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俊颢和小芸向我告辞。我站在店门口,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他们走得很踏实,小芸的手挽住顾俊颢的胳膊,阳光下一对偎依而行的人儿。

我把店里最贵重的一对玉镯包装好,交给看店的女孩,告诉她,如果有一天这对人儿再次出现,就把玉镯作为结婚礼物送了。

祝福他们。

按照我和司鸿宸先前约定,我用暗语给他发了个手机短信。不久他打电话过来,告诉我他在闹市街等候。

我过去,发现他站在人来人往的广告牌下,悠闲地抽着烟。

“怎麽这个地方见我?冯大泉的人呢?”我笑说。

“正忙得焦头烂额呢,没时间老是管我。人多的地方最好,我可以大声说,我爱韩宜笑,见证的人就越多。准备好了吗?我现在开始喊了!”

他张嘴就要喊,我知道他言出必行,拼命去捂他的嘴,满脸涨得通红。他哈哈大笑,搂住我的腰,我俩像对热恋中的情人,艳羡路人的眼光。

我将顾俊颢的话告诉了司鸿宸,他脸上的笑容消失,渐渐显得凝重。

“这段日子我一直在思索,败给封骥的原因究竟是什麽?我总以为,我做得足够强大,便可以一统天下。殊不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清水变污水易,污水变清水难。我一意孤行,巩固个人利益建立在损害民众生命财产之上。民心不稳,地动山摇。这次落败,其实不是败给封骥,而是败在自己手中。”

闻听这番话,我也是茅塞顿开,惊喜道:“找到原因自然好!回去先做什麽?”

“当然是民心了。韩宜笑,我也许会是个贫民裕王。”他拍拍我的肩,“麻烦越来越大,看来是回去的时候了。”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我们此番回去,这时候的鑫远王朝发生了什麽,又即将发生什麽,我们一概不知。”

我们决定动用现代化系统,将所有有关那个时期的历史资料,仔仔细细地研究透彻。几天下来,网吧、图书馆、博物馆,任何能够找得到资料的地方,都有我们奔走的身影。虽然这样,我们得到的信息还是少之又少,但是一个比较清晰的幻象渐渐呈现在我们脑海。

在旧书市场,我翻阅一本陈旧破损的史抄。大概是为了吸引读者眼球,里面摘录的多是古代后妃野史,有民间传说的,也不乏胡编乱造的。我自然没兴趣,只是随意地翻了翻,翻到某一段落,写的是有关虞姬的内容,其中几句话吸引住了我。

我细细品味,不禁将司鸿宸叫了过来,像发现宝物似地,惊喜道:“你看这几句:虞姬歌艳,曾以琴侍奉侯王。瑶宴罢,王飨礼,命送至蒙都。西去■山歌声歇,人去後,满山啼血…这个虞姬正是虞纤纤!侯王指的是太平侯封骥,他把虞纤纤作为飨礼,送给了蒙国人!”

司鸿宸逐字逐句地细看,眉头愈皱愈深,道:“■山离蒙国边境不远,难道虞纤纤死在那里?”

“她本烈性,一定是不堪凌辱,才选择走这条路的。”我不由得感叹。

“该死的封骥!”司鸿宸狠狠地骂了一句。

按照史抄上记载,此事发生在封骥宴请蒙国来使,西境■山正冰雪消融的时候。如此一推算,我和司鸿宸面面相觑,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苦笑道:“多希望只是个野史。可千真万确就要发生,就看着她死吗?”

尽管我们与虞纤纤有过交集,没有她的私心报复,勾结封叔里应外合,司鸿宸也不会败得如此惨烈。而我後来所经受的地狱般的生活,也是拜她所赐。她这样的下场,确实是咎由自取。如果换做以前,我会感觉大快人心,可现在,怎麽老是觉得有乱麻纠缠,堵得难受?

司鸿宸的目光投向远方,也是默默不语。

我故作轻松,说:“这样吧,谁都不要启口,各自在手心写个字。”

我俩各自背对着对方,僵持了足足五分钟,才面对着面,缓缓摊开自己的手心。

上面都是同样的一个字“救”。我俩望着对方,终於咧嘴笑了。

健彬所在的医院。

我从妇产科出来,再次看了看化验单,一切显示正常,不禁长吁了一口气。

一楼休息室坐满了人,我找了个位置坐下,看时间差不多,健彬应该快下班了。

电视大屏幕正播放新闻,一幅幅各种各样的画面掠过。镜头转向国际,某国着名博物馆陈列着不少中国文物,精美绝伦,充满了神秘。本来有点嘈杂的休息室安静下来,人们的眼光不约而同投向大屏幕。

主持人的画外音:“…盗墓活动频繁的最直接後果之一,是造成了大量因盗掘而出土的文物,通过各种“出货”途径流失海外。他们建立起盗墓、文物走私体系,形成地下文物流通链条,成百上千件珍贵文物通过这个链条流向海外市场。为加大办案力度,打击盗掘、盗窃、倒卖、走私文物分子的嚣张气焰,公安厅已将金缕玉衣等系列走私案件列为挂牌案件进行督办。…”

黯淡的光线下,一样金丝缀成的珠襦玉匣缓缓呈现在观众眼前,玉质温润晶莹,拼接得精巧细致,天衣无缝。尽管它是那麽的遥不可及,单在小小的银屏之下,其神秘瑰丽的气质就把所有人的气息吸收去了。

我失神地望着,几乎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有人在轻唤我的名字,将我从悠悠神思中拉了回来。我抬眼,健彬微笑着望定我。

“在想什麽?”他小声问。

我定了定神,摇摇头。我俩出了医院大楼,站在浓荫蔽日的花树下。

健彬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中,他拉住我的手,深情款款道:“宜笑,还记得吗?那次你匆匆拿了药就走,我就在这里送你。我望着你的背影,看不见你回头,可我能感觉到你在流泪。那时,我的心里很疼很疼。也就在那天,我才明白当初的放手,是件多麽愚蠢的事。”

“如果我现在说,请你依然放手,你能吗?”我幽幽说道。

健彬脸上的笑意顿失,他盯着我,紧张地问:“为什麽要这麽说?你是不是还想考验我?宜笑,我爱你。我要定你了,绝不放手!”

“知道,我知道。”我矛盾极了,想尽量不去伤害他,“我必须走一趟远门,时间会很久很久,也许不会回来了。健彬,我不想害你。”

“你今天找我,就为了说这事吗?”健彬的脸色渐渐呈现苍白,眼圈却开始红了。

我竭力想去说服他,语气却越来越沉重,“本来我想一走了之,这样你就能恨我,忘记我也会快点。可是,原谅我,健彬,我还是这样来告诉你,我要走了。真的,你是好男生,会是个好丈夫。谁做了你的妻子,谁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可我不能。对不起,健彬。”

我纵有一万个理由,也说不出行将何处。我不是仙,能腾云飞天;健彬也不是孤苦无助的董郎,他是独立的现代人,人生的轨迹自由行走,我不能惊扰了他。

健彬依然握着我的手,别过脸去,一颗泪正无声地从他脸上滑落。我意识到自己的残忍,心里难受得被刀剐似的,茫然地望着他。

隔了好久,清风疾来,满树红花沙沙翩舞,一瓣接着一瓣,掉落在我们的身上。健彬抬起头,俊朗的脸上再次有了鲜明的笑意。

“考验我的时候到了。”他说,“上次我也这麽想,宜笑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可是,你不是好好的出现了吗?”

“健彬…”我哽住了喉咙。

健彬反而笑了,说道:“所以,我会这麽想,你迟早会回来的。世上没绝对的事,我会等,无论多久,我会等下去。”

我已有动容,泪眼朦胧间,健彬执起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前。他望定我,一双明眸在阳光下闪耀。

“让我吻你一下,好吗?”

说完,他慢慢靠近我,清新的气息慢慢扑到我的脸上。我闭上眼睛,感觉他的唇轻轻地落在我的唇上。他的吻带着留恋,如春柳轻拂般的温柔。

就这样,他还是站在树下,目送我离开。他的身影渐渐模糊,我还在朝他挥手告别。

健彬,我会记住你的笑。

-----------------------------------------------------------------------------------

我站在星泉公司对面,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里的动静。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一小时,司鸿宸还没出来。

这里安静极了,好像什麽事都不会发生,门卫室的两名保安正悠闲地看着报纸。可我清醒地意识到,这只是滔天巨浪来临之前的静谧。

又一个小时过去。

门卫室响起电话铃声,一名保安接起电话,只说了几句就搁掉了。紧接着,两人出门卫室,匆匆跑向大楼。

我拨通手机,很快传来顾俊颢的声音,“喂,是宜笑吗?”

“俊颢,明天一早你亲自带人去涵淡公园,竹林里有口井,里面有我和司鸿宸留给你的东西,是有关冯大泉的犯罪证据。东西取走後,请把井填了,我不想看到有人想不开跳井。”

说声“再见”,我很乾脆地断了线。拆了电板,将手机扔进了垃圾箱里。

对面大楼里传来几记沉闷的声响,紧接着,有人在尖叫。眨眼间,整幢大楼乱了,有黑烟从某个窗口冒出,紧随着火苗乱窜。

这不是冯大泉的办公室吗?

我紧张地望着,楼梯口窜出一道人影,大步流星朝这边跑来。

“司鸿宸——”我兴奋地朝他喊。

司鸿宸出了门,伸手朝我示意。他的车停在马路边,我俩很快上了车,他发动了引擎。

“东西得手了?”我忙问。

司鸿宸满额汗珠,却按捺不住的得意,“当然。我还把公司的电脑系统破坏了,这是我跟人学的。冯大泉,这回要栽了!”

话音未落,大楼冲下来几个人,冯大泉正在其中。此时他们发现了我们,冯大泉疯狂地吼叫着,几个人狂奔着追赶。

司鸿宸一打方向盘,车尾差点将他们刮倒,然後箭一般冲出了僻静的小道,向涵淡公园方向驶去。

很快的,我们将後面紧追不舍的车抛得远远的,冯大泉彻底湮没在浩浩车流中。我俩驶向胜利的彼岸,司鸿宸的手机响了。

手机里,冯大泉的声音带着哭腔,“司鸿宸,我将你视如亲人,什麽时候亏待过你?你怎麽可以这样待我?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司鸿宸哈哈大笑道:“这可是你自取灭亡,怨不得我。你什麽时候当我是同根生?倒被你急着煎了吃了!告诉你,冯大泉,我已经想通了,司鸿宸和裕王之间,我只能选一个。我选择做裕王去,跟你已经没关系了。但愿****能宽待你,冯大泉,保重吧,来世别做贼了!”

手机闪动,冯大泉还在歇斯底里叫着,车子里已经没有了人。

我和司鸿宸手拉着手,并肩走进公园。通过修整,这里已经是全面开放的风景地,春花满林,老人在亭中下棋,小孩子追着蝴蝶跑,草坪上荡着秋千,一对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新人,穿着礼服婚纱,摄影队伍浩浩而过。

过月洞门,竹林里阒静无人。残缺的小洋楼外,寂寞了桃李芳菲,风凉如水,那口井安静地等候在那里。

司鸿宸从身上掏出一个塑料包装袋,将它小心地夹在井内的砖缝间。一切准备完毕,他拥住我,含笑道:“韩宜笑,我们要回去了。”

我笑着点点头。

两个紧紧相拥的身躯,漫过井水,飞速地往下坠落。黑暗中,他的吻含住了我。

有你在真好。

我闭上眼睛,沉沉地沉了下去。

风声呼啸,各种杂乱而奇怪的声音交织而过。

这是在哪儿?

我慢慢睁开眼,头顶上是凄清的月亮,风里零落了胭脂花,在灰色的马头墙下柔弱地瑟缩着。眼前浮现出一张艳丽清婉的脸,她祈盼的双眼投向寂寞的暗夜,等了又等,望了又望。

楼婉茹。

我张口想叫,身边的司鸿宸低沉的声音,“不要说话,我们正穿梭这个时代,如果停下来,就过不去了。”

楼婉茹款款而行,绕过庭院,似乎在不经意中,她拖曳的新娘喜服飘出了我们的视线。

像一幕幕片段回放,楼家大院竹影萧萧,老旧的藤椅在风里摇摆。忽然的,我看见一名老佣人端着药盘子,正从容踏进楼祥熔的院子。似乎是余嫂,我多麽希望是她啊!随着余嫂的进入,我终於看到了楼祥熔。

楼祥熔躺在床榻上,头发枯白,灰黄的脸上正掠过死神翅膀的阴影。他颤颤地伸出乾枯的双手,朝空中高举着,嘴里叫着楼家盛的名字…

这个落难的前清遗老,财利荣禄转头空,牺牲了自己的亲生女儿,甚至搭上了儿子的性命,下场何其凄惨。

我们还在百年前飞速穿梭,远处是灰色的山峰,葑观小镇细雨飘散,一位老妇撑着油布伞,青石板路积了水洼。而她翘首的身影,被岁月定格在家族的朱漆门外。写着“司鸿宸”的牌位下,青烟袅袅,三枚玉珠安放在紫檀盒里。老妇嘴里喁喁念着,皱纹纵横的脸上布满泪水。

“母亲一定知道我死了。”司鸿宸忧伤地叹息。

老街车马拥挤,荷枪实弹的兵士,脂光粉艳的交际花…镜头在眼前一一掠过。最後,城外黄沙路上,一辆德国霍希车正疯狂地向前飞驰。这时,司鸿宸拥我更紧,我俩像晴天当空的一记响雷,直直地撞向霍希车。

火光冲天,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紧接着,又是一片漆黑。

再度睁眼,我感觉到了疼。

是的,身体的疼痛,意味着我们终於着地了。

鼻尖是清凉而乾净的空气,我四面眺望,群山连绵起伏,冰雪在慢慢融化,鹰击长空,发出高亢苍凉的叫声。

我兴奋得不能自己,大声喊道:“司鸿宸,我们真的回来了!”

司鸿宸目光炯炯,笑着说:“比想象中还要理想,韩宜笑,我们现在就在■山一带。”

我心里一动,“虞纤纤就在此地?”

“不能确定,她是否已经到达。蒙国兵人多,我们就两个人,绝对不能暴露。”他拉住我的手,“我们徒步走,天黑前赶到山脚下。”

太阳还未落山,我们终於摸到了一处孤屋。茅屋里除了几把生了锈的猎刀,破罐破碗,满地杂乱的茅草,其余什麽都没有。这里随时会有野兽出没,慎重起见,我们决定上山过夜。

不久,我们爬上了山脊。穿过茂密的树林,远眺过去,通往蒙国的黄土大道清晰地展现。这里是最隐秘的地方,却能清楚地听到道上的马蹄声、车■辘声。

我累得瘫倒在草地上。司鸿宸独自忙碌起来,披荆斩棘,不费多大功夫,一张结实的藤床横在半空。

天边第一颗星孤零零地升起,我和司鸿宸依偎在藤床上,树叶为被,彼此的体温温暖对方。遥遥几声狼的嚎叫,招引虎兽的嘶吼,夜晚的风冷得每一寸皮肤都发颤。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们却相拥而眠,睡得深沉。

我们足足等了三天三夜。

时常会有蒙国兵马经过,他们趾高气扬地高声谈笑。进来的空手的多,回去的往往满载而归。蛣蜣族人也会出现,虽然没有蒙国兵整齐划一,却一路飞马匆匆。

偶然还会有褴褛的囚犯,他们都是本朝百姓,或许无法到达目的地。他们的苦难在这漫漫征途之中,即使死了,连一点痕迹都没有。

每次看到这般景象,我的心不禁沉沉下坠,就有了一种绝望。

“为什麽蒙国兵还在一拨又一拨地进入?虞纤纤遭此折腾,怕走不到这里了。”

司鸿宸也在沉思,断言道:“封骥掌权,靠的是与蒙国结盟。如今天下大定,蒙国国君、蛣蜣人都想分得一杯疆土。他们都是贪得无厌的家伙,绝对不会甘心让封骥坐享其成。封骥拿虞纤纤作为飨礼,实则是想讨好蒙国国君,他哪知道人家胃口大,几个小小的歌姬简直是杯水车薪。”

“虞纤纤…不知会怎麽想?”我叹气道。

司鸿宸摸摸我的头发,笑说:“我倒猜出封骥在想什麽,那个敖能让敌人闻风丧胆,而他怎麽不能呢?”

“他在怀念你呢。”我也笑起来。

黄昏,落日融成红色,大地烈烈的一层金晕。一只秃鹫站在断裂岩上,发出声声哀鸣。我和司鸿宸闻声去看,就见对面一队兵卒走了过来,中间几名蒙脸女子拽着绳索,原来她们的手腕都被绑着,兵卒扯起绳索,她们就开始拼命挣扎。

“来了!”司鸿宸轻声道。

领头的校尉不急不缓地说着什麽,几名兵卒上前,同时挥下手中的皮鞭,女子们发出凄厉的哀吼声。我不忍心看,又不得不去寻找虞纤纤的身影。她就被拴在最後,依然纤细的俏身材,一记抽打皮肉的迅猛响声,她踉跄了几步,死死地、倔强地忍住。

司鸿宸轻声怒骂了一句,捅捅我的肩膀。我会意,紧随着他,一路跟踪而去。

山连着山,似是永无尽头。队伍行进了大概半个时辰,已是近晚。队伍周折几转之後,通行到一处崖下裂缝,消融在了混沌黑暗中。

“这是断肠崖,看来今晚他们要去那里紮营。”司鸿宸判断道。

果然,等到我们审慎地探路而行,谷中已经点燃树枝,蒙国兵开始停下紮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