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疑惑的,可,没有等她再问什么,奕傲忽然松开握住她的手,将另外那断臂稍稍抬起,用健全的那只手,在断臂处取下一件物什来。

那是一件薄如蝉翼的物什,蒙在愈合断臂处,只如肌肤一般,断不会被人察觉,不啻是一处很好的妥藏法子。

奕傲迅速把这件物什放入她的掌心,因蒙在断臂的接口,那东西并不十分大,正好能置于掌心。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将那蝉翼的物什紧握在手心。一如,那一日,她看到奕傲的靴子尖露出来些许,若有似无地,掂了下地,只这个旁人看起来不经意的动作,她却是晓得其中的用意的。

那用意仅是,画地为牢,也就是奕傲是被皇甫漠囚禁了起来,但掂了一下地,则代表目前无碍,让她不必担心。

当然,不必担心的后面,显然是不希望她以身涉险,显然是希望她不要违心做任何事。可,她又怎能真的不顾父皇呢?

源于,这种不是暗号的暗号,实是她初回锦宫时,自闭得不想说话时候,发明创造的一种话语。

彼时,她就把锦宫视做了牢房,时常在宫人请安问礼,乃至奕傲亲自到她宫殿瞧她时,只反复做着那一个动作。

而那掂脚的动作,是她第一次触及了奕傲对母亲的感情,从而释怀的那晚,虽然没有说话,却在奕傲问她时,所做的回答。

原来,奕傲全部都记了下来,并且揣测地一字不差。

当然,她在喜宴吐血昏倒在奕傲跟前时,却亦是用同样的动作让奕傲放宽心。

父女之间的感情本是可以没有罅隙,甚至带着灵契,可,终究在当初,确是从误解开始,生生地隔阂了那些年。

此刻,奕傲的声音骤然大了起来:

“茗儿,你真的不记得为父了?”

她摇头,面无表情地摇头:

“我不知道您是谁,我是蒹葭,并不是奕茗。”

“好,好!为父早知道,你一遇事,就会逃避,如今,竟是连自个是谁都忘了,更何况为父呢?你,太让为父失望了。三年前,为父可以不怪你,但,你三年后——”

只说到这,突然,室门却是打开了。

奕翾出现在室门那边,她的脸上,与其说是笑,还不如说是一抹悲伤:

“父皇,不要再演了,女儿都明白了,你的心里,果真,没有女儿。”

她走到奕傲跟前:

“但,没有关系,女儿还认您这个父皇,还认锦国是我的故土。”

说罢,她的手用力抓起蒹葭的手,手心再用力,只将蒹葭的小手生生地掰开,那里面,赫然是仿似肌肤一般薄如蝉翼的物什。

若不是方才察觉,恐怕,就这样熨帖在蒹葭的掌心,只当是她的肌肤一样,是瞧不出来的。

这,应该就是父皇被觞帝囚了那么长时间,觞帝想要,却都没有得到东西。

而,一件重要东西的存放,无疑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贴身放着,总是比离开自己要好吧?

她不过是试了一试,却不禁试出了这件即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藏匿物,也试出了,奕傲始终是对奕茗的重视犹胜于她。

虽然很寒心,可,毕竟骨肉的亲情,她没有办法做到彻底的舍弃。

所以,奕傲要有什么动作,只被随之进来的两名士兵,死死按在椅子上。

“奕翾!”奕傲怒极,吼道。

“父皇,与其把这个交给她,还不如交给女儿才是稳妥的,否则,您的心血,恐怕又要被她给糟蹋了。”

说罢,奕翾冷冷吩咐道:

“来人,扶父皇回去休息。”

奕傲再想说什么,她只封了奕傲的某处穴位,奕傲顿时再说不出一句话。

接着,在士兵将奕傲推出囚室后,她瞧向站在囚室一角,用一种她不熟悉目光睨着她的蒹葭:

“放心,念在你我都是父皇女儿的份上,我不会太为难你,只看你自个是不识趣了,现在,你最好乖乖地待在这,别想什么花样!”

说完这句话,她只走出囚室,纵然现在,她没有研究那件物什里有什么机密,但,却是知道,这,必是十分重要的东西,才值得奕傲这般护了三年。

源于,奕傲在给奕茗时,她从窥视的洞口瞧得明白,奕傲眼底的神色,是郑重,更是一种信任。

而,奕茗只看着她离开囚室,或许,那样物什只会给奕翾带来的是劫难。因为,就在刚刚,奕傲大怒吼出那句话时,她能看懂奕傲眼底的失望。

是的,只有失望,却绝非是焦灼。

耳边,听到船舱上面,又隐隐约约继续有火炮的声音响起。

不知道,这场战役会进行到什么时候,她只知道,心里有一处,还是做不到淡然,会担心那一人的安危。

或许,她能做到的,仅是表面的淡然,表面对那人不闻不问。

是的,不闻不问,虽然奕傲方才那句似是而非的话没有说完,但显见,却是不希望,她再陷入报仇的漩涡中。

可,她的父皇又怎知道,她要报的从来不是什么仇……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洛州行宫后的青山上,在远离海上炮火攻击的范围内,驻扎着密密麻麻,颇为壮观的军营。

其中,身着雪色铠甲的皇甫漠正缓缓走进一营帐,萧楠脸色苍白地坐在营帐的椅子上,第一次,在他素来波澜不惊的脸上,皇甫漠瞧到了悲凉的意味。

哪怕,他还戴着那张面具,可,这悲凉的味道却是从他周身透射出来。

“你怪朕?”皇甫漠低声问出这句话,目光收回,不再瞧向萧漠,只凝注在一旁袅袅散着白烟的药炉上。

错金的药炉周围雕着罕见的瑞兽,里面炼制的,却是国师赖以为系的药物,不,应该说,他的国师赖以为系的,或许不止是这些药物。

此时,能隐隐看到药炉内金光闪耀,想是这几日间,这丹药便将炼制成功。

可,萧漠却并没有一丝的欣喜,仅是随着随着皇甫漠的话语,抬起脸,笑出了声,接着,他的眼底,仿似有晶莹闪过,但,只是须臾地闪过,便再是瞧不到。

“是我没有保护好她,也是我忽视了她的想法。包括,更是我,再次亲手制造了这场冤孽。”

其实,他所称的另外一部分秘密在蒹葭身上,不过是权宜之计,皇甫漠果然是不会信的。

“不管你信不信,喜房内的炸药,绝对不会伤到她分毫。”

“皇上的谋略没有错,错的,只是这江山争夺,必定会以鲜血作为祭祀。”

“是,朕还是堵住了他们的去路,可,西陵夙如此狡诈,密道内的出口,肯定不止一处,朕并没有封死他的去路。”

“你没有封死,但却已经假手他人去做这件事了。”萧楠继续笑着,只是越笑,他身体的力气仿似就越在消逝,“他一旦落入奕翾的手中,后果是一样的。而皇上只是损失了一小部分的兵力,便能得到这半壁江山,也得到了,三年中一直想得到的东西。”

皇甫漠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他的国师果然是最了解他的,哪怕,在做这道部署之前,他没有告诉过萧楠,萧楠却还是猜到了。

是的,这道部署,不仅仅是借着坤兵炸毁行宫,让天下人看到坤国藉着会晤所行的意图不轨。

更是,故意放开一个漏口,成全奕翾救回奕傲——他那些护送奕傲的楼船,虽然上面有部分的兵力,可,碍着两国会晤的缘由,并不会很多,是以,奕翾救出奕傲不会太难,也不会伤及他的船只。

而接下来,在行宫外驻守的觞兵会佯装和坤兵战得两败俱伤,再引出自以为渔翁得利的奕翾。

当然,要保证两败俱伤的局面,是必须的,也是最难的。

因为兵力太少,若是实打实的坤兵上来,恐怕只会是悉数歼灭他的士兵。

所以他能做的,便是早在喜宴当晚,就将萧楠的秘制**偷偷放入行宫外围士兵的膳食中,其中一部分的坤兵用了膳食,自然人事不省,而他的军队便会在这个时候顶替上来,当然,这个谋略时间一长,无疑就会被察觉,可,旋即喜房就会爆炸,所有士兵的注意力即会被分散,谁又会去注意有哪些士兵呢?

坤兵只会按着事先安排好的部署,佯做败走,且败且撤,在引爆炸药后,再由海上包围行宫。

届时,在坤兵包围行宫之际,这部分伪装的坤兵只会围在外围,并不冲在前面,船阵指挥不同于陆地对战,更是难辨真伪,再命趁乱潜伏进去的神箭手将那云麾将军射死,群龙无首之际,大部分的觞兵将从海上对坤兵进行包抄,真正坤兵必在围攻下被悉数歼灭,实际对垒的,不过全是他的觞兵罢了。

但,奕翾看起来,只是他制造出的两队对战正酣。而在外围观战的奕翾,对四周水域的情况,自然是需要细密警惕的。

西陵夙若要逃出密室,无疑会选择最隐蔽的一个出口——水路。

那条水下的密道,虽从地图上看不出究竟,仅要派识得水性的人,多加摸索,若要知道出口,也是不难的。

难的只在于,奕翾的船队是否会恰好在彼处出现。当然,这个问题的解决,只需他将自己的船队封住其他三面海域,那么剩下的一面海域,是奕翾的必然选择。

他要的,就是让奕翾俘获西陵夙,从而增加奕翾的野心。

是的,这个女子的野心,从她秘密召集自己的数十万军队时,已显露无疑。当然,这一点,若非是他驻守在岭南的大军觉察到,恐怕,连他都会中了这女子的诡计。

不过现在,也等于成全了他。

奕傲应该会在这样的情况下松口,把那最重要的东西交给奕翾,然后,若西陵夙因此出了真正的意外,他便借机将这罪名全部按在奕翾身上,一举歼灭,一切所要的,亦就都实现了。

无懈可击的谋算,最重要的一步,是算对西陵夙心,西陵夙一旦有心,就注定,这是必败的地方。

只是,一名女子,却注定,让俩个本不该有心的男人,都有了心,另外一个,就是他的国师萧楠。

是以,唯有这一次,他的部署,没有告诉萧楠。

也是这一次,萧楠洞悉后,对他起了罅隙是早晚的事。

可,他不能再让萧楠执迷不悟下去。

那个女子只会让萧楠一再地折翼,虽然,人世间的情意该是最难得的,然,当一份情意,让另外一人,几次用生命去换的话,而这个人,又是他器重的国师,甚至是对他恩重的国师时,他想,他做不到放之任之。

这次萧楠受的伤有多重,他看在了眼里。

而当他决定要迎娶奕茗,萧楠纵仍是恭喜于他,他也瞧得懂,那恭喜背后的悲凉。

如此的萧楠,真让人扼腕。

如果恨他,能让萧楠继续生动,他是愿意的。

本来,在觞国子民的心里,他就是令民间女子望而生畏的不仁之君。

“是,朕的谋略,果然国师都能看出来。什么时候,国师能看破自己给自己下的囚牢呢?”

“皇上,您的睿智天下无双,臣恐怕已不再适合辅佐如日中天的皇上,臣恳请皇上,能让臣还归未晞谷。”

终是,要请辞了?

想当初,御驾亲自三顾未晞谷,才请得萧楠出山。虽然彼时,他为的,不是国师的辅佐,却在这三年间,逐渐仰仗着他,成就自己的羽翼**。

然,不过弹指这数年,却是请辞之时。

“国师,待到这一役,朕大获全胜后,你再做定夺。朕答应你,会尽量保她的周全。如今,她在奕翾的手中,毕竟奕傲也在,该是无碍的。”

奕傲纵然对奕茗是好的,可,如今,恐怕奕傲也早身不由己了。

萧楠唇边的笑意仿似僵在那,再是笑不出来。

而,山下,那船队间的战役渐渐在黎明到来前开始偃旗息鼓,只是,这一场偃旗息鼓,是结束,也是另一场开始。

这场开始,却在皇甫漠的预料之外,奕翾竟亲自发了函文予他——

邀他一叙,当然一叙的地点,为显诚意,双方均独自一人坐一小船,到海域中央相谈。

这个女子的所为,是出乎他的意料。

这么快就露出自己的底,是第一个意外。

第二个意外,他本以为,作为奕翾,定是会在看上去两败俱伤的时候,出兵坐收渔翁之利。

只是,这一次,这个女子似乎打算用另外一种方式来解决一切。

不过,再怎样谋算,他只兵来将挡罢了。

当然,他不会告诉萧楠,他不希望节外生枝。

遂径直应允。

两个时辰之后,晨曦微露时,两艘小船在平静的海水中划出一道涟漪,接着,在海中央的某处,两艘船终是停下。

奕翾只站在船上,朝着皇甫漠微微一笑,皇甫漠身形微变,已然跃至她的船头:

“朕来了。”

“我知道你会来的,因为,我们谈的这件事对你百利而无一弊。”

“愿闻其详。”

“我很佩服觞帝的谋算,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控制了洛州的坤兵,可,即便是控制住了,即便坤兵群龙无首,此处离岭南并不远,岭南尚有坤国的二十余万守兵,若是过来,只怕觞帝未免功亏一篑。虽然觞帝的百万大军还驻守在岭南的天堑,但天堑易守难攻,即便能攻过,先机已失,还要过归远的瘴气,方能抵达洛州,而兵家为胜,最重要的就是先机。”

西陵夙果然是落在了她的手中。

岭南的变化,也果然是和她有关。

觞帝没有说话,只是静待她继续说下去:

“所以,我愿意和觞帝谈一个条件,假若觞帝答应我这个条件,不仅,岭南的坤兵不会抵达洛州,觞帝的百万大军却能比岭南的坤兵先行到达。不知坤帝对这个条件意下如何?”

“价码是什么?”直截了当地问出这句,并没有假意的敷衍。

“价码就是,觞帝必须迎娶我为坤国的皇后,取消和我妹妹的婚约。”

“可天下人皆知,和朕有婚约的是白露公主奕茗,莫非你自愿放下圣华公主的名号,坤帝皇贵妃的封号?”

“不过是区区的名号封号,有什么放不下的?”奕翾的唇角高傲地翘起。

“可,朕的皇后之位也是一个区区的封号。”

“但,因为是你的皇后,对我就是不同的。”

“将奕傲的东西给朕,朕会考虑你的建议。”

女人,真是种很蠢的动物,明知是飞蛾扑火,也偏是要去尝试一下。

只是,如今,她其实不蠢,认为她被爱冲昏头脑的人,才是最蠢的。

“可以,但,空口无凭,觞帝用什么表示自己的诚意呢?”她咄咄地问。

“朕的百万大军被坤国二十万兵力牵制着,若朕有变卦,以你目前的二十万兵力,应该对付朕随身的这万名禁军都是绰绰有余吧?”

不过,才说了几句,竟是被他瞧穿了,她在平洲、归远的部署?

是的,她的二十余万兵力能安然到这,自是这道部署起了效用,在这三年内,她最有成效的地方,就是在几处最重要的地方,都安插了细作。

虽然,仅有十人,可却是遍布在皇宫,军营中。

看上去,不过是以最卑微的身份,在不可能探听到多少有用信息的位置,然,只有这样的身份和位置才最容易被人忽略,也最容易得到,并帮她刺探到一些别人并不重视的信息。

这些信息,可以是传闻,也可以仅是一道发落或者处置,凭借着这,她便能去谋算人心。

譬如,玲珑,譬如,本来镇守在岭南平洲、归远一线的,辅国大将军身边的郝副将。

玲珑,因着父母悉数死在魑魅山,对蒹葭有的自然是敌意,只是,玲珑的这个身世,却并非宫里人所能查探到的,她洞悉玲珑的异常,仅是从一介平民女子竟然违例进宫,并被指于伺候蒹葭开始,随之暗中观察,终是瞧出,即便玲珑面上活跃,眼底深处,死寂一片。

郝副将,则是由于郝容华的薨逝,纵西陵夙以昭仪之礼下葬,并准郝副将扶灵,全了郝容华的身后名,可郝副将膝下就这一个女儿,当年,是遵了先帝的旨意,嫁予西陵夙为侧妃,如今,好端端地在宫里去了,郝副将这一介武夫,心里必然会起计较,这计较只需加以挑起,郝副将又岂善罢甘休呢?

人,总是容易接受自己潜意识里认为的东西,而对于所谓的真相与否,往往是不在意的。

这,就是谋心的基本。

是的,帝王谋江山,她,只谋心。

当这两种谋能融会贯通,无疑,就能睥睨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