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喜眼见燕皇眉眼间渐染痛意,知道他又是忆起恭仁皇后了。

若非身在皇家,也许他会比任何人都过得幸福美满吧!

如果他当年没有一时心软,放下妻儿回京救母,也许就不会发生之后的种种惨剧,亲手杀害自己最爱女人,那该是…多么的痛苦和绝望。

以至于多年以来,他夜夜被那恶梦般的回忆折磨,须得借助太医的药物,才能勉强睡一个安稳觉。

纵然,这些年后宫中的女人步步高升,他却再未立后。

而毁灭他一生所有幸福的凶手,却是…他的亲生母亲。

“陛下,宸亲王此来春猎,只怕几大家族又不安稳了。”单喜不忍再看他陷入那样的绝望回忆,出声让他回过神来。

燕皇闻言端着茶盏的手指泛起青白,瞬间眼底的锋芒慑人,“她已经害死了映夕,连朕得儿子也不放过,为了她的荣华富贵,是不是哪一天,连朕也不容不下!”

说罢,他不由一阵咳嗽,直到面上都失了血色。

“陛下。”单喜大惊失色,连忙给他取药。

此时,宸亲王府的车马已经先行到达了木兰围场的行宫。

“到了。”燕祈然叫醒还在车内打瞌睡的女人。

楚荞没精打采地下了马车,本以为是与燕皇的车马一起,谁知天还没亮,她就被莫名其妙地拎上了马车。

“早走晚走,你不想看的人,还是一样会碰到,何苦天没亮就起程赶,尽折腾人。”赫连璟勒马朝着燕祈然抱怨道。

“我请你来了?”燕祈然淡淡瞥了他一眼。

他们天没亮赶路,还没出城,赫连璟不知从那里冒了出来,厚着脸皮就跟着一起先来了。

“我说,姓燕的,你每天都吃什么?”赫连太子翻身下马,道,“你每天是吃毒药了,还是吃刀子了,不然怎么那么毒舌,不是我们脾气好,谁受得了你这德性?”

楚荞与他相互望了一眼,甚是赞同。

燕祈然狠狠瞪了她眼,举步朝着行宫走去。

“不服气啊,不服气明天猎场上见高下?”赫连璟得意笑道。

燕祈然头也未回,一边走,一边说道,“赫连太子的自虐倾向,真让本王佩服之至,回回挑战的结果都是惨败,还这么不知死活。”

“不是吧!”楚荞侧头瞅了瞅赫连璟,他的身手也是算数一数二的了,怎么一回都没赢过。

“比了再说。”赫连太子不服气地冲着燕祈然的背影吼道。

他的身手是不低,但那毒舌王燕祈然却已经强悍得不能称之为人。

“没心情。”燕祈然走在前面,淡淡道。

“你怕了?”赫连太子开始用激将法。

“我怕你再输下去,羞愤而死。”

赫连璟一张面,顿时黑如锅底,他就不信他这马背上长大的,还能在马上输给他。

楚荞几人在行宫安顿好时,燕皇的御驾也跟着到了行宫,扫了一眼正出门的三人,朝赫连璟道,“赫连太子早到了。”

“一时心急手痒,便先到了,失礼之处,望燕皇陛下莫怪。”赫连璟朗然一笑,说道。

“朕早闻太子十三岁便已百步穿场,箭术精绝,此次若能得一见,亦是幸事。”燕祈然笑语道。

燕祈然并不喜欢这种场面,伸手牵上楚荞,便道,“走吧。”

众皇子与大臣见他这般狂妄,丝毫不将燕皇放在眼中,心有怨愤,却又不敢声张。

“陛下,我们先告退。”楚荞抱以歉意的微笑。

他可以不将这些人放在眼中,她却不能。

她不经朝各国使节的队伍扫了一眼,却不见诸葛无尘,心中疑问,却一时无法去问。

燕祈然拉着她上马,全然将后面数千人当作空气,直接带着她进了林中,赫连璟朝着燕皇施礼告退,上马也跟了进去。

大燕是马背上得天下,故而这皇家猎场也是非同一般,是真正古木参天的森林。

“燕祈然,你真幼稚!”楚荞出声道。

燕祈然勒马停下,凤目低垂瞪着她,“你说什么?”

“你们毕竟是父子,恨了这么多年,不累吗?明明你也想好好跟他相处,为什么一见面又把人视为无物。”楚荞钻过他的怀抱,纵身跳下马说道。

“我没杀他,已经是最大的容忍了。”燕祈然下马,眉眼间笼上一层寒意。

楚荞有些无奈,又有些气氛,“你真的想杀他吗?”

燕祈然面目冷然,沉默不语。

“如果你想,这些年晁太后一再对你下手,你怎么不对她以牙还牙。”楚荞望着他,继续道,“难道,你不是顾忌燕皇吗?不想他为难吗?”

燕祈然被人戳穿心思,不由别开头望向一边。

“恭仁皇后的死,燕皇的痛不会比你少,对于幕后之人的恨也不会比你少,可是他还要来承受你的恨,这样…太过残忍了。”楚荞望着他的侧脸,不由软下语气道,“不要总想着已经失去的,想想你现在拥有,想想你一直着的父亲,其实一直在爱着你,保护着你…”

燕祈然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地站着,谁也看不到他此时的神色。

“燕皇他也会老,如果有朝一日连他也离开了,你确定你不会难过吗,不会为自己一直对他的恨而悔恨吗?”楚荞敛目深深吸了口气,说道,“起码你的父亲,你的母亲,都是爱着你的…这些,也许是有的人穷尽一生都无法得到的。”

楚荞站了一会儿,径自转身走了,留下他一个人去想想清楚。

这些人啊,永远不知道,她是有多么的羡慕有着亲人的他们。

回到行宫时,天已经暗了,远远看到燕胤正带着一队人马,边上正跟着面色焦急的清羽公主和晏子乔,楚荞心知肯定与诸葛无尘有关,立即问道,“出什么事了?”

“左贤内王染了风寒,今日来得迟了些,路上遇上猛兽攻击,连人带马车掉下山谷了。”燕胤翻身上马,说道完便带着人绝尘而去。

楚荞焦急地站在原地,她自然相信以诸葛无尘的身手掉下去不会死,他有病有身,又添了伤势,如何应对谷中出没众多的猛兽?

想到这里,她便直接抄着小路,追着燕胤一行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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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现在…最好不是在他身边!

暮霭沉沉,天色渐暗。

楚荞身形敏捷,很快追上了燕胤的人马赶到了出事的山崖,在他们寻路下谷的时候,她已经借着一身了得的轻功,直接从山岸下去。

昨日一场雨,崖壁上的青苔湿滑难耐,好几次惨些摔了下去,不过总算是平安到达谷底。

马车坠落的地上,诸葛无尘本就高烧未退,从上面掉下虽然未伤及性命,但头部受伤,再度诱发了头痛之疾,整个人陷入了昏迷。

车夫和几名守卫的尸体散出的血腥气,很快引来了谷中的狼群,白二爷守在诸葛无尘身前,一边要对付随时扑过来的恶狼,一边又要护持着身后伤病在身的诸葛无尘,着实不易濉。

白二爷已经将最先扑过来的两只狼打败,这令狼群不敢再轻举妄动,谁也不敢想那么一只小小的鼠类,竟然能徒手杀死两只凶残的狼,但它始终不敢离开诸葛无尘一步之外,一身白毛染血,看起来更加杀气凛然。

为首的狼王眼见同伴被杀,仰天一声长嚎,狼群顿时狂窜而上,准备把眼前猎物撕碎入腹。

白二爷一番苦斗,最终被狼王踩在脚,眼见便要落入狼腹,一道箭光破空而来直直射穿了狼王咽喉,让它幸免于难衬。

“耗子,没事吧!”楚荞一连数箭连发击退狼群,一边问道。

白二爷从狼尸下爬出,怎么也没料到,来的竟然是楚荞。

楚荞见不应声,几个起落赶到,“耗子?!”

“爷还没死。”一身鲜血淋淋的白二爷疲惫出声道。

狼是很凶残狡猾的动物,对猎物从不轻易放手,虽然被楚荞逼退,不敢再冒然行动,却一直徘徊在周围,伺机而动。

楚荞不放松警惕,瞥了一眼诸葛无尘,朝白二爷问道,“他人怎么样了?”

“伤势不重,只是染了风寒,高烧未退,方才又撞到了头,现在一时醒不来。”白二爷拍着一身染血的白毛,很是郁闷。

楚荞闻言皱了皱眉,想到是因为自己失约,才害他在淋了一天雨,病成这般,一时间心中百味杂陈。

“你来这里,燕祈然知道了怎么办?”白二爷不由出声问道。

原本万寿晏上两人的事便闹得沸沸扬扬,因着她在诸葛无尘的窗下睡了一觉,燕祈然便将她软禁在王府,如今她又不顾他的警告跑来救人,若是被知道了,后果更是难以设想。

楚荞抿了抿唇,方才一时情急,哪还顾得上想什么后果,要她眼睁睁看着凤宁澜身陷险境而不顾,她做不到。

“这里血腥气太重,不能再待在这里,再引来其它猛兽,咱们就真的有来无回了。”

白二爷闻言回头望了望未醒的诸葛无尘,说道,“他还未醒,怎么办?”

“宁王已经带着人马下谷寻人了,我们朝他们来的方向赶。”楚荞沉声说道。

只要将诸葛无尘送到接近前来迎救的人马,她再先他们一步赶回木兰围场行宫,应该不会引起燕祈然的怀疑。

“那快走吧。”白二爷自然知道楚荞是什么样的打算,之前就劝她不要再插手诸葛无尘的事,她还非要把自己卷入其中。

楚荞将诸葛无尘扶起,背着他朝着宁王带人赶来的方向而去,狼群虽不敢冒然攻击,却一路紧追不放。

天色越来越暗,谷中少有人迹,又多有沼泽,根本无路可走,她一边要防备着后面的狼群,又要背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纵然有一身武功支撑,但一路走下来,也难免有些吃力。

走了半个时辰,白二爷听到她呼吸渐乱,不由出声道,“休息一下再走吧。”

楚荞摇了摇头,道,“还是快走吧,不快点与迎救的人马会合,一旦再遇上猛兽,我们对付不了。”

白二爷叹了叹气,继续在前面探路。

黑暗的密林中,只有虫鸣鸟嘀之声,诸葛无尘因为高烧,浑身烫得吓人,楚荞不知是被累的,还是被他传递的热,额头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阿荞。”诸葛无尘梦呓般呢喃出声。

楚荞脚步一顿,难言的苦涩蔓上心头,她不知他此刻叫的人,是她,还是…晏子乔。

她背着他继续走着,诸葛无尘却是越来越来越痛苦,突然伸去抓疼痛欲裂的头部,似是想挥开那重重迷雾,看清脑海深处的记忆。

楚荞被他猝不及防的动作,带得脚下一个踉跄,两人直接从山坡滚了下去,紧追不放的狼群见状立即蜂拥而来,扑下山坡。

“楚荞!”白二爷惊声尖叫。

她根本来不及拉弓,狼群已经扑近前来,只要她松开诸葛无尘,完全可以自保,她死死将那人抱在身下。

狼群张着利牙森森的大口,眼看便要将瘦弱的女子撕成碎片,白二爷来不及多响,小小的爪子眨眼之间结出一个印伽。

“雷霆破!”

霎时之间,一道闪电撕裂漆黑的夜空,自九霄穹苍劈入密林之中,凶猛的狼群瞬间被震得血肉横飞,支离破碎。

楚荞惊恐未定地望向白二爷,简直像在看神一样,以前就算它会说话,会武功,却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他所说的穹苍神域真实存在。

这一刻,她不得不信。

白二爷有些脱力地瘫坐在地,瞅了眼已经狼口脱险的楚荞和诸葛无尘,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没事吧。”楚荞担忧地问道。

白二爷虚弱地甩了甩头,穹苍的人是没有天尊神旨是不得入凡间的,在凡间妄动法力,亦会损耗不少修为,更重要的是,这会神域肯定已经发现它的踪迹了。

“完了,惊动惊域,钱疯子非杀了爷不可。”

“这么严重?”楚荞挑眉问道。

“就是这么严重。”白二爷苦着脸,欲哭无泪。

它私入人间,又与魔界中人为伍,就算不被钱疯子灭口,被神域逮回去,也是死路一条啊。

可是刚才那样的情况,师傅和楚荞都有难,它又非救不可。

楚荞望了望远处的火光,想来是宁王的人马已经进入山谷了,于是重新背起诸葛无尘,冲白二爷道,“快走吧。”

白二爷爬起身,重新走在前方探路,一边走,一边暗自盘算着要怎么逃命去。

“耗子,你可知道他的头痛之疾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楚荞突然出声问道。

白二爷闻言转身望了望她,而后言道,“你是想问有没有办法,让她尽快恢复记忆吧。”

楚荞不说话,表示默认。

“其实他并没有失忆。”白二爷回头望了望她背上的诸葛无尘,说道,“他在梦里面记得自己是凤宁澜,但醒来记得的又是诸葛无尘,就像是有两个灵魂,在一个人的身体里,一个生活在白天,一个生活在梦里,所以有时候记忆是混乱的,想弄清楚原因,只有去了苍月的诸葛世家,才会真相大白。”

它想到方才楚荞护住诸葛无尘的那一幕,如果它不在,如果它不是出自穹苍,那一刻她就真的会被狼群撕得粉碎不可,想想都觉得后怕不已。

那一道诡异的闪电划破夜空的异象,亦惊动了木兰行宫的许多人,钦天监说那是不祥之兆。

燕祈然骑马从林中出来,远远望了眼闪电落下的方向,眼底无一丝波澜,下马绕过行宫前来往的官员使节回了落脚的殿阁。

屋内一片漆黑,泷一连忙先行进屋掌灯。

燕祈然进屋四下望了望,未见有楚荞回来过的痕迹,不由皱起眉头,那女人把她劈头盖脸训了一顿,自己就跑得不见踪影了。

他径自斟了杯茶,却被外面来往的马蹄声拢得没法清净,“外面吵什么?”

“属下出去看看。”泷一立即出门去打探,回到屋中禀报道,“金武卫在找人,说是左贤王在来得路上掉下山谷,宁王带人去找还未找到。”

燕祈然闻言薄唇微抿,扫了一眼空荡的屋内,沉声道,“去把王妃找回来。”

“是。”泷一领命离去。

燕祈然侧头望向窗外浓浓的夜色,声音淡而冷,“楚荞,你现在,最好不是在他身边!”

以吻封缄

第八十九章

此刻,黑暗的山谷中,两人一鼠还在密林中艰难穿行。

谷中又多沼泽之地,他们只得弯弯绕绕地穿行,久久也碰不上宁王寻来的人马,她背着诸葛无尘整整走了一个时辰,方才疲惫不堪地在一处溪涧旁停下。

白二爷脱了身上的锦绣小袍,跳入水中便道,“不许偷看爷洗澡。”

楚荞翻了翻白眼,“姑娘我见过的耗子多了,谁稀罕看你。”说罢,伸手探了探诸葛无尘的额际,触水滚烫的温度,让她不由皱了皱眉。

她连忙取出身上的帕子就着清凉的溪水打湿,给他擦了把脸,再重新洗过搭在他的额际,希望能让他舒适一些,而后捧着水喂到他已经干裂的唇边。

白二爷在水中洗得舒畅,游得欢快,还哼起了小曲儿,好不自在。

楚荞安顿好诸葛无尘,自己在溪边了个脸,远远望向木兰行宫的方向季。

此时此刻,燕祈然恐怕已经发现她并不在行宫之内,等回到之后,她又该如何面对他的怒火。

“怎么,你这会儿害怕了?”白二爷游到溪边,瞅着她问道。

楚荞收回目光,沉默不语。

“你这个人吧,就是心太软了,要遇心狠一点,无情一点,哪用得着顾忌他,更或者不来这里,何至于折腾自个儿。”白二爷一边在水里游来游去,一边对她说道。

这个女人,总是想着要对得起身边的每一个人,结果,最对不起的,就是自己。

“一个人活着,起码要有良心。”楚荞说道。

虽然这样活着,也许会偶尔委屈,但许多时候,还是幸福的。

“可是你这样活着,不会累吗?”白二爷眨巴着小眼睛问道。

楚荞没有再说话,长久的静默着。

诸葛无尘因着额际的阵阵清凉,渐渐清醒过来,疲惫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只看到女子瘦削的侧脸,每一个轮廓,每一处起伏,都有些熟悉让她心痛。

“楚荞。”他出声唤她。

楚荞闻言身形顿时一震,这是诸葛无尘的声音,却又带着不属于他的疏离,有种陌生遥远的熟悉。

白二爷一听声音,连忙从水中爬上岸,甩了甩身上的水渍,跳到诸葛无尘身上,“你终于醒了。”

楚荞默然走近,扶着他坐起身来,折了一片树叶洗净,卷起盛了水捧到诸葛无尘面前:“你先喝口水。”

他没有伸手去接,从睁开眼,目光便始终落在她的身上,看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丝神情,最后微微一笑,出声道,“那一年送去的胭脂红梅,你可还…留着?”

楚荞手中盛水的树叶,“啪!”地一声掉在地上,蜿蜒流淌汇入溪流之间…

她僵硬地抬起头,望向那双笑意柔和的眼睛,当年离京之际,清风崖的梅花还未开,她西去的第三日,谦谦如玉的少年抱着一束新开的胭红梅,快马追了一天夜,送到了她的手中…

如今,那束梅花的枯枝,正埋葬在凤家墓园,那座无字碑下。

两人都没有说话,天地间只有溪水潺潺流动的声音,清冷的夜风自二人中间缓缓吹过,拂动那些只存在他们记忆深处的美好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