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夙只是沉默。他能说什么?

其实,这一次,不止是为了帝王的千古基业,更是为了那些子民,都不容他去回避这一件事。

也是第一次,这件事,让他不能淡然处之。

“皇上,何老爷和夫人到了。”殿外,传来邓公公的声音。

蒹葭的手在袖笼下微微收紧,她反咬了一下唇,她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距离真相或许只有一步,竟是让她这么怕。

“宣。”西陵夙仅是说出这一字。

邓公公识趣地出去宣蒹葭的父母,自个在蒹葭父母进殿后,却是关阖上殿门,并不入内。

蒹葭的父母此刻明显是有些许战兢的,跪叩行礼,平身起来时,西陵夙已然问道:

“朕有一事想请教二老,朕听闻,三年前,岭南地动,导致钦圣夫人感染重病,病愈后,钦圣夫人就记不起先前的任何事,是这样吗?”

这一句话,从帝王口中说出来,是极其客气的。

“是。事实正是这样,那场地动后,由于急于逃命,娘娘自幼体质又孱弱,感染了一场风寒,又延误了治疗,后来,找了大夫,好不容易从鬼门关救回时,娘娘就……”

“这件事,朕还是今日晚膳,才从夫人这得悉。只不知,岭南地动的时,二老居于哪?当日岭南地动,平洲以西的小城受到波及最甚,大多百姓被埋于地下,不知二老是否正是那里人士?”

这点,本来,他调卷宗后,就已清楚,但,彼时,却没有想更多。

或许,对她,他真的有些什么地方,是对别人不一样的罢。

“正是,奴家随夫君那时正在兴州经营小本买卖,没曾想,就遭到了那样的地动。幸好,苍天有眼,仍让奴家一家四口逃了出来。”

这样的措辞是无懈可击的,毕竟,地动后,大部分镇民悉数被埋,活下来的,又迁徙往其余的地方,本来知府衙门里存着该城百姓的名册,也由于地动,使得名册都悉数毁于一旦。

对于那部分的百姓身世和下落,无疑就成了一笔永远难以算清的糊涂账。

果然,是完美的。

可,百密终有一疏。

“朕听闻,兴洲那边有着独特的民风,但凡妇人皆是三寸金莲,可,朕的钦圣夫人,却并非三寸金莲,只不知是二老当时疼惜夫人的缘故,还是其他呢?”

西陵夙在笑,笑着问出这句话,语意却是肃杀的。

蒹葭的阿爹唇角抽搐了一下,才要答些什么,却是蒹葭的阿娘开了口:

“回皇上的话,奴家只是寻常百姓人家,自然比不得大官大户的,女孩子都得是要下地干活,若缠了那金莲,恐怕是不适宜的。”

听上去,这话回得很妙,可,蒹葭的阿爹却从西陵夙薄唇微扬起,心知不妙。但,已然来不及了。

果然——

“是吗?但,朕的夫人还有一事颇是奇怪,既然要下地干活,朕的夫人十指纤纤,倒似从来没有干过任何活计。”西陵夙顺势牵起蒹葭的手,手背向外,能瞧到手心伤痕的,唯有他一人。

而只瞧手背,这双手,柔腻无骨,哪怕是世家小姐的手都没有保养得如此好。

方才那一句话里的纰漏可见是大了。

“这——”蒹葭的阿娘一时语塞,额上有明显的汗意渗出。

而蒹葭在旁总是不忍的,她的指尖在西陵夙的掌心微微颤抖,西陵夙终是停止了旁敲侧击:

“念在二老这三年的养育之恩上,若二老愿意说出当年的实情,朕不仅对这份欺瞒既往不咎,二老也能以钦圣夫人双亲的资格继续安享晚年。但,倘二老再刻意隐瞒,那,便是欺君之罪,罪当诛。”

西陵夙语意转厉地说出这句,饶是殿内没有其他人,都生生地让蒹葭的阿娘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爹,还是——说了吧。”

蒹葭的阿爹双手握拳,一双眼睛倒是炯炯生光的。

蒹葭再不忍看下去,稍别过脸,其实不用再看再听,她的身世已是昭然若揭的,只是,先前,她总渴望简单的日子,不去多想,多问。

只念着阿爹、阿娘对她的好,以为,那就是全部。

“皇上,是奴家欺瞒了娘娘的身世,可,奴家等并非是有意的,就连奴家,都不清楚娘娘到底是哪的人,只知道,那一年,奴家的夫君想和奴家带着儿子一同往平洲讨生活,不想正碰到那场地动,因奴家和夫君走在城外,所幸没有殃及,可城内那时,早已房舍尽塌,奴家的夫君听到断墙残骸下有人呼救,便同那幸存的人,一同去救被压在下面的人。而奴家带着孩子,却在一处角落发现了娘娘,当时娘娘的头部受到重创,血流不止,奴家心有不忍,替娘娘简易处理伤口后,娘娘便是醒了,可,这一醒,娘娘俨然已不记得任何事,奴家见娘娘姿容出众,若独自一人留在这样的地方,恐怕总归是不妥的,遂起了恻隐之心,将娘娘认做了女儿,从此,在兴洲附近的沧州住了下来,以期有一日,娘娘的亲人能找到娘娘。”终是蒹葭的阿娘启唇说出这番原委来。

“朕说过,欺君之罪,罪当诛,这诛不仅是自个,还会殃及家人。”西陵夙微微笑着,只再提了这一句。

“可,我们若告诉你,恐怕也没有命继续活下去!”蒹葭的阿爹终于忍不住,吼出声来。

“哦?让朕来猜猜,是有人胁迫你们,并且将夫人交给你们,安排好了,三年后,由你们借故送夫人进宫,是么?”西陵夙缓缓说出这句话,见到蒹葭的阿爹脸色终是一变。

脸色一变的原因,显然是他猜对了。

不仅猜对了这一层,附带也猜对了,蒹葭是被人刻意安排,掩饰去以前的身份,送进了宫。

当然,按着新的身份该是茶农的女儿明露。没有想到,恰碰到先帝驾崩,宫女一律需得殉葬,如此,才引发了太后认了她,另赐给新的身份,蒹葭。

至于太后为什么要认蒹葭,未必是和那刻意的安排有所关联,只不过,彼时的太后,该是瞧到了翔王对蒹葭的特别,而碍着翔王,即便他再如何,都不会为难蒹葭,包括,这枚棋子,在适当的时候,也能起到离间的作用,不是么?

而那刻意安排的人,真正意图究竟是什么,他不得而知,但,若是要用藉此引发坤国和觞国的纷扰,其实,眼下,却是完全能避免的。

只要,他舍得了……

蒹葭咬紧的唇松开,她从西陵夙的掌心抽出手来,走到阿娘的身旁,借着袍袖的遮挡,掩去手上的伤势,并扶起阿娘:

“阿娘,不管怎样,你和阿爹都是我的亲人。只是如今女儿不孝,不能伺候在阿爹阿娘身旁,以后阿爹阿娘自个要好好保重身子。”

这一句话的意味又岂止表面那般呢?

若,她的身份真是白露公主,那,或许,在坤国的日子屈指可数了,更何况,即便能再回来,身为后宫嫔妃,同样是不易见到家眷的。

而这一句话,分明也是求着西陵夙不要再问下去。

有些事,未必是挑开了,才好。

既洞悉了些许,已足够。

“露儿……”阿娘反手握上她的手,然隔着袍袖,自然是瞧不到她手心的伤势,“阿娘为了尘儿不得不这样做,可阿娘和你阿爹这三年来,确实把你当自个的闺女照顾着。”

原来,是有人用阿爹阿娘的儿子明尘胁迫他们。

“我知道。”蒹葭的另一只手覆在阿娘的手背。

“那人,我和你阿爹都见不到脸,他戴着面具。”阿娘轻声地对她说出这句话,让她覆紧阿娘的手终究一紧。

面具?

难道是他?

可,即便是他,自隆王宫变那日后,他便不再出现了。或许,再出现时,不用她问,一切就将明了罢。

只现在,不管怎样,哪怕,她和阿爹阿娘不过是三年的亲情,都足以让她铭记,因为,这三年中,他们待她视如己出,弟弟有的她也有,甚至于,弟弟要采茶、晒茶,而她呢,稍重点的活,阿爹阿娘都不许她做,包括爬槐树放置陈年的茶叶,也是偷偷去做。

这些好,总是真的,不是么?

“阿娘,好好保重。”她的手松开阿娘的手,却被阿娘反手握住:

“娘娘的手心怎么这么烫?这——”

这一握,越过衣袖,是握住了蒹葭的手。

也因着这一握,蒹葭手心的伤口再无处藏匿。

这一语的声音很大,其实不啻是失礼的,可,这份失礼却同样是关切的缘故。

“不碍事,受了些凉罢了。”她迅速从阿娘的手中抽出手来,本来不想让阿娘担心,却还是——

说起来,若非是西陵夙传来阿爹阿娘,当面证实她的身份,她也不能走出纱幔,这般近地看着亲人。

“皇上,夜深露重,恳请皇上让臣妾的父母早些回去吧。”复转身,请道。

“小邓子,安排车辇,送钦圣夫人的父母出宫。”西陵夙吩咐道。

“是。”邓公公在殿外应声。

蒹葭复转身,深深凝了一眼父母,盈盈笑着,鞠下一躬,却不再说任何话,千言万语,如今,也只付在这一鞠躬中,从此,再见,有期,或许,也是无期。

当殿内只有她和他二人时,她掀起纱幔,凝了一眼那幅画像,再俯下身子,将碎瓷上的坠子捡起,虽然,这坠子原本或许就是她的,但,她对这坠子,连刹那的熟悉感都没有。

只在第一次,翔王给她时,知道必是女子之物,想不到,那女子竟是自个。

“皇上,夜深了,您也早点安置。无论您让臣妾做什么,臣妾都愿意。”

她的语气极淡,极柔,可,落进西陵夙的耳中,莫名地,让他的心好似被剜去一刀般疼痛,或许,心口被剜去的一块并非是现在,仿似,很久之前,那块便已失去。

只是,再去细想,却是一片苍茫,触碰不到任何。

“若你是白露公主,朕是灭你故国的元凶。你——”顿了一顿,方问出一句,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却是从刚刚开始,就想问的话,“不恨朕?”

原来,他最担心的,是这个。

竟是,他一直都认为问心无愧的事。

可,在她跟前,他却是——

蒹葭仍是盈盈笑着:

“臣妾不记得过去的一切,哪怕记起了,臣妾为什么要恨呢?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自古都是这样,更何况,皇上当年只是皓王,遵着先帝的旨意去征伐的锦国,不是吗?”

她走近西陵夙,将坠子放进他的手心:

“如果可以,臣妾不愿意想起过去的一切,臣妾只愿意做蒹葭,而不是什么白露公主奕茗。那样的背负或许很重,臣妾不想变得和圣华公主一样,再不能率心的笑。”

这坠子,既然是以前白露公主所有,那么,现在对他,定也是有用的。

可,她的眉心却在把坠子交还时,不经意地颦起,这么说着话,听上去坦然,恰显露了她的胆怯。

其实,她宁愿像这样现在,什么都记不起来。

因为,待到记起时,她不知道,自个是否会和圣华公主一样,哪怕笑意盈盈着,眼底都隐着深深的恨意。

一如,她开始害怕去了解更多的,关于当年锦国灭亡的经过。

源于,她怕,怕那场经过,是她不能承受的。

心底深处油然而起的惧意,让她试着说出这种话,逃避着什么。

西陵夙只轻轻喟叹出声,手里握紧那枚吊坠,接着,指尖微微颤瑟,瞧了一眼她憔悴的小脸:

“这,是觞帝当年的信物。”

顿了一顿,方道:

“朕传院正给你瞧一下,一切,等你风寒好了,再做打算。”

在这样的时刻,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哪怕以前对于这种演戏,他很擅长,可,一旦离了戏,他发现,他开始口拙起来……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夜色浓,树影憧,翔王从乾曌宫行出,即便,他的殿宇离乾曌宫并不远,可,当靴子跨出乾曌宫高高的门槛时,每走一步,腿里似乎灌了铅一样的沉重。

身后有随从太监细碎的步子,但很快,在这些细碎的步声中,响起一阵铃铛清脆,接着,是女子清脆的声音响起:

“尊贵的翔王殿下,适才为什么话只说一半呢?”

圣华公主笑着走到翔王身旁,一个轻旋,拦在翔王的跟前:

“王爷何必走得这么急呢?有些话说开了不好么?”

“让开!”翔王的声音很冷,目光更是比冰刀更迫人。

“让开?既然我是你口中让皇上需要提防的人,只让我让开,未免是便宜我了呢。”圣华公主虽还是笑着,语峰却一转,道,“我倒真是不知道,何以,在战场初见时,殿下宁愿死在我的手上,来弥补当年的伤害,怎么,再见时,却说出这样伤人的话来。”

“本王再说一遍,让开!”翔王的声音不再仅仅是寒冷,更带了肃杀。

“殿下不听我说完,一定会后悔。就如同,当时我救了你,现在也后悔了一样。”圣华公主笑得更加灿烂,“唯一的可能,是殿下以为,我是假的圣华公主,殿下当时在战场上的话,是对你以为真的圣华公主说的。对不对?所以,才会这样地翻脸不认人。”

翔王俊眉一扬,只冷冷地睨了她一眼,接着,便拂袖绕她而去。

“呵呵,殿下,你真是太心急了,好吧,我不兜圈子了,我确实是圣华公主,而你眼中的那位,她的真实身份是锦国的白露公主奕茗,锦国的皇室血统素来讲究的是纯正,所以,每位帝子公主都有相应的纹身,你若不信,我不介意给你看我的纹身,只是,她却可能是没有纹身的,源于,她本来就是父皇从宫外带回,来历不明的公主。”

翔王的步子一停,圣华公主轻盈地走到他面前,玉手将广袖一拉,那手臂上端,纹着一朵极其艳丽的凤纹,正是锦国的皇室的标识。

那花蕊中心,赫然是守宫砂,而,在守宫砂的旁边,纹着极小的两字:圣华。

这种纹身,他是瞧见过的,彼时,锦国覆灭后,在斩杀的皇室子弟胳膊上,是有这种纹身的,由于,男子纹着极其艳丽,所以他记得很清楚。

纵然不知道蒹葭手臂是否有纹身,只看她的这纹身,或许,已经足够了。

“呵呵,唉,想不到,堂堂的翔王,还是被我妹妹骗到了现在,我不知道我妹妹怎么会认识殿下的,但有一件事,应该是殿下不知道的,我妹妹当年逃出宫,是由于不想嫁给觞帝,可如今呀,觞帝对她仍是念念不忘,特意修了国函,让皇上将我妹妹送还予他,并且不计较我妹妹以身伺过皇上呢。起初我倒是想不明白,觞帝怎会对我妹妹这般长情,可看到殿下为了她都不惜和皇上反目,我想,我是明白了,我妹妹果真是擅长魅惑男子,怪不得,父皇当年好端端地偏要让她戴个面具,想是有先见之明了。”

圣华公主说完这番话,在看到翔王的太阳穴青筋乍现时,继续笑着,踩着银铃微响,朝宫闱深处走去。

而翔王只站在原地,月华将他的脸拂上一片阴影,没有人能看清他眼底的神色,一如,没有人能看清,未来的一切。

永安三十六年八月廿五,坤帝西陵夙修国书,邀觞帝九月十六于岭南以西的洛州会晤。

八月廿六,坤帝西陵夙册圣华公主奕翾为皇贵妃,授金册,封号柔嘉。

【冷宫薄凉欢色】11

兰陵宫。

自身子稍好,蒹葭便回了自个的宫。

现在,她身着天水碧的宫裙,发髻高盘,她的姿容在菱花镜里是无双的,半个月前,她也是这样盛装,看西陵夙纳了圣华公主为皇贵妃。

从那天起,后宫最高位分的女子,便是昔日的圣华公主,如今的柔嘉皇贵妃奕翾。

也从那天起,本来就鲜少翻牌的西陵夙,竟是至此流连在了曼殊宫。

是的,曼殊宫。

坤国帝宫规矩,唯有夫人以上的品级,方能让帝君留宿,其余诸妃,只能待帝君翻牌后往雨露殿伴驾。

纵然,曾经西陵夙也留宿过她的兰陵宫,可彼时,不过是一场配合的演绎罢了。

如今呢?

她清楚西陵夙对奕翾的感情,从西陵夙高烧不退那晚开始,就清楚。

现在,终是要启程往洛州了。

对外,是西陵夙此次的帝君会盟将携两名嫔妃,一名是她,一名自然是皇贵妃。

看似殊荣,蕴含的意味,却是自知。

而大部分朝臣,知道的,也仅是两国帝君会在洛州商榷有关边境贸易互通的事宜。

昔日,觞国和锦国经常会有这类的互通,如今锦国已然被坤国所灭,也就等于坤国的边境与觞国接壤增多,是以,有这类的会晤并不足为奇。

但,他们不会知道,在这场会盟的背后,是百万大军的一触即发。

这些,她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不是西陵夙告诉她,却是在奕翾成为皇贵妃的翌日,她去请安时,奕翾亲口对她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