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上充满了真诚,我无法拒绝。思忖了一下,我说:“我想把我妈接回家。”

“好。”他也平静地回道。

三日後,健彬请了假,开车带我去康宁医院。

去之前健彬跟主任医师打了招呼,我俩刚进医院大门,那位主任医师已经等候在那里。双方握手问好,主任医师引我们上楼梯。

“病人目前状况良好,很少有躁狂表现,只是还有点抑郁。我们医护人员与她建立了良好的医患关系,给予有力的支持,调动病人的主观能动性,尽快摆脱困境。你们把她接回家,除了具体诊疗一定要按照医生指导下进行,还要尽量给予病人适当的调整和改善环境,保持心情舒畅,增强体质。”

母亲出了病房,脚步缓慢地向我走来。过道上,我停止了脚步。

我和母亲对望。

母亲比以前胖了,白了,苍白的脸渐显红润。她直勾勾地望着我,脸上若有若无地染上了一层光辉。

“妈…”

仿佛被灼伤似的,我的眼睛一颤,竟有落泪的感觉。

然而,母亲似乎没有听到我的呼唤,只顾东张西望,嘴里喃喃自语:“小英姑娘哪儿去了?”

我近到她的面前,正要把手搭在她的胳膊,她却躲闪开了。

我沉重地低下头,只有良久的怔然。

主任医师笑着说:“小英今天没上班,你的女儿宜笑来接你回家。”

母亲抬起眼,朝我身後的健彬颔首,笑道:“健彬你来了,房子装修得怎样?”

我愣了愣,母亲说的房子装修,就是我跟健彬在一起的时候的事吧?那时候,她是最喜欢健彬的。

健彬上前扶住母亲,眉宇间一片平静,轻轻笑着,“那房子我爸妈住,我搬到别的地方。”

母亲的手掌缓慢地抚摸上健彬的手腕,似乎跟自己的儿子说话,“那就要抓紧了。”话音刚落,冷不防一挥手,重重地打在我的头上。

“死丫头,别■得像条牛,多听健彬的话!”

我下意识地护住头,忍受着疼痛不吭声。周围的人全都吓了一跳,主任医师想说什麽,被我使眼色阻止了。

母亲突然嚷着要上厕所,一名小护士跑过来,母亲习惯性地扶住小护士的肩,慢悠悠地往厕所走。我呆呆地望着,很想哭。

健彬走至我身旁,安抚似地说:“阿姨还是像以前那样,喜欢打你,说明她把你当成最亲的人。”

“我知道。”我哽着声音说道,“确实是我不好。把她一个人扔在医院,自己跑得无影无踪,连个孝道都没有。这麽多年,她不恨我已经很好了,打我是应该的。”

“你离开家,一定是为了阿姨。”健彬轻声道。

我又不吭声了。

母亲磨蹭了半天,在医生的开导下,才答应跟我一起回家。我们跟医生、护士告别,母亲一步三回头,走得很慢。

健彬已经将车子开到大门口,我扶着母亲进去,自己坐在她的身边。

车子驶向溪江区的方向,母亲目视远方,眼睛里有光芒闪烁。到处是拆迁地,到处是机器马达在轰鸣,母亲指着一块空地说:“以前这地方还是厂子,我曾经在这里干过。”

“是。”我和健彬几乎异口同声回答。

母亲脑子清爽的时候,什麽都能回忆起。我又悲又喜,想到她还能认我,骂我“死丫头”,那股温情慢慢荡漾,我忍不住搂住母亲的脖子,叫了声“妈”,便哭了起来。

母亲虽是面无表情,但任由我搂抱着。健彬开着车,什麽话都不说。车子里除了我低低的抽泣声,安静极了。

我和母亲的团圆饭是在田妈家吃的,健彬作陪。田妈最是高兴,东拉西扯地跟母亲聊家常,母亲也开心起来,偶然发出熟悉的带点尖锐长音的笑声。

健彬要回去了,我送他到安置区大门口。

“你回来的事,我要不要告诉韩叔叔?”健彬问我,“他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

我有点错愣,听这称呼,难道还没和韩嫣嫣结婚?

“无所谓。不过,我不希望他出现在这里,我妈受不了刺激。”我思忖了片刻,决定不再逃避这个人。

健彬会意的笑了。

家里总算安顿下来,我开始出去找工作。韩淳的电话没有来,可见健彬没有特意匆匆去告知,一切顺其自然,这点倒与我不谋而合。凭韩淳的人际关系,我要个好工作轻而易举,可是我不想依靠他。

我才跑了两天劳动力市场,顾俊颢的电话来了。

他在电话那头爽朗地笑,“好消息啊,金敦大酒店正在招人。以前你不是去过中兴吗?你有经验,我推荐了你。金敦可是五星级的,待遇不会错。”

我听了也很高兴,约好第二天由他陪着去面试。

那天,我和顾俊颢出现在金敦大酒店大厅。那高档豪华的设计,金碧辉煌的装饰,把我带进了一个美丽、神奇的世界。我仿佛不是从两千多年的朝代而来,而是更远古,对眼前眼花缭乱的装潢竟惊得手足无措。

顾俊颢带我乘观光电梯上去,在十五层停住。有位行政人员过来,顾俊颢与他轻声耳语几句,那人引导我们进了行政总监办公室。

“请你们稍等。”

待我们在沙发坐定,那人给我们倒了茶,很有礼貌地闭门而出。我安静地等待着,看顾俊颢一脸淡定,心中的忐忑不安逐渐消除了。

门轻轻推开,一名中年女子进来,乾爽的衣着,亲切的笑容。

一见她,我霍然起身。

“宜笑,你好吗?”女子笑着问。

我心里一激动,口吃了,“顾…顾大姐,怎麽是你?”

顾大姐大笑道:“是不是很吃惊?一听到小弟说起你,我也是这样的吃惊。”她回头亲昵地拍拍顾俊颢的肩膀,“小颢,这次大姐真信了,确实是这个韩宜笑。”

原来他们是两姐弟,怪不得都姓顾。我傻傻地站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麽好。

顾大姐说:“我向来看好你的能力。我安排你去中餐厅当主管,如何?”

我尚在犹豫,一旁的顾俊颢笑着说:“大姐眼光好。”

顾大姐轻打了一下弟弟,笑闹间,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顾大姐接过,说了一会儿话,最後道:“我让她下来。”

我跟顾大姐去中餐厅。看了厨房,又环顾了周围的布置,我这才平静地告诉顾大姐,“还是让我先从服务员做起吧。我不想让人以为我是开後门进来的,我要以实际行动告诉他们:我行。”

“以才服人。好,大姐支持你!”顾大姐赞许地笑道。

我也给了她一个微笑。

翌日开始,我正常上班,紧张而忙碌的日子开始了。顾俊颢偶然会来看我,我专心於我的工作,他往往跟我打个招呼,就钻进他大姐的办公室。夜间回去的时候,顾俊颢如果在,他会送我回家。更多的时候,我独自乘公交车回去。

健彬很少露面,只是偶然打电话过来。他说他最近忙於医学论文,手头事情太多,话语里透着关切。听说我找到了工作,他显得很兴奋,我在电话这头被他的兴奋所感染,就扯些发生在酒店里的有趣的事。

似乎,我和他从没发生过感情纠葛的事,一切那麽自然,那麽通畅。

没过多久,健彬告诉我一个预料中的消息:韩淳要见我。

我没发任何牢骚,只是轻声说:“好的。”

挂了电话,我偷眼看了看毫无所知的母亲,她正双眼直直地看着电视。我长久的怔忡,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那颗心才有了些微的颤抖。

这个人,曾经和母亲相爱,他是我的父亲。

我拿什麽去接受他呢?

和韩淳见面,竟选择在夜间。

我提早一小时下班。约定在金盾大酒店不远的咖啡馆里,那里地处偏僻,不会遇到熟人。

韩淳端坐在沙发上,特意戴着金丝眼镜,看过去斯文而儒雅。这麽多年他除了肚腹略有凸出,看不出一丝苍老的痕迹。我慢慢地走过去,他抬眼望住我,面上纹丝不动。

他越来越有官相了。

两人间隔了紫檀长条桌,我随便点了杯咖啡,坐着等他开口。他将手上的烟蒂掐了,微微眯着眼,神色不起波澜。

静默了片刻,他终於出声道:“我记得我们上次见面,是在六年前的冬天,临近过年的时候。”

我嘲讽似地笑了笑,说:“我现在年纪已大,用不着一定要参加高考了。”

“你可以用别的途径学习,学海无涯,学无止境。”

他又操起那副官腔,我扭过头去。落地玻璃窗外,夜灯璀璨通明,一层一层横街绽开,蜿蜒如一条巨龙,车子融入在茫茫夜色中,川流不息。

生活在现代的人,日子多姿多彩。他们看得见夜里的风景,自然不懂夜里的黑。

六年来,我光顾着在黑夜里摸索,哪里会顾及到人的心,会如此的变幻莫测?

沉默了一下,韩淳温声细语道:“当然,你有你的选择,我绝无干涉之意。打你还未出生,我就没给过你一点关怀,心中有愧。你外表坚强,会吃苦,这一点极像我年轻时候。宜笑,希望我们能够好好沟通。”

他望定我,眯了眼静待我同意。我不出声,心底却忍不住一震。

这个人,终於向我妥协了!

他承认犯过错,虽然不够彻底,至少开始承认。对於这样身份的人,多麽的不容易。

也许我学会了镇定,尽管心潮澎湃,依然神色淡淡道:“我会考虑。可是正如你所说的,我有我的生活方式,不可能像某个人,不是吗?”

“你指的是嫣嫣吧。”他摇摇头,无奈道,“她和你截然不同,任性、娇气、肆意妄为。”

对韩嫣嫣,我一无所闻,也不想去问。可韩淳情不自禁地又叹了一句,“唉,每次面对她,我总感觉自己是个失败的父亲。”

六年的经历将我对韩嫣嫣的感觉稀释得模糊,好像是百年前的虞琪,狡黠而诡异地笑着;又好像是虞纤纤,最後那些别有深意的话语,依然在耳畔缭绕盘旋。

不知不觉的,我的头又疼起来。假装不曾听见他的话,眼光落到窗外。外面不知何时停了一辆红色跑车,一对年轻男女的身影一晃而过,我没来得及注意,只看见那女的红大衣迎风飘动的後摆。

待回过脸,桌上摆放着一叠百元大钞。

我惊愕地想问,韩淳摆手阻止我,道:“老房子拆了,你妈刚出院,你才工作不久,家里一定很缺钱。这些先拿着,有什麽困难尽管来找我。宜笑,我是你父亲。”

我的确缺钱。记得有句话:钱不是万能,但是没有钱万万不能。我过於窘迫,眼前的这叠钱实实在在诱惑了我。

“我收下,将来赚钱了还你。”

韩淳露出满意的微笑。

我正要将桌上的钱放进包里,後面■■的高跟鞋声音,一道火红的身影闪现在眼前。来不及看清是谁,一只手从天而降,几乎是凶猛地夺过我手里的钞票。

来者竟是韩嫣嫣。

她的後面是健彬,满脸惶然地想拉住韩嫣嫣,却被她一把推开。韩嫣嫣凶恶地盯着我,胸口起伏不定,我能听到她急促的喘息声。

女儿突至,韩淳吃惊不小,正站起身叫一声“嫣嫣”,韩嫣嫣手中的钞票砸在我的脸上。

钱散了,落了一地。

“不要脸,这是我爸的钱!你们母女装着可怜骗人!你妈是老乞婆!你是小巫婆!”韩嫣嫣大骂。

“嫣嫣,不许乱说!”韩淳和健彬几乎同声喝道。

韩嫣嫣犹不罢休,指着健彬道:“钟健彬,我就知道你喜新厌旧!你听着,只有我甩你,你不能甩我!要是发现你跟这个女人在一起,我跟你没完!”

紧着着,她将矛头指向亲生父亲,“我告诉妈去,爸爸像个吝啬鬼似地一毛不拔,原来钱都流到神经病家里去了!”

“嫣嫣,那辆跑车还是新买的!”韩淳低声咆哮道。

“我都磨了两年了,您才给!您对自己的女儿多苛刻啊,对外人却厚着脸皮送上门去,我都替您害臊!”

我闻言,掉落的钞票一张都没捡,兀自背起包就走。

韩嫣嫣从後面追来,边追边用恶毒的语言骂个不休。健彬喊着嫣嫣的名字,试图阻止她。仨个人就这样出了咖啡馆。

在没有任何人防备之下,我突然转身,挥起拳头重重地击在韩嫣嫣的脸上。韩嫣嫣接连倒退了几步路,便软柿子似地倒在地上。

这招是我从司鸿宸那里学来的,目的是防身,没想到会用在韩嫣嫣身上。

我好整以暇地站着,冷眼看韩嫣嫣。韩嫣嫣一脸惊恐,直到健彬扶起她,她下意识地用手背抚摸鼻尖,却见满手背都是鲜血,这才哇地大哭。

“打人了!女疯子打人了!”

这时有人开始围观,韩淳也从里面出来,一见此状想过来,又碍於身份犹豫着。健彬察觉不妙,用低沉而快速的语气对我说:“你快走,这里我来收拾。”

韩嫣嫣斜倚在健彬怀里,哭得一塌糊涂。

我沉默着,拨开围观的人群,兀自离开了现场。

回到家,母亲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最近的一部韩剧让她沉迷,定在那个频道死活不放。她看见我进来,只是淡淡打声招呼,又回头津津有味地看去了。

我坐在母亲旁边,眼睛盯着电视,思想游离在不知名处。

不久,手机响了。我一看是健彬打来的,跟母亲说声去田妈家,便出了家门。

健彬的语调有点沉重,“嫣嫣扬言要告你,她妈妈也大发脾气,在一边助威。韩叔叔不让,可一对二架势肯定吃不消。家里吵得一团糟,我就回来了。”

“你现在在开车?”

“嗯,一出来就给你打电话。这事很突然,我没想到嫣嫣跟踪我,肯定是我妈告诉她的。我妈跟康宁医院领导关系熟,我接阿姨回家的事,她马上知道了。所以,不好意思宜笑,我为了防止我妈或者嫣嫣来烦你,只好不来看你们,谎称写论文。”

我无言,心里说不出的酸涩和无奈。

他在电话里似乎感受到我的沉默,忽然轻笑起来,“宜笑,你下手真狠。”

“心疼了?”我恶狠狠地回道,“告诉韩嫣嫣,我不会怕她,也不会妥协。她想告我,随便告去,我随时奉陪!”

健彬大笑,“瞧你凶相,她心里早已害怕,哪敢告你?”他逐渐敛了笑,认真道,“宜笑,其实当嫣嫣将钱砸在你的脸上,你知道吗?我很心疼你。”

我的意识有些浅淡的恍惚,有什麽在胸膛重重地敲打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