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他只是个自私的老人,对过往逃避的老人。

在自私的逃避中,再次等来的,是奕茗被愤怒西陵夙带回坤宫,于是,他托了照应他的橙橘请示萧楠后,离开那座城镇,选择了这处离帝都并不远的汴梁安身。

为的,不止是偶尔得到奕茗的讯息,毕竟,未晞谷每月都会由橙橘照应,橙橘会带来奕茗的讯息。

为的,只是,离得奕茗近一些,对他来说,就是慰藉。

彼时的他,因为逃避,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总以为,西陵夙的愤怒是基于深沉的爱,奕茗愿意随西陵夙回去,实也是放不下西陵夙。

或许当年的那些恨,有了爱,终将会散去罢。

这份不切实际的幻想,很快就被现实所打破。

奕茗被废黜入冷宫的讯息传来时,对这道讯息,他有的,是疼痛和深深的悔恨。

当然,宫里的消息,传到民间,必是过了一段不算短的日子。

可,橙橘来时,却没有提到过,他是在茶肆听人说起宫里银狐妖孽之说,方知道,他的女儿被废入了冷宫。

是萧楠不知,还是故意瞒着他呢?

关于这点,他没有时间多去思忖,只更担心起奕茗来。

终是他逃避带来的罪孽!

带着那样的恨意,回到西陵夙身旁,以奕茗的性子,怎可能做到妥协,西陵夙再怎样喜欢一名女子,毕竟,他首先是帝王,其次才是女子的良人。

他想过,是否要求助萧楠,可,却在这时,他和未晞谷的联系中断了——橙橘再没有来过。

而以他残疾的身子,再怎样,都是过不去未晞谷。

他不是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残疾,确是第一次,厌恶起自己曾经的所为来。

但,再怎样痛恨和厌恶,却都是于事无补的。

在焦虑万分的时候,萧楠竟是到了这,确切说,是萧楠带着奕翾来到这,并且,来的时候,显见,受了些许轻微的伤。

也在那时,他知道了,奕翾犯下的罪孽。

这样的罪孽,死一百次或许都是不足弥补的。

可,因着奕翾是他的女儿,是奕茗的姐姐,萧楠终是带着奕翾来到了这,交给他发落。

发落?

他的发落只是将奕翾囚在了这黑屋中,却终究没有办法亲手送自己的女儿去死。

因为,奕翾的偏执,起因来自于他,而眼下的奕翾,纵然不死,和死,也是差不多了。

小黑屋内,她吱吱呀呀地哼唱着歌谣,这支歌谣,她摇头晃脑地唱着,就宛如小孩一般,边唱,还边用袖子擦一下鼻子里淌下的鼻涕,这样的神态,这样的举止,哪还有半点,昔日奕翾的样子呢?

听到奕傲的脚步声,她嗷地叫了一声,便奔到窗棂口,将那脏兮兮的手伸出来,是讨要食物的姿势。

除了这样唱着歌谣,除了在黑暗里,部分昼夜的嗜睡,每日里,她对食物的渴求是强烈的。

好像永远吃不饱,可,再多的食物用下去,对如今的她来说,都抵不住饥饿感的侵袭。

抢了不该抢的东西,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剩下的,就是折磨。

奕傲叹了口气,从袖笼中,取出几块烙饼递给奕翾,奕翾飞快地抢了过去,蹲坐在黑暗的角落吞嚼起来。

奕傲的目光在这一刻,终是没有办法再看下去,只别过脸去,袖口擦了一下眼睛,擦拭的时候,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手颤抖得厉害。

奕茗看到这一幕时,是在第二天的黄昏。

情绪波动过于激烈,使得她整整在床榻上睡了整整一日,方能起身。

有些时候,如果不知道一些事实的真相,往往会比较释然。

有些时候,其实信任一个人不难,但,若是曾经心存芥蒂,就会让这份信任变得困难。

谁都有偏执,可有的偏执,往往带来的,是愈加不能承受的疼痛。

一如现在,如果不是腹中这个孩子,这个,她不止一次,想放弃的孩子,她不知道,还是不是有力气走到这儿,有力气去面对未来的一切。

或者说,在窒息过去的真相时,该怎样去面对未来的一切——

那一日,未晞谷,确实被人血洗,血洗的人,也正如奕傲所说,是奕翾。

只是,奕翾带进谷内的士兵,仅有数千人。

源于,未晞谷外的瘴气实是厉害的,加上又是冬日时分,瘴气更是远远比岭南的厉害百倍,那些探路的士兵纷纷倒在瘴气下,也因着他们的探路,奕翾方走出一条周全的路。

周全的代价,是损兵折将。

可,即便损兵折将,奕翾一行总算经过八卦阵图,进到了未晞谷的外围。

那一日的外围,只有两名守谷的童子,饶是如此,求入谷,却是被斩钉截铁地拒绝。

于是,奕翾下令阻拦者,格杀勿论。

一通厮杀,那些士兵杀进谷去,最后被橙橘、赤砂挡住了奕翾的去路。

纵然,橙橘、赤砂武功了得,但,再了得,怎敌得过那在人数上占据优势的士兵呢。

那些士兵被未晞谷的独门暗器所制,死伤惨重,却终究,杀出一条血路,直至橙橘、赤砂誓死都护着的一处地方。

那处地方看似一道山洞,实是师父闭关的地方。而彼时,师父闭关也即将宣告结束,但谷外的八卦阵图没有发挥到多大的功效,只源于,恰在之前,谷中出了叛徒。

银鱼见到那枚密丹,竟起了歹心,竟暗中偷袭师父,香芒拼死,护下师父,密丹终被银鱼夺走,银鱼窜逃出去时,也破坏了那阵图。

重伤的香芒护着师父躲在山洞的一角,本以为,今日避不过去,然,紧跟着,却是杀进另外一队士兵,显见是坤朝的兵卒,虽不知坤朝那队兵卒的来意,但,趁那队兵卒和奕翾的士兵厮杀之际,香芒只撑着最后一口力气,欲待护着师父逃出未晞谷。

但,终被奕翾察觉,奕翾只兵分两路,一路堵住那队坤兵,一路只将香芒和师父团团围住,活追了去。

当然,奕翾的目的并不是要师父和香芒的命,她的目的,仅是要师父为她配出能解她身上反噬之毒的丹药。

而在那时,师父闭关被打断,根本无力配药,香芒师叔为了拖延时间,也为了护住师父,终答应由她配药。

奕翾旋即将他们带到了一处偏僻山谷中,就地扎营。

每日里,逼着师叔炼制丹药,其实,奕翾根本没有中什么反噬之毒,只是,急功近利,加上耗费心计,使得心率殆尽,香芒师叔虽是医者,但在那时,却看得透,即便,给奕翾调理好身子,恐怕,就是她和萧楠的末日。

加上,谷内死伤那么多人,香芒做不到不计较。

是以,只将那药制成让人疯癫之药,纵然,奕翾谨慎,每每用药,必是让香芒先试,可,未晞谷的人,本就有百毒不侵的体质,更何况是疯癫之药呢。

但,那疯癫之药虽没有伤及师叔,可,奕翾疯癫发作的那一日,第一个死在奕翾剑下的却是香芒。

其实,这样的剑式,原本是无法伤到香芒的,但,那只是原本,早在未晞谷,对付银鱼时,香芒就受了很重的内伤,终究在那一次,毙于奕翾的剑下。

而萧楠,险些亦要毙于奕翾剑下时,翔王率着一队精兵从天而降,不仅救了萧楠,也彻底消去了奕翾这一隅不安分的隐患。

只是对奕翾,萧楠仍是请翔王手下留情,带奕傲回了这处地方。

并按着翔王的所求,另修了封书函给坤帝。

原来,山谷那队虽也是坤兵,却并非西陵夙所遣,该是不愿密丹就此失去的缘故。而西陵夙其后派来的,唯有翔王,奉的命令,就是不管怎样,必要寻到萧楠,并护得周全。

这些,就是师父萧楠在她醒转,情形稍稍稳定的情况下,在她的执意要求下,告诉她,关于过往真实的经过。

眼下呢?

奕翾是疯了。

翔王的所为,联系起那日西陵夙说的话。

血洗未晞谷根本与西陵夙是没有关系的。

可,她不信他,最终,只给彼此酿成了那么重的伤害。

不,更重的伤害该是烙在他的心底吧?

她只念着五年前的利用,五年前的刻骨伤害,却始终忽略了,他没有了五年前关于她的记忆,有的,只是这两年间,慢慢蓄积起来的感情。

那种感情,其实,是值得她去信任的。

可,她却自以为是地选择了不信任,也让冒充师父的人有机可趁。

是的,那日,在御花园的那人,是冒充师父的。

所以,才会刻意和她隔了些许的距离,才会匆匆离开。

因为,哪怕,戴着面具,但,有些属于她和师父间的熟稔感,是没有办法冒充的。

只是彼时,她心魔作祟,竟是轻信了。

轻信了一个冒充师父人的话,却还是不相信他对她说的那些言辞。

那些言辞,一字一字说出,对于帝王来说,是有多艰涩呢?

她没有办法想下去,只知道,那冒充的人成功地挑起了她最后对西陵夙的决绝——

成功地挑起了,她和西陵夙之间,走到了崩裂的地步。

原来,一个人痛到了极致,反是流不出眼泪的。

只是心绞痛得让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茗……”师父是陪她来的,现在,只在她身后低低说出这一语,甫要再说些什么,却是顿了一顿,瞧了一眼奕茗后,终默默转身,朝院落外行去。

而奕茗仍站在那,看着小黑屋内的奕翾——曾经风华绝代,和风初初并称为当今世上两大美女的奕翾,是她自回到锦宫就羡慕的对象。

这份羡慕,演变到如今,却是这般的结局。

奕翾唯有待在这样暗的屋子里,才会不分昼夜,才会睡的时间多一些,这样,她就不会拼命想用食物来填补些什么。

或许,填补的,是她对没有达成愿望那一隅的填补,哪怕,人疯了,那一隅的执念却还是在的。

只是,那或许不该称为是愿望,不过是野心使然吧。

慢慢走到跟前,透过窗户的缝隙,凝着黑屋内那流着相同血脉的的奕翾,却没有看到,萧楠步出院落,再次回来时,脚步的沉重……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史官记:

元恒次年五月初五,元恒帝驾崩。

密记:

遭闲散侯西陵枫、宝王西陵宝意图不轨,于大婚当晚,挟持元恒帝西陵夙,退避至浮华山,遂欲弑帝,幸得觞国使节相救,将已受重伤的元恒帝交予海公公。

帝因重伤,归途中,便已驾崩,又逢山崩泥石流袭击,尸骨无存。

这条让坤国举国上下为之震惊的噩耗,传到汝嫣若耳中时,距离她的大婚,才过了一日。

这么快,她就要成太后吗?

然后,在这宫里,看似显赫无限,却是孤独的过一辈子?

不,不,不!

不管新帝是谁,这不是她要过的日子。

若凰宫中,她保持着最优雅的姿态,传召了太师。

或许,不该说是她传召,而是太师主动来求见她。

隔着纱幔,她端坐在凤椅上,仪态是优雅的。

哪怕,西陵夙驾崩,她仍必须得保持这份优雅。

“臣,参见——”

太师甫要行礼,汝嫣若却制止道:

“嗳,父亲行不得。”

太师仿似听懂什么,只身子顿滞在那,听得他的女儿在纱幔后悠悠道:

“昨日,虽然是女儿和皇上的大婚,可仪式并没有走完,按着坤朝的典至,女儿尚算不得皇后,太师,可是明白?”

这一语,其言自明。

太师又怎会不明白呢?

前朝,都清楚,他是西陵夙的亲信重臣,如今,西陵夙在乱臣贼子的谋逆下驾崩,虽是蹊跷之事,可,毕竟是海公公亲自确定的,自容不得丝毫的差池。

而后宫之中,西陵夙在位两年,竟是没有诞下一名子嗣,又无遗诏留下,使得帝位之争,必将又掀起一拨腥风血雨。

女儿纵成为皇后,可,不论帝位归属在谁,这青春韶华也就付出一旦了。

这,他瞧得懂。

哪怕,世家女子的命理该如此,但,他终是在女儿清楚明白地提出这一句话,做不到,继续让她陷在这后宫中。

毕竟,西陵夙在时,不论怎样,看在他的面上,都会善待女儿。

如今,则是不然。

“臣明白。”

“父亲明白,就好。”汝嫣若说出这一语,这若凰宫,只当是盛世浮华所做的一场梦吧。

纵然,这场梦醒得很早,也总比,犹在这梦里,不自知醒的人,会来得释怀。

如今,这宫里,犹在梦里的人,却何止一人呢?

当日的胥贵姬,因着汝嫣若被迎入中宫,额外晋封为胥淑妃。

眼下,她刚代执后宫的事务,正欲处置一名昔日宫闱位分最高嫔妃——德妃玲珑。

皇上大婚当日,在冷宫的殿宇内,发现浑身是血的德妃玲珑,而,本来废黜在那的茗奴却是失了踪迹。

加上先前千湄惨死在那,其中不啻是有关联的。

纵容,从傅院正口中确认,茗奴彼时已怀有身孕,对她来说,无疑是道忌讳。

当然,这道消息,她是压了下去,傅院正虽是有所微词,可,如今的后宫,又岂容区区一院正多说什么呢?

待过了这一阵,她自会把太医院再慢慢清理。

但,茗奴凭着令牌逃离帝宫,这道消息,她却是传了出去,只是,那枚令牌说成了是枚假的,亦因此,邓公公早处置了彼时守门的禁军。

如此,却不啻是一举两得——

大可说成是在皇上大婚当日,玲珑趁机逃出兰陵宫,疯病发作,谋害茗奴便成。

毕竟,玲珑被禁在兰陵宫,虽用的是疫病的名义,也能说成是玲珑因和茗奴争宠,被西陵夙禁足,心有不甘,愤恨压抑,导致了疯病。

疯病对帝宫内争宠失败的嫔妃来说,是最常见的一种病。

染上疯病,做出伤害别人的事,在前朝亦屡见不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