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人恰称,是受了萧楠的所托。

没有想到,师父还是托人救了她。

在发生那样大的变故后,师父,竟仍是不要她死。

如斯,她是否该继续活下去呢?

在那瞬,她是茫然的。

而那人,旋即问她是否要离开冷宫。

如果能离开,她当然要离开。

何止离开冷宫,她还要离开的,是这坤国的帝宫!

因着她身子不便,最终,还是用了千湄给她留下的令牌,坐着那夜行人不知从何得来的车辇,出得帝宫。

这一出去,心口却是那么积堵着,丝毫没有纾解。

也是在马车上,她才知道,护她周全的这人,并非未晞谷的族人,竟是觞帝使节中的一人。

这番进入帝宫,觞帝的使节一为恭贺西陵夙的大婚,二为的,就是她的近况。

那车辇自然是临时从宫里‘借’来的。

可,眼下,她这般离开,或许,会牵涉进觞国,这是匆忙离开间,没有顾及的。

是以,她的心口,根本没有办法舒展开。

那人担心着她的身孕,可她清楚自己的身子,这般的折腾,对胎儿纵然不好,但,不至于小产,只倚在马车中,一路行到这儿。

这是帝都中的一处民居,那一人甫要为她去传大夫,她却是唤住那一人,自己开了一付方子。

作为萧楠的弟子,对这些方子的拿捏,自不会逊于任何人。

煎熬好方子,还没有喝下,房室门口,却是进来一人,正是昔日的隆王。

隆王神色晦暗,只扫了她一眼:

“我奉前国师所托,陛下之命,这番来坤国,一是恭贺西陵夙大婚,二是为了被废黜入冷宫的你。”

顿了一顿,他瞧了一眼她手上的药盏:

“不管怎样,你若要出坤宫,我会遵着陛下的意思,不惜任何代价都带你出来。”

他口中的这番代价,该是被坤国察觉到,不惜和坤国的邦交关系继续恶化吧?

只是,彼时,她离开心切,却没有顾虑到这一层。

“谢谢,若因我影响到——”

“好了,都把你带了出来,再提其他的,又有什么用呢?”

他已了解昨晚的大致情形,纵然,宫里不管发生怎样的突变,对她的失踪,同样会进行排查,但,只会查到,她凭着令牌出宫,既然凭这令牌出宫,也就和他人无关了。虽然,对奕茗来说,若有人不放过她,始终是道隐患。

可,他只是奉命行事,护得彼时的周全,而不是事事顾全。

对于奕茗来说,只看到,今日,隆王的脾气似乎十分暴躁,她不知道什么原因,以她的性子,也不会去多问。

若要问,仅是问出一句:

“你刚说,是师父拜托的?”

时至今日,隆王自然知道,她和萧楠的关系。

“是。”

“那,我想见师父,是否可以?”

“这只是两年前,你师父辞去国师时,对陛下提的最后一个请求。至于现在,我们也是不久前才知道,未晞谷遭到血洗,谷主下落不明。所以,觞帝才愈加在意你的安危。”

什么?是师父早前就拜托的?

那么,这不过是师父早前的意思罢了!

对如今的师父来说,她只是‘背叛’未晞谷的罪人,是否有救的必要呢?

闭上眼睛,她的手在瑟瑟发抖。

她是否,还要继续苟且偷生下去呢?

却在这当口,腹部,突然传来,轻微的动静,好似,被什么踹了一下。

恰是五个月来,第一次,孩子给予她的反应。

手,不自禁地覆上腹部,经历了那样一摔,以及出宫的颠簸,这孩子仍顽强地存活在她的腹中。

她真的狠得下心,让这孩子一起抹杀吗?

“既然出来了,好好调理身子,想不到,你还是怀上了他的孩子。”隆王低低说出这一句,她的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已经现形的腹部,隆王却没有像上次一样咄咄,“何必紧张,我不会再伤到你的孩子,没有必要了……”

她不知道这句话背后蕴含的意思是什么,只知道,隆王仿似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噤声。

一如她同样不知道,只差一点,她就能见到西陵夙。

源于,在隆王回来时,是带了昏迷不醒的西陵夙,而隆王不方便露面,只让副将上前,把西陵夙交付给匆匆赶来的海公公,简单交代了情况,只说,在宫外等候宴饮结束,无意中察觉一队行迹诡异的兵卒,尾随其,却发现跌落山路小径的皇上。

如斯,便由海公公带走了西陵夙。

许是隆王的私心使然,在得悉她被废黜入冷宫时,只和大部分人一样认为,不过是她和西陵夙使了小性子,其实,并非是真正的废黜。

所以,在这一刻,他不希望,西陵夙见到她。

哪怕,西陵枫让他放过西陵夙,他能做到的,也只是将西陵夙交给海公公,却做不到,再多的。

倘若,西陵夙真的爱上这名女子,那么,最终失去,是否,能作为偿还,西陵夙带给西陵枫的伤害呢?

纵然,昨晚,他同样瞧得出,西陵夙并非真正想伤害西陵枫。

可,三年前的伤害却是在那,哪怕其后再如何改变,都是无法抹去的事实。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错的事付出代价,这种代价,不论时间早晚,总归是要来的。

一如他付出的代价,便是要守护一个人,最终,还是失败告终。

而,许是因缘使然,在当晚,觞帝便传来了书函,书函上提及的,竟是有了萧楠的下落,此刻,萧楠在距离帝宫不远的城池,汴梁。

这个消息,隆王没有瞒奕茗。

今时今日,如果让奕茗周全地离开帝都,亦算是他完成了陛下的交代,他顺途,却是要去做自己没有做完的事。

奕茗在得悉这个消息时,眸光却是变得深幽起来。

倘若说,师父在汴梁,那怎么会在昨晚,于帝宫出现呢?

难道说——

她的眉心颦起,因着昨晚的颠簸,胎相是不稳的,然,再不稳,此时,她无法做到安然在这待下去,而与其说隆王看透她的想法,不如说,隆王亦是希望她去往汴梁。

虽然,此时的帝都,要出去,不是很容易,可,也因着昨晚的突变,对纷纷归国的外国使节,凭着通关碟牌,依旧是畅通的。

出得帝都的城门,她下意识掀开帘子,朝后望了一眼,那一眼,只让她的眼底起了些许的雾气。

这一日间,她没有去问丝毫关于西陵夙的情况,也正因为她没有问,隆王自是不会主动说。

假若,她问了,许是就会洞察出异样来。

可,她没有问。

仅是这般离开帝都,带着决绝。

然,再怎样决绝,眼底的那些许雾气却分明泄露了什么。

只是,彼时的她,没有察觉罢了。

由于借着使节归国的理由,隆王和她一起离开帝都,三日后的清晨,她的车队便已抵达汴梁,而隆王同她在此分道扬镳后,继续往岭南而去。

他这番不惜涉险,悄悄随使节进入坤国,为的,只是再看一眼西陵枫。

没有想到,这一看,却成了诀别。

如此,他自是要去送西陵枫最后一程。

奕茗的身子一路颠簸下来,幸得银针的控制,总算没有大碍。在丫鬟搀扶她下车辇时,眼前出现的,却是一栋古朴的宅子。

老嬷嬷上得前去,叩响那门时,开门的是一名小厮,她只出示了未晞谷的那张铭牌,便被得允入内。

大厅内,赫然坐着一个身影,那身影听到她的脚步,转过脸来,竟是她从来没有想到的人,她的父亲——奕傲。

奕傲看到她时,是惊愕的。

但旋即,朝她伸出手来,她几步上前,奕傲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隆起的腹部:

“茗儿——”唤出这一句话,奕傲的嘴唇哆嗦着,只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她想俯在父亲的膝上,却因为腹部的隆起,终究是不能了。

仅这样任父亲搀着她的手,止不住的,是泪水滑落。

而这份泪水,在回廊外响起步子声时,再变得没有办法遏制。

那里,在晨曦的微光下,走来的那袭青色的袍衫,是她不会陌生的。

正是她的师父——萧楠。

【终章四】无忧亦无怖

师父,终是好好的!

然,在此时此刻,她不知该说什么,所有的话好像都堵在了喉口一般,说不出来。

于是,在没有办法说话,只能沉默的时候,萧楠缓缓启唇,第一句对她说的话,竟是:

“茗——你能平安到这,为师真的很欣慰。”

“师父,我知道错了——”她的手摸索着,从袖笼里取出那块铭牌,“师父,我该为自己的错负责,请师父按照谷规惩处我。”

说罢,奕茗松开奕傲的手,径直跪到地上。

按照谷规,叛谷者将处以五毒攻心的惩罚。她愿意接受接受这样的惩罚。

倘错误的源头在她,她不该去迁责于他人,只是彼时,她终是自私地选择了迁责。

其实,这一跪,又何尝不是为了证明心底骤然浮起的清明呢?

而,这块铭牌落进萧楠的眼底,纵然隔着那没有表情的面具,却仍是能让她在瞬间觉到,师父的神色,是有些许不对劲的:

“这铭牌,为何会在你那?”他大步上前,扶起奕茗,问出这句话,带着质疑。

“不是师父给我的吗?”应上这句,先前在心底的一个猜测,却是渐渐清晰起来。

萧楠走近她,伸手执起这张铭牌,语音涩晦:

“这铭牌,在当日未晞谷遭到血洗时,为师并没有带出。”

只静静地说出这句话,隔着面具,不用分辨师父的神态,却让奕茗的身子无可遏制地震了一震:

“师父,未晞谷,是皇上派人血洗的吗?”

纵然,猜测愈渐清晰,可,未晞谷的血洗,恰还是不容逃避的事实。

所以,问出这句话,她的声音低若蚊蝇。

终究,是她的罪!

“是你的姐姐,奕翾血洗了未晞谷……”萧楠没有回答,反是奕傲在旁叹出了这句话。

“是——奕翾?”奕茗的脸色变得煞白。

她从来没有猜测过这个可能,而这个可能,比先前所谓的事实,都让她没有办法接受。

不仅是亲情使然。

更是——

这数月间,她凭着她的自以为是,做了什么啊!

在这刹那,她只能觉到思绪翻腾间,生生的把胸腔内的呼吸都要逼了出去。

过往一幕幕在她的眼前浮现,思绪轰然一声,便已快要崩!

她的身子再撑不住,幸得萧楠一个箭步上前,抱住她虚软跌下的身子。

抱住的瞬间,她能确定,这是师父,那熟悉的气息,只属于她的师父。

所以——

脸倚在萧楠的肩上,眼底,没有泪水,唯有,腹部一阵阵坠痛席卷过来。

萧楠察觉到她的不对,打横把她抱起,径直步进内殿。

剩下奕傲,独自坐在大厅,除了叹出重重的一口气,只转动轮椅,转往后进庭院的一间小小的黑屋中。

他没有开启黑屋的门,只隔着那扇门,稍打开其中一扇窗,隔着铁栅栏,站在外面,里面,囚的是谁,正是他的另一个女儿,曾经名满天下的圣华公主——奕翾。

闭上眼睛,过往的一切在他的眼前浮现,带着悲凉意味,一切,终究是因果轮回,他的报应罢了。

早前,他曾在觞国的边境城镇,等着奕翾到来,萧楠彼时的安排,在他的恳求下,萧楠是告诉他的,也告诉他,发生那样大的变故后,这三年来,奕茗是如何度过的。

因此,他认为,那实是最好的安排。

他看得出奕翾转变的缘由,其中一部分是认为他感情上的不公,所以,他愿意,用剩下来的时间,让奕翾明白,对于她和奕茗,他从来都不会厚此薄彼,也藉此希望奕翾能放弃野心的扩张。

可惜,在那座城镇,他没有等来奕翾,等来的,只是她率着那二十万不到的觞兵,不知所踪的讯息。

在野心面前,奕翾最终选择放弃了父女亲情。

因为野心越大,才越会疑神疑鬼,这点,奕翾是遗传了他的。

所以,怨不得谁。

都是他的罪孽!

唯一撑着他继续活下去的,也唯有这两个女儿罢了。

而即便知道,奕茗没有死,只是随萧楠去往未晞谷,他却同样没有去。

不仅因为,未晞谷并非人人都能擅入的。

也因为,这么多年,突然间,他最无法面对的,或许就是奕茗。

当他清楚地从她的眼底读到恨时,他的心,在那一刻,只受到无以复加的折磨。

要消去这种恨,其实很简单,可他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