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荞痛苦地转过头,不忍去看那双目光灼灼的眼睛,“左贤王远在苍月,我从未离开过大燕,你怎么就说你认识我?”

“如果不是,那日寿宴之上,你为何落泪?”他紧紧地盯着她的,将她一丝一毫的面色变化尽收眼底。

楚荞抿着唇,望着碧波荡漾的波面,一语不发。

“如果不是,我昏迷不醒之时,你又为何在窗外守了一夜?”他急切地逼问道。

她不说话,他便一直等着。

“我落泪只是因为迷了眼睛而已,那天夜里只是不小心喝醉了,不小心睡到了花园里,左贤王想太多了。”她木然地说道。

诸葛无尘看出她的心口不一,却也不再逼问于她,只是说道,“看到你,我总是觉得,我应该是认识你的…”

听着这样的话,她心中本该是高兴的,欣喜的,起码他并不是将她完完全全忘得干净,起码他的记忆中还有她的影子,可是想到那个在他的未婚妻晏子乔,想到他与那个女子十年来朝夕相处的画面,便如刺在心。

“左贤王说这样的话,若是让你的子乔姑娘听到,会误会的。”

诸葛无尘皱了皱眉,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直到前几日,他才知道,她…也叫阿荞。

那些错乱的记忆,那梦中常常来了又去的女子,到底是一直在他身边的子乔,还是…这个陌生而熟悉的女子。

两人沉默相对,却谁也不愿离去。

“那日回去,宸亲王他…没为难你吧!”诸葛无尘蓦然问道。

那一日,那人一眼望过来,分明暗藏杀意。

毕竟,自己的王妃在别的男人窗下守了一夜,是任何一个男人都难以容忍的事。

“已经没事了。”她渐渐冷静下来,微一思量,问道,“你的头痛症…是怎么回事?”

“十年前坠了马,昏迷了三年,醒来就落下了这头痛的旧疾,连之前的事,都忘得干净了。”诸葛无尘坦然直言。

楚荞心头不由一紧,那时候正是她离京的第二年,正是凤宁澜从大燕失踪的时候,只是,那时候的他又怎么会去到苍月,又辗转成了诸葛世家的人?

那个带他去苍月的人,到底又是什么样的用心?

总之,要揭开这些谜团,就必须让他尽快恢复记忆,想起以前的事才好。

否则,便是她说破了天,只怕他也不会真正相信。

她望了眼他方才站立的那株柳树下,举步走了过,蹲在树下,抽出随身携带的短刀,朝着地下挖起土来。

诸葛无尘不解地望着她,很快也动手帮忙。

直到挖了三尺深,挖出了一瓮藏酒,楚荞欣喜地抱出来,拂去上面的泥土,“还好没被人偷去。”

这是她去西域之前,凤宁澜酿得新酒,取名为“雪映月”。

雪中之夜,映月湖畔,他们的初遇。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东西?”诸葛无尘笑道。

“我和一个老朋友藏在这里的。”她拂净酒坛上的土,然而递给他。

诸葛无尘愣了愣,“给我?”

“这一瓮雪映月,当世可是绝无仅有的。”

诸葛无尘含笑接过,拍开上面的泥封,清冽的酒香扑鼻而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梅花香,“当真是好酒。”

只是这酒香,却又好似在哪里闻过一般。

楚荞看着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之色,抿唇笑了笑,看来他对过去的事,还有隐约有些感觉的。

他扭头四下望了望,看到不远处的一片小竹林,放下酒坛道,“借刀一用。”

楚荞皱了皱眉,不知他要干什么,却还是将刀递了过去。

诸葛无尘拿起刀快步走向竹林,片刻之后再着两只竹筒回来,倒了两盏酒,道,“既是好酒,该同饮。”

楚荞接过盛酒的竹杯,靠着柳树坐下,看着熟悉的景色,闻着熟悉的酒香,心头涌上无尽的苍凉之意。

物是人非,原来竟是这般的残酷。

一瓮酒尽,天色已至黄昏。

楚荞想起燕祈然的警告,扶着树起身道,“酒喝完了,我该回去了。”

她若再食言了,燕祈然只怕真是要把她一直关在王府不可了。

诸葛无尘见她微醉,有些不放心,“还是我送你回去。”

“不用。”

燕祈然要看到她跟这个人走一块,不杀了她,也会杀了他。

他不怕,她却不得惧于某人的淫威,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诸葛无尘知晓她的顾虑,也不再强求,只是看着她走远,不由脱口而出道,“明日此地,你还来吗?”

楚荞脚步一顿,最后默然点了点头。

“那便说定了,不见不散。”诸葛无尘声音中难掩喜悦。

暮色降临,楚荞回到了宸亲王府,没有去向燕祈然报道,便早早回房睡下了。

燕祈然从东篱园回到宸楼,晚膳已经送了过来,扫了一眼屋内,道,“王妃还没回来?”

“王妃一回来就睡下了,在里面呢。”玉溪连忙回道。

“无事了,你们退下吧。”燕祈然说罢,便朝着内室寻去。

一进寝室,扑面而来的酒气,便让他皱了眉头,走近床边出声,“送行都送到酒缸里去了?”

楚荞一向浅眠,听到声音,往里面缩了缩,懒得出声。

燕祈然没什么胃口再用晚膳,便直接宽了衣上床,将她从里面勾到怀中,楚荞皱着眉头又滚到床里面,“没心情,别惹我。”

前一刻才与凤宁澜见面,转眼又要承欢别的男人,她做不到。

燕祈然自己往里面靠拢,上下其手,道,“我有心情就够了。”

楚荞一直退得贴到了床里面,这男人白天人模狗样的装神仙样,一到晚上就是禽/兽。

“还是王妃今晚又想去哪家的窗底下就寝?”他说着,手掌已经熟稔地探进她的寝衣,指尖贪婪地抚着娇柔的蓓蕾,动作温柔而***。

“我已经按时按点回来了,你还想我怎么样?”楚荞恼怒道。

他轻车熟路的探寻着她身上每一处敏感的所在,一手扳过她的脸,眼神如雪,“可是你的心没回来。”

楚荞愣了愣,翻了个身,钻进他怀里,仰着头笑道,“早上笑着让我出门,一回来又给我摆脸色,你这翻脸也翻得太快了吧。”

他摸着她主动缠上腰际的大腿,眉梢微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今日又背着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

她扭着腰,磨蹭着他坚/挺,笑容有几分醉意,“回回都是你占我便宜,我今天要占回来,不行吗?”

“欢迎之至,任卿采撷。”他低笑,眸光渐染狂热,等着她来占便宜。

面对这个阴晴不定的男人,她开始学会曲意迎合,逢场作戏,只为有朝一日的离开。

却不知,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她作茧自缚,最终困住的还是她自己的心。

讨要真心

次日,天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楚荞窝在榻上不时转着手上的扳指,不时望向边上翻查药典的燕祈然,寻思着该用什么理由出府,才不惹他怀疑。

这个时辰,诸葛无尘应该到映月湖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燕祈然抬眼望了望有些坐立难安的女人。

楚荞瞅了一眼他手中的书,皱着眉道,“你天天待在府里,不是看书,就是抚琴,不觉得枯燥乏味吗?濉”

“你想怎么多姿多彩?”他放下书卷,笑问。

“你的人生就没有点别的的追求吗?”怎么她的身边,总会出现这么多的怪胎。

商容会借着敛财来打发时间,耗子就是寻花问柳来消磨时光,而这一个却是每天不是看书,就是抚琴作画衬。

“难道你给我惹了那么多风流债回来,还不够让我多姿态多彩?”他瞪了她一眼,目光重新回到书上。

楚荞撇了撇嘴,暗道,这男人的心眼儿,真的比针眼儿还小。

“你不是一直在找人吗?干嘛不多费点心去找她?”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

只要找到那个人,她这替身也许很快就厌倦了,说不定到那时,她自己不走,他也会给她一纸休书了。

“你有这个闲心来关心我的隐私,我是不是该高兴?”他抬头望她,面上是笑的,眼神却是冷的。

心思敏锐如他,怎会不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

“做为一个替代品,连正主是什么样儿都不知道,替得多冤啊!”楚荞见惯他这阴晴不定的性子,笑嘻嘻道。

世人都只道,这个男人独宠于她,却又有谁知道,一切不过她与那个人的几分相似。

“不该你问的,就别问。”燕祈然抬头瞪了她一眼,面色阴沉了几分。

楚荞沉默地转着手上的扳指,唇角勾起一丝薄凉的笑意,每次她提起那个女子,他前一刻还笑着,转眼就会翻脸。

那个人在他心中,当真是神圣不可侵犯啊。

她烦燥地起身下榻,“我出去走走。”

“不准。”

楚荞扭头,瞪了他一眼,继续朝外走。

“我说,不准。”他翻着手中的书卷,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却冷沉骇人。

楚荞站在门口,望着雨中的庭院,说道,“我知道,以你的权势地位,这世上太多东西都可予取予求,但是你自己的真心都在别处,又有什么资格讨要我的真心?”

燕祈然握着书卷的手一卷,抬头望去,楚荞已经出了书的大门。

虽然心有不甘,但她确实冲动之下出府去,径自回了宸楼,她不想再激怒他,尤其在这种时候。

只是望着一直未停的雨,心中不免担忧,诸葛无尘会不会还在映月湖等着?

她蓦然想起,多年前的一桩旧事,她生辰那日本与他约好到清风崖赏梅,结果那日染了风寒没去成,凤宁澜却在雪山在等了一天一夜。

他说,你不来,我不走。

她笑他笨。

可是他说,他要是走了,她来了,会找不到他。

现在的他,是否还是那般执拗?

“王妃近日不是与王爷夫妻情浓,伉俪情深,怎么一个人待在这里了?”多日未曾露面的华眉,出声道。

楚荞望了望她,却没有开口解释。

“不过也是,凤公子毕竟已经故去多年,宸亲王容颜绝世,权倾天下,对王妃有是恩宠无双,王妃忘了旧情,迎承新欢也是再合理不过的事了。”华眉笑意淡淡,却字字锋锐。

之前,见她那般不顾一次要那人报仇雪恨,自华州回京之后,她与宸亲王却是日渐情浓,对报仇之事,也是只字未提了。

华眉见她沉默不语,以为她是心虚,出口的话便愈是忿然,“凤家与宸亲王府注定是水火不容,缇萦小姐,宁王,就连魏小候爷,都尽心尽力地保全凤家,为大公子报仇,而王妃你就这般轻易投进了敌人的怀抱,就不怕九泉之下的他魂魄难安吗?”

“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楚荞面色无波,并不因为她的话气恼,只是淡淡道,“难道要我日怀揣利刃,日日谋杀,这才叫对得起凤家吗?”

她只是以她的方式,做着她该做的事。

她与燕祈然之间,是一场攻心之战,不是身在其中的人,又如何能了解,她走的每一步,是何其艰难。

华眉不明白她的变化,又被她此刻眼底的悲伤而震憾,也许…这世上真正的痛与恨,是无法说出口,却血液相融…

“这样的话,别再在这个地方说,若是被人发现,死得不只是你一个。”楚荞低眉转着手上的扳指,淡淡说道。

华眉怔了怔,这才发现自己的冲动,在这宸亲王府里,竟然说出了那些不为知的秘密…

“放心,现在没有别人。”她抬头望了望面前的容颜秀丽的女子,目光冷冽慑人,“这样的事,我不想再有第二次。”

华眉闻言沉默了许久,方才低声道,“宁王要我提醒你,不要再接近左贤王,晁太后已经起疑了,两人都在暗中查探你与凤家的事,照此发展下去,只怕他身世的秘密会很危险。”

楚荞皱了皱眉,诸葛无尘怀疑自己与她的关系,肯定会去查到凤家,可是将晁家也牵连进去,一旦被人发现端倪,对所有人而言,都会是弥天大祸。

“以宁王府和凤家现在的势力,反出大燕,也是轻而易举的事,继续留在上京与虎谋皮,终有一天纸包不住火。”楚荞直言道。

“若是那么容易,他何苦这般屈于仇人之下,缇萦小姐何苦断送一生的幸福入宫为妃?”华眉怅然叹道。

“到底还有什么?”楚荞拧眉追问。

“虽然宁王手握重兵,但真正能号令三军的还是燕皇,反出大燕还没有必胜的把握,更何况,他的母亲还被燕皇和晁太后软禁,他也无法弃之不顾。”华眉说着,眉眼间满是沉重,“大燕历朝历代兵权都由皇帝和太子分掌,各执一半虎符,随着太子被害,上阳飞骑的虎符不知所宗,所以他们一直软禁着太子妃,想要得到另一半虎符,缇萦小姐入宫正是为了查探此事,营救太子妃。”

楚荞抿唇点了点头,若无十全的把握,一旦失败,就将血流成河的惨剧。

“先帝在世时,凤家是拥立太子的,在宫变之夕,虽然凤丞相及时掌控大局转投晁太后一派,但却无法真正得晁太后的信任,直到去年,才查探到,软禁太子妃一直是由晁家,长公主府,和尹家共同暗中看守,这也是…宁王必须要娶尹宝镜的原因。”

楚荞听着,心情愈发沉重,她无法想象凤家这些年是如何艰难,凤缇萦在后宫之中又是怎样步步为营,而她却在独在关外,过着他们一直梦想,却无法拥有的自由生活,还险些因为一己之私,将他们陷入绝境。

看来,她必须得尽快设法让诸葛无尘恢复记忆,否则,他们互相为敌,本来就岌岌可危的局面,只会更加难以收拾。

正凝神思量着,远处有脚步声渐近,她连忙一抬手,示意华眉别再出声。

泷一扶剑进了园中,面无表情地道,“王妃,王爷请你过去。”

“让他放心好了,我没有出府。”楚荞冷冷道,那个阴晴不定又别扭的男人,是她见过最难相处的人。

“单公公来传话,请王爷前去木兰围场春猎,王爷让属下过来问,王妃要不要去?”泷一直言道。

楚荞不可置信地挑起眉,他这是哪根筋又不对了,不是不想她跟宁王和诸葛无尘碰面,怎么现在又主动把她往出推?

难不成因为方才冒犯他心中的女神,这会儿就失宠了?

“王爷说,若是要去,明日就启程,若是不去,就回江南。”

“去,当然去。”楚荞连忙道。

虽然不知道他怎么会这么好心,但这个时候是万万不能回江南去的。

燕祈然,你真幼稚!

一年一度的春猎,今年因着各国来使的加入,显得更为热闹。

龙旗招展,锦幡飞扬,燕皇携众皇子与各国使节在金武卫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地出了上京城。

单喜站在御辇外听到侍卫的回报,含笑掀帘进内回报道,“陛下,宸亲王已经先一步出发,去了木兰围场了。”

宸亲王与燕皇之间因着恭仁皇后之死,一直生有嫌隙,纵然这些年,燕皇对他的恩宠,已经到了纵容的地步,父子两人关系也未有太大的改变。

除了宸亲王这个封号,这些年他从来没要过他给予的任何东西,便是独自生活再艰难,也从不向他开口濉。

今年他肯主动参加春猎,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也是燕皇所乐见的结果。

燕皇合上手中的奏章,冷峻的面上现出一丝欣然的笑意,“哦,今年怎么突然转性子了?”

他连当年的亲王册封礼都不出面,这些年对于皇家的事,除非是有人主动冒犯到他,否则他便是一直不闻不问残。

“奴才也以为他不会应的,他说是王妃在府里枯燥了,当是出来踏青散心了。”单喜笑了笑,斟了茶奉上,道,“不管是什么原因,有转变总是再好不过了。”

燕皇搁下手中的奏章,接过茶抿了一口,笑道,“真不知,他怎么就瞧上楚荞那丫头了。”

“王妃是个聪颖过人的女子,有她在王爷身边,倒也不是什么坏事,从成了亲之后,王爷不是变了许多了?”单喜道。

燕皇点了点头,目光却渐渐幽深,有些担心地叹道,“楚荞那丫头心思太深,又性子凉薄,祈然又是个不善与人相处的,两人只怕矛盾不少?”

“那可不是,奴才听说,两人三天两头的都置气,最后都反倒是王爷次次退让,顺着王妃。”单喜说着,面上难掩笑意,“有这么个,能让他心软退让的事,也好。”

这些年,燕祈然一直独自生活,身边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又有晁太后和长公主的各路人马暗中为难,能走到今天,其中艰难可想而知。

“朕只怕,楚荞那丫头,心思不在祈然身上,最后会害了他。”燕皇皱了皱眉,沉声叹道。

情字伤人,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会了解不管是被所爱之人所伤,抑或伤及心中所爱,那种痛是多么了缠绵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