退。司鸿宸的铁骑也不追赶,听任对方马队隆隆西去。这里是战场,眼前的人与景,影影绰绰掺合在一起,在我视线中晃出一片朦胧的光晕。

依稀看见司鸿宸一步一步朝我走来,窸窣的声响,每一步都仿佛落在我心头一般。我感觉自己像个闯了大祸的孩童,没有任何重逢的喜悦,只有无尽的悔意和自我谴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