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后,我出来百合楼时已经有些灵魂脱窍了,早上是假头晕,现在是真头晕。轩释然却依旧气定神闲。看了看我,目光虽无责备但也不带同情。直到在大街上走了段路,远远离了百合楼,我才慢慢又精神起来。而当微服出游的姐夫映入眼帘,我更精神了,跑过去就道:“姐夫!”

姐夫和宣王同行,身后跟着杨莲婷,杨莲婷的怀里还抱着相知,相知一见我,立即叫道“小姐姐!”然后就滑下杨莲婷的怀抱往我这里蹒跚而来。我拉过她后,姐夫才道:“相知在宫里到处找你,闹着见你,所以我带她出宫来了。”说着话,目光一直作停在我脸上。

这时轩释然也慢慢踱步过了来,姐夫将目光从我脸上移开,轩释然因为是第一次见相知,看了她一眼,然后与姐夫和宣王作揖,“皇上,宣王。”

宣王笑着与轩释然道贺:“轩少,婚期将近,恭喜啊!”

姐夫看着轩释然,也慢慢溶出笑容:“恭喜。”

我看着姐夫,心里五味纷呈。轩释然没有注意到我的神色,只是闻得别人贺喜婚事,习惯性地抿唇笑道:“谢皇上和王爷挂怀。”然后他们说着战事国事的,姐夫在场的情况下,我哪里会静得下心来听那些,只拉着相知跟在他们身后,而我的目光,看着的,却一直是姐夫的身影。

分别时相知闹着不肯离开,我只好带她去了擎天侯府。叫着相知,和她逗闹的时候,轩释然在一旁,看着相知,皱眉道:“她怎么叫那个名字?”

没有注意到轩释然语气里的恶寒,我得意地炫耀道:“我给她取的!”

轩释然迅速移转目光盯着我,我以为他惊愕以为他不相信我有这才能,以为他也觉得这名字取得好,便说道:“你以前让我给你读的《上邪》里的‘相知’。姐夫让我给相知取名字的时候,我就择了那两个字。对了,你当时让我答应你的什么‘高山变作平地’、‘江河干的不见一滴水’、‘冬天打雷,夏天下雪’也不可以和你说一个‘绝’字的话,我也一字不漏地让姐夫答应我了!”

轩释然的脸色先是阴沉,慢慢变得森冷可怖,终于一步过来扼住了我的脖子,咬牙切齿道:“我掐死你,我掐死你!!!”

我不明白他何以作这反应,还僵在脸上的笑容迅速因被扼住脖子的窒息变得扭曲痛苦,“轩释”他的名字我还没叫完整,就因脖子上他加大的力道呛咳不止,脸涨憋得通红,整个人因脖子部分被硬生生堵隔成两段的魔靥般的梗扼。

那厢相知已经哇地哭出来,叫道:“轩少叔叔,不要掐小姐姐,轩少叔叔,不要掐小姐姐,不要掐小姐姐”

“轩少叔叔,不要掐小姐姐!”

“轩少叔叔,不要掐小姐姐!”

“轩少叔叔”

好久的苦难过后,兴许是觉得我真的受不住了,轩释然终于松了手,但他的大手却还扼在我的脖子处,他坐于椅子上,将我猛地摁趴在他膝上,咬牙逼问道:“你还和他说了什么?”

有力的指骨依旧摁在我脖子两侧,我真的觉得我一个字回答得不对,他就会毫不留情地再扼上来并且再不会放手直至我死在他面前,趴在他的膝上连着呛咳了好久,脸朝地板,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因喉咙楚痛了那么久,哽咽出的声音愈加显得沙哑:“没有没有说什么了,就只是说了那几句话”

隔着茶桌,轩释然一把将我推到旁边的椅子上,沉声道:“来人!”

夜影现身道:“少主。”

“把杨莲婷给我叫过来!”

“是。”

一本书被摔在我的身上,在轩释然的盯视下忐忑不安地翻开正是《上邪》及其译文。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此诗为汉乐府民歌《饶歌》中的一首情歌,是一位痴情女子对爱人的热烈表白:天啊!我愿与你相爱,让我们的爱情永不衰绝。除非高山变成平地,除非江河干得不见一滴水,除非冬天打雷,夏天下雪,天和地重合到一起到那时才敢对你说出一个“绝”字。

我总算明白了轩释然因何生气,想起他让我读诗那日的情景,他压抑的笑,沉醉的神态,怕是我读的几十首诗词全是这类女子与男子表白的情诗。他在我不知其意的情况下让我对他许下承诺,却不想不明其意的我又去向姐夫讨承诺,只怕气恨的肺都快炸掉了,难怪想要掐死我。

而博学多识的姐夫怎可能不知道此诗的意思,我向他讨承诺的当日我心里渐生起一股窃喜,我可不可以把那时与姐夫的无心表白当作有心表白?

正因为心里的窃喜,明明是因为轩释然误导了我诗的意思,我才闹出笑话来,给他闹出笑话来,明明是他理亏,因为我心虚,也变作了我理亏。

在轩释然深锐的目光盯视下,另一边椅子上的我如坐针毡,相知站在我身边,不时扁嘴抽泣,每次看着轩释然,被轩释然锐利的目光一扫射,相知被吓得啜泣几声。我看也不敢看他,既因为心虚,又因为向来在他面前受欺负惯了,另外也因为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想着一会儿杨莲婷到了,全招供了的话,轩释然又该发怎样的怒火?仅因为“相知”,他差点就掐死我了。转而一想怕什么怕,杨莲婷招供了的话,我就来个鱼死网破,趁此和他悔婚。反正,我是绝对不可能会温顺地嫁给他的。反正,在端午节我与他的婚期前,与姐夫的事,喜欢姐夫的事,我都会对他坦诚的,都会拒绝他的情义的。而今不过区别在他发现我的心事与我主动坦白上,他知道这件事的迟早上。

就这样在他的目光盯视下,在心乱如麻下,在窒息的气氛下在大厅里坐了小半个时辰,然后夜影领着擦着汗的杨莲婷到了,想来事情夜影都对杨莲婷说了,杨莲婷一到就直接回禀道:“少主。”

轩释然呷着茶。

然后杨莲婷就禀报道:“拂希小姐与皇上之间清清白白绝对没有丝毫不正当的男女之情他们之间就是姐夫与小姨子之间的关系皇上除了正当慰问从不无故在公主殿逗留从来没有过深夜单独与拂希小姐待在一处的时候皇上和拂希小姐的关系就像天上明月昭昭”

“好了好了!”杨莲婷许是将此话演练了许多遍,也许是太过心惊胆战连断句也没有直接湍急地说着,轩释然不耐地打断了杨莲婷的话,喝道:“下去!”

呵斥的话虽说的不悦,但已明显因为我和姐夫“清白”而心情大好的样子。

撒了一通谎的杨莲婷如蒙大赦,“是、是!”

“慢着”

闻得轩释然的话,已退后几步转身离开的杨莲婷再度面如土色。不想轩释然道:“把她带回去。”看的是相知。

“是!”

相知却紧紧抓住我的衣服,看着轩释然,虽然害怕,但还是说:“我不回去!轩少叔叔要掐小姐姐!”

轩释然淡笑道:“我不掐她了。”不是待相知一个孩子温柔,实是说给我听的。毕竟,我虽然误向姐夫讨了那样的承诺,因为不明其意,被他掐的半死,也是很委屈和无辜的。

相知闻得轩释然此话更是哭得泪流满面,“轩少叔叔是个坏人!呜呜,轩少叔叔是个坏人”今日在街上,相知听宣王称呼轩释然为“轩少”,以为轩释然的名字就叫轩少,是而一直叫轩少叔叔。

“呜呜,轩少叔叔是个坏人,欺负小姐姐父皇就没有欺负小姐姐过,父皇说小姐姐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姑娘了,父皇说”

我心里一惊,杨莲婷脸上反应亦是如此,小孩子口无遮拦,再不知他还能说出什么来,杨莲婷踏前一步,将相知抱入怀中,赶紧道:“公主!公主!跟奴才回宫呐!太后念叨小公主啦”

杨莲婷带着相知远远离去,我心里才终于松了口气。

从愣怔中回过神时已是坐于轩释然膝上,被他温柔抱住,连何时被他抱于怀中的都不知道。他抚摩过我脖子上的淤痕,亲了亲我垂泪的长睫,幽幽地说道:“永远都别背叛我,知道吗?”

我看着轩释然,依旧是英俊无铸的容颜,那样地熟悉,熟悉到十五年来他的气场中就有我,我的气场里就有他,这样无孔不入里反萌芽出细端的陌生,我觉得他实在是不适合我。这样惊心动魄的日子,我一天也不想过。

轩释然终究是聪明的,甚至于他的智慧他的明睿在当世及得上他的人也数不出三五个,虽然并无我恋上别人恋上姐夫的证据,或者他没往这方面想,但通过“相知”的典故我对姐夫表错了白,以及相知哭将时说的话,又得杨莲婷佐证,他尽管并未察觉出什么,但潜意识里,总会隐隐预感到什么。

所以他告诫我永远不要背叛他,那话说得幽深。

所以当夜晚膳快要进行到最后,来不及在今日上午听过百合楼的凤三姐唱戏之后,“洗个鸳鸯-浴,池子里撒满玫瑰花,再进个浪漫的烛光晚膳,喝几盏小酒,然后在香炉里放上合欢香,大-床-上铺满”因为“相知”典故中途闹得不愉快,所以今天他本要继续的“初-夜蓝图”在中午,在今天,中止了。而反过来,因为“相知”典故而萌芽的潜意识里的预感,又让他为避免夜长梦多这会想要继续今天中止的“初-夜蓝图”了。

蓝图美不美好和不好的的预感相比终究不重要,所以在现在已经来不及继续蓝图的情况下,他摒弃“蓝图”,选择“初-夜”了。

所以,在擎天侯也和我们一起用膳的膳桌上,在这样的情况下,身体靠在座椅上,手优雅地持着酒樽的他等我用完最后一口膳食,也不顾擎天侯在场,看我道:“今晚和我睡。”

我第一个反应就是面红耳赤地去看擎天侯,毕竟他是个外人。虽然他是轩释然的父亲,但在我与轩释然的感情中,他是个外人。但擎天侯不过抬眼看了眼轩释然,就没作任何表示了。果然不愧是一匹极品老种-马。

擎天侯在场的情况下,我怎会与轩释然谈论那些事?只作没听到轩释然说什么,用好了饭,放下碗筷就离席了。轩释然愣了一瞬,然后我出饭厅时他已经追过来了。却没有阻拦我继续前行,毕竟没说话没表示什么,虽然没有应承,却也没有拒绝他。所以他还是不全是懊恼的。直到我路经他的卧室,他才拦住我,看着我,把先前的话重复了一遍:“今晚和我睡。”

“不行。”我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他愣了愣,方不可置信我违逆他,咬牙道:“你说什么?”

我也不避讳,想着该把话说清楚了,直视他道:“我说‘不行’。”

他没想我答得如此果决,一时愕然。

我看着他道:“轩释然,我喜欢上一个男人了。”

或者他去汶州三媒六聘商定婚期时我就该对他坦白,或者他刚参军回来我就该向他坦白,或者他参军前,或者我出雪原落下雪崖为姐夫心动的那天就该对他坦白,可是我一直说不出口,真的说不出口。他不是为了权势托人捎给我情书的大公主的夫弟,他不是风雅弄情的萧溶意,他不是街头道路上的阿三阿四,他不是寻常的对我有过一段情的男子一男子二男子三,他是轩释然,天底下唯一的一个轩释然,那个和我认识十五年陪了我整整十三年的轩释然,微眯起来的眼睛如同弯弯的月牙的轩释然,把我拉扯大养育了我十三岁时夺了我的初吻明明理亏还大笑我刚生下来就被他吻过了不但吻过了嘴其他该吻的地方也早都吻过了身子都早被他看过了那还有什么初吻的轩释然,那个眉目温润笑容清淡叫我丫头的轩释然

帝宫春第一卷繁华落尽047挽心

说不出口,不想说,又不能不说,我看着他,语气谦卑温和,“以前我不喜欢谁,和你的婚事,我一直想违抗,可又没能力、没动力去违抗,可是两年前,我喜欢上一个男人了。你参军回来后,我也试着接纳你,定了婚期后,我更是试着去做你的未婚妻、你的妻子,可是我做不到。轩释然,我是个很容易知足的人,捧着一丁点幸福就可以快乐,我没有理想也没有抱负,就想快乐地生活。有吃有穿不用饥寒交迫,再有个我爱的、他也爱我的人陪着我。”

“你参军回来的头天,父亲还耳提面命对我说,要我讨好你,说秦家香火不济后继无人,说我家往后都得依靠裙带关系靠侯府庇荫了,让我讨好你,维系我家的地位可是,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轩释然,我对不起我爹,对不起你。”

他一直看着我,一直看着我,好久,终于听明白了什么,回过了神,强力抑制下话音才得以平静,“你喜欢谁,月、月魄吗?”

我说我两年前喜欢上一个男人了,而两年前在于他而言发生的最大的事就是我滞留于雪原,何况月魄还杀了姊,何况月魄还与我同居了四个多月,他那么讨厌月魄,自然第一个想到的男人就是月魄。

月魄,那个自雪原一别后就消失了两年的男子,我几乎都忘记他了。这两年,轩释然虽然去了边境,但他手下的暗人、姐夫的御林军并没停止缉拿那个杀了姊的凶手,可是竟毫无蛛丝马迹可寻。记得月魄曾说过,他会去燕邦。就此,轩释然的人和姐夫的人也有私下潜往燕邦查探过,不想依是没有找到月魄。他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我否决道:“不是他。”

得知我除了与月魄“同居”过,心里竟还住着别人,竟还与别的男人有牵扯,轩释然逼问的话已经带上了愤怒,“那是谁!”

“轩释然,是谁并不重要!”即使是与轩释然坦情,我也怕那么快把姐夫供出来,怕因为我,给姐夫带来一点点灾难和不幸,我狠了狠心,把最实质的东西说了出来,“重要的是,我不想和你在一起!轩释然,我不想和你在一起!”

我不知道我的实话给他带来了怎样的伤害,但看他瞬间倒尽血色的脸、苍白下去的唇,显然身心俱遭受了严重的打击,因为创伤,他的身上没了刚刚恢复起来的强硬,神色变得仓惶无措,眼睛透露出孩子般的惊惶无助,唇翕合颤抖起来,“是不是是不是我今天掐你欺负你了?以后我不我不欺负你了”

我摇头,不是因为他今天欺负我了或者以前欺负我了,甚至他今天掐过我后,我连以往的与他置气都没有,因为想着对他坦情对他拒情,所以与他置不了气,所以懊恼不了他。此刻看着他的仓惶无助,心里更是刀割似的难受,我宁愿他打我一顿骂我一顿,也不要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般惶乱地看着我。

“轩释然,不是你的问题,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无法喜欢你,是我爱不了你。你很好,家世好,品貌好,才识好,不管走在哪里,都少不了人们驻足观望的目光。我也喜欢你,喜欢看到你,喜欢跟着你,可是那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我无法想象怎样和你白头到老,无法想象怎样扮演一个妻子的角色,不得不说,面对我们的婚姻,我望而却步了。”

我吸了一口气,终是把那话说了出来:“轩释然,对不起,我们解除婚约吧。”

说完这句话,如释重负,却也像个久病缠身的人虽然骤然康复,但常年病痛折磨下五脏六腑都已亏空,乍然的健康反是承受不住,抽丝剥茧到最后遽然辞世的疲累。

如果说我刚才的话予他的身心而言是打击,那么,这一刻的轩释然连灵魂都似抽离了身体,目光闪失恍惚了一下,然后不可置信地确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他的话是脱力还是爆发前的征兆我已无从分辨,视线于前方夜色平视,一字一字,咬字清晰道:“我们解除婚约吧。”

“不可能!”他一挥手臂,衣饰明明是最柔软最上乘的锦绣,穿在他的身上,被他连带手臂挥阻,于空中划过的劲风也疾如烟草寒蓑,猎猎声响,刚劲峥嵘。强抑过恍惚挫伤,缓回神志的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他一贯的高傲扬厉,决绝看到了底,不过是狠狠怨愤,他咬牙盯视着我,深锐的眸中犹残点点猩红,那是专横阴鸷燎原的颜色,“你除了嫁给我,别无选择!”

我慢慢将放远的目光收拉回来,抬头迎上他的,第一次对视他刀口般锋锐的目光没有退缩闪避,“轩释然,我不是姊,可以因为预言因为家族利益而嫁给面都没有见过的皇帝,无论是父亲的寄寓还是你的逼迫,都改变不了我的心志。凤身也罢,笨蛋也罢,我不相信命运,我的人生,我要自己掌握!”

与他朝不离夕十多年,别的没学来,倒是学得了他的坚定,一字一字咬得铿锵有力,眼神执着坚硬不容乾坤翻转。

兴许是从我的目光中看到了志在必行,他强劲之势反倒发作不出,身份半是监护人似的霸道专横,半是男女间的对等交流,浪淘沙化作的怒气汹涌喷薄,眉宇间吹毛断发的锋利,暴戾紊乱地包裹着已经慌乱的神志,“你的人生,从你出生的那刻起就是我的,我用心在填写每一处空白,你只要顺应就是,没让你去改写!我们从小就有婚约,我的人,不管你喜不喜欢,你都得接受!不管你想不想嫁,我都是你的丈夫,是你要嫁的人!”

“轩释然,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愤怒地叫嚣道:“我有我的思想,有我想过的生活,有我自己喜欢的人,我不会做你的扯线木偶,不想被你操控也不会被你操控,实在把我逼急了,我死给你看!”

“你是长大了,会逆抗我了,可你有没有对你自己的行为负责,一个等了你十五年的人,你说丢弃就丢弃,你有考虑到我的感受吗?丫头,你不能这么自私!你看到侯府早就张灯结彩了吗?还有二十多天,我们就成婚了,在这个时候,你告诉我,你喜欢别人,两年前就喜欢上了别人,你没有感受到我每次想到我们婚期将近的喜悦吗,你让我高兴到九霄云外,然后又坠入万丈深渊,丫头,你不能这么狠心!”

三媒六聘前,侯府就在筹备我们的婚事了,我侧转身,入目到处都是鲜的红,红绸作花,红绸作毯蜿蜒于整个擎天侯府,我闭一闭眼,迫回涌到眼底的湿热和酸涩,“轩释然,你就让我狠心一次吧.”

“丫头,丫头。”轩释然软语说着,结实的双臂紧紧环在我的前胸,话语已带了哽咽之声,“你别别说这样的话,我哪里不好,你说给我听,我改我改,你别别这么决断”

“轩释然”

“夜深了,我先送你回去。”轩释然打断了我的话,压在嗓中的声音,颤抖而惶乱,破碎地吐着含糊的音节,“你今天太激动,悔婚的事,过几天再说,过几天再说”

他将我揽于臂弯,扶着我的身体,目光看着地面,往我住的苑子走去,看他的神色,像是处于崩溃的边缘,我实在不忍再刺激他,也只好一句话不再说,他送我回了房,然后说了早点休息之类的话就走了,大约是怕我还说什么。

我才要进屋子,便听到撞击一声响,看去是他差点跌倒。

“轩释然”我跑过去,他伸手阻止我,“我没事”

上半夜没有睡着,心里一直惴惴不安,快天亮了才入眠,但睡了一小会儿就自然醒来,想着过去看看轩释然。不想才睁开眼来,已见床边坐着他,正失神地看着我。然后见我醒来,他微微一阵不自在。

我坐起身来,他已道:“早上想吃什么,东街新开了一家酒楼,饭菜还不错,要不要过去尝尝鲜,或者让他们把饭菜送过来?”

昨夜的仓惶无措已经不见,不过因一夜无眠和心底的创伤颇有几分萧索落寞,但通达坚定依旧,甚至因焕然一新的衣饰衬得更加器宇轩昂,虽然明媚的背后,必然经过了刻意掩饰。

他只字未提昨夜之事,言语只关风月,看来竟是有几分温润:“楚清王府送来了帖子,让你过去聚聚,你要不要去?不如我们出去用了早膳,直接过去楚清王府?”

换作往日的话,楚清王府萧溶意邀我,轩释然不说让我赴约,连那帖子大约也只会置之一哂,哪里会理会?

本要回绝用那酒楼饭菜之事,不想楚清王府有约,我只得由了他的安排。

到了楚清王府,轩释然与萧溶意、君明珠、君清秋寒暄得也温润客气。今日邀约,是君明珠邀我蹴鞠。因君清秋性子温和,从不参加那类大幅度运动的玩乐,所以每次君明珠想蹴鞠时都叫上我。这两年下来,我的球技和琴技一同与日飞升。有着昨夜之事,轩释然又在我身边,我哪里会和君明珠一起踢球?结果在君清秋屡次不好意思地去看轩释然的窘迫下,君明珠硬拉着君清秋玩了一阵。萧溶意看着她二人踢球,摇头道:“就拂希踢得好点。”

当然了,我会点武功,身手比他们灵活多了。蹴鞠想要技术好,是要有一定的武功底子的。

想是察觉到今日的轩释然性情忒温良,萧溶意往日不好邀约的话今日却说出了口,“轩少,咱们也来踢一局?”

轩释然出生侯门,这类的贵族娱乐岂能不会,他的球技本来就从无对手,何况武艺高强,脚尖随便用点武力,那不会武功的萧溶意都输定了。萧溶意竟敢邀轩释然踢球?我看着萧溶意,一副幸灾乐祸的神色。

萧溶意必败,也就意味着轩释然必胜,看了看我等着瞧萧溶意笑话的兴致,本来没甚兴趣的轩释然便没有拒绝,说了句“恭敬不如从命”,站起了身。萧溶意亦是起身,两人同往球场而去。

我抱膝坐在球场外,看着他俩。

君明珠和君清秋预感他二人有高手过招的架势,亦是兴致勃勃地坐在我身边,雀跃期待地看着他们的身影。

直到轩释然率先输下一个球,我和轩释然才意识到我们都低估萧溶意了,他虽然不会武功,但防身之术一类的拳脚功夫还是有的,有这个,成为蹴鞠高手是完全够了。何况他本人钟灵毓秀,善于踢球的同时,也善于用脑子计算球每每落下的准确位置,让轩释然率先输下一个球,倒也不是全然意外。

轩释然毕竟球技高超武艺超群,头脑亦是慧睿,先前大意和心不在焉落于下风,此刻醒了神自是所向披靡,很快就让萧溶意输了第二个,又输了第三个但萧溶意也不是省油的灯,一场球踢得越到后面越精彩。轩释然虽然不出意外地赢了球,但萧溶意落下的也不远。坐于球场外歇息,萧溶意道:“轩少,今天心不在焉啊。”

轩释然闻之,淡笑不语。

萧溶意看着我,调笑轩释然,“女人每个月是有几天不精神的,轩少难不成每个月也有几天?”显然的,萧溶意以为我今天不参与蹴鞠是因为来月事了,又看轩释然似乎也不精神,所以借着我调笑起轩释然来。

轩释然怎么听不出萧溶意暗指我来葵-水,可惜人家没明言道说他又不能发火,不然等于是认同了,如此与萧溶意一男人谈论我的月事更是将我置于尴尬境地,是而只好忍了气吞了声。

君明珠看着我和轩释然,眨巴着眼睛道:“可能他们俩是萧表哥你说的那啥婚前恐惧症吧。你不是说,你之所以没成婚,就是怕与你的王妃步入婚姻的围墙?”

萧溶意道:“我哪里说了?”

“你哪里没说?”

“我什么时候说了?”

“你什么时候没说?”

萧溶意气得瞪圆眼,“你个小丫头!”

君明珠瞥轩释然道:“‘丫头’可是人家的专利,你这么叫,那是侵权!再说了,我要是你的‘丫头’的话,会被你恶心死的!”

听了君明珠这话,萧溶意非但看不出怎样生气,余光还瞥了瞥我和轩释然。我算是听明白了,他和君明珠半是以为我和轩释然真是婚前恐惧症,半是猜度我们闹别扭了,借着争吵培养我和轩释然的感情呢。

轩释然比我聪明得多,怎会听不出,是而也摒弃了刚刚对萧溶意的怒火,置之一笑。

萧溶意见时机成熟,拊掌三下,便有人抬来琴案一应物什。球场外我们坐着的地方是一处斜坡,西边是球场,东边往下是一片绛紫色花海,萧溶意示意侍从将琴案置于那片绛紫色花海中,看我道:“如此良辰美景,赏心悦目,要再有仙乐铮琮就十全十美了。拂希学琴已有一年,不如抚琴一曲,就当谢我这授业恩师吧。”

又怎听不出萧溶意让我抚琴是为轩释然这听众呢,可是他是说让我谢师的话,这琴我便不能不抚。抬头看向轩释然,轩释然亦正看着我,神色期盼。先前蹴鞠就拒绝了,这下再不知怎样拒绝。我只得站起了身,往绛紫色花海中的琴案走去。

我向萧溶意学琴,在边境的轩释然通过别人的耳目是知道的;我的琴抚得还不错,轩释然也是知道的。但他并非附庸风雅的人,即使回京已近两月,也从未要求过我抚琴给他听。我也没有为他抚琴的打算。原本,学琴就是为了姐夫。甚至于为了给姐夫一个惊喜,在皇宫,我从没碰过琴,向来练琴的地方,都是这楚清王府。

学得琴技,本是为了取媚于姐夫,不想,第一个听的人,却是轩释然。

今日本是为赴约而来,装束着意修饰,身上全无活泼调皮的影子,温柔娴淑,往日在萧溶意那里培养起的仪态不用刻意和用心,因为心境的原因,无意识间就一一展露了出来。静女其姝,我坐于琴案旁,缓缓伸手,触弦,曲指,似拈花状,静寂片刻,指尖渐次徐徐拔出,或掠或抚或弄。

小春时候。晴日吴山秀。

霜尚浅,梅先透。

波翻醽醁盏,雾暖芙蓉绣。

持寿酒,仙娥特地回双袖。

试问春多少。恩入芝兰厚。

松不老,山长久。

星占南极远,家是椒房旧。

君一笑,金鸾看取人归后。

周紫芝《千秋岁》。

许是因为在楚清王府抚琴惯了,习惯成自然,即使被轩释然目光注视,一碰琴,我也即时沉心静气,低眉敛首,信手熟稔抚来。便是身心合一,渐溶于时缓时舒、时轻时悦的旋律中。初夏暖阳,惠风和畅,身周花海翩跹,身上裙裾律-动,我的灵魂,我的思想,也像脱离了身体,和着旋律,在绛紫色花海里轻旋、飞舞。

一时载歌载舞。

而曲末收音,轻抬睫,只有我刚抚过琴,没有人跳舞。

而坐于我前方的四人,萧溶意、君明珠、君清秋早已不在,不知何时,只剩了轩释然。

他从丘坡上慢慢站起,目光幽深如潭间的漩涡,似要将我整个人吸纳进去。

我抚完琴,也站起了身,两两对视,一时竟相对无语。

帝宫春第一卷繁华落尽048绝对隐忍

那晚晚膳后他送我回房离开的时候,月色下,轩窗旁,他站在我面前,低眼看我,“丫头,你知道你有多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