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无尘望了望一边的石桌,淡笑道,“推我过去坐坐。”

“好。”楚荞两步上前,推着轮椅到一边的石桌旁,桌上有已经备好的热茶,她倒好了茶,方才落坐。

相对而座,却又都沉默着不说话。

诸葛无尘静静地望着她许久,似也看到了这五的风霜沉淀在女子的眼底深处,眉眼间蔓上温柔的心疼之意,“这些年,还好吗?”

醒来之后,知道温如春是楚荞请来的人,也向他问过些上京的事,知晓在千丈崖之后,宸亲王纳妃,楚荞离府,以及最终丧女等一系列的事。

五年,他昏迷不得醒转,她却在红尘孤独跋涉…

“很好。”她平静地笑。

“阿荞,这些年,你变了许多。”诸葛无尘说着,语气带着微微叹息。

她是对他笑着,眼里却再没有一丝的喜悦了。

那个人,当真已经把她的心磨砺成如此荒芜了吗?

“若是我能早一点醒来,也许就不会让你…”诸葛无尘心疼地说道。

“楚荞就是楚荞,从来没有变过。”楚荞淡然笑道。

她是渴望过爱情,渴望着拥有一个属于她的家,可是人的一生,不是没有了爱情,就无法活下去。

诸葛无尘轻然而笑,伸手握住女子微凉的手,说道,“阿荞,我从前说过的话,一直不会变。”

他希望她是坚强的女子,不会被任何人事而轻易击倒,可是如今,他却深深心疼她的坚强,希望她柔弱地依靠他,不再自己苦苦支撑。

楚荞抿唇笑了笑,抽回了手,道,“谢谢。”

这一声谢谢,是婉转的拒绝。

她不能因为在一个男人那里难过伤心了,就转身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理所应当的接受他的温柔呵护,她从来不是那种依附男而活的女子。

这是拒绝,她没有说,他却懂了。

她想要依靠,除了心中所爱的那一个,谁给的,都不行。

如果得不到,要不了,宁愿百年孤独,也不要随便将就,这就是楚荞。

可是,她有她的坚持,他也有他的执着…

“我想,五年之前上京发生的事,温如春多少跟你提过。”她低眉握着手中的茶杯,缓缓言道,“我带了萦萦和凤伯父一起来,你…要见他们吗?”

诸葛无尘沉默地望着她,清明的眼底却悄然掀起无数暗涌,过了许久许久,他方才道,“明后日,我移居到了左贤王府再见吧,此时此地,不适合。”

这里是诸葛家的大宅,眼线众多,一举一动都在诸葛琛的眼里,而且,他还没有那个心里准备,要与他们相见。

“老候爷那里,我已经说过了,他不会多作为难,只是你永远只能是诸葛家的少主,苍月的左贤王。”她坦然直言,沉吟了片刻,又道,“凤伯父和萦萦一直为当年的事耿耿于怀,多年来一直郁结于心,就算不能相认,见一见也是好的,起码让他们知道,你还活着。”

第三日,诸葛无尘从诸葛大宅回到了左贤王府。

楚荞是晚上带人过去的,一下了马车,凤丞相看到左贤王府的匾额,不由有些纳闷儿,“你带我们来这里,到底要见什么人?”

凤缇萦虽然心有疑问,但了解楚荞不会平白无故在大年夜就带着他们一路赶到苍月来,定然是有着很重要的人要他们来见。

“父亲,先进去见了人再说吧!”说着,扶着凤丞相朝着王府走。

诸葛无尘早派了人在等着,一见三人过来,便直接带领他们往府内走,到了无尘阁外,便道,“王爷在里面。”

“多谢。”楚荞谢过,带路的人悄然退了下去。

楚荞侧头望了望凤缇萦和凤丞相,方才道,“你们进去吧!”

“你不进去吗?”凤缇萦诧异道。

楚荞淡笑摇了摇头,这是属于他们一家团聚的时刻,她不想打扰。

凤缇萦扶着父亲进了屋内,楚荞悄然掩上门,静静地坐在了月色中的庭院,隐约听到屋内有说话声,哭泣声…

这些独属于家人的幸福,在她的生命中永远都是奢侈的。

楚荞拢了拢身上的斗蓬,手指触到挂在脖子上的琉璃佩不由自主地双手握住,一时间难以抑制地心潮翻涌…

半晌,她微微仰起头望着夜空的月色,摇摇欲坠的泪珠在眼眶缓缓沉息了下去。

“呵…”她咱嘲地笑了笑,不懂为何在想家的此刻,浮上心头的却是那个人。

她恨过他的,可她更恨她自己,恨自己在失去了明珠之后,在这五年之后,还没有放下过去的决心。

五年了,他们的孩子应该老大了,沉香的病听说也痊愈了。

那里有着她所向往的一切,然而,却不属于她。

不属于她的男人,不属于她的孩子,不属于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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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宸亲王府。

单喜驾着马车停到了王府门口,道,“陛下,到了!”

马车内燕皇微微咳嗽了来声,笑道,“好了,快回去吧!”

车帘掀开,小世子粉雕玉琢的小脸伸头望了望,又皱着小脸扑到马车内撒娇耍赖,“皇爷爷,我不要回去!”

单喜站在马车外,无奈地摇头,明明小世子儿时粘宸亲王粘得紧,稍大一点了,父子两个就一直不对盘,这小家伙三天两头地闹着离家出走,着实让人头疼。

“禳儿,回去好好跟你父王认个错,别再乱跑。”燕皇语气依旧慈爱。

“我不要嘛,皇爷爷…”小家伙犹不罢休地撒娇。

“你不自己进去,我就让你爹出来带你进去了啊!”燕皇沉下脸来。

半晌,小世子方才抱着自己的小包袱,磨磨蹭蹭地下了马车,一步三回头,眼泪汪汪地朝家走,那样子不像是回家,倒像是上刑场。

燕皇撩开车帘望了望,嘴角有些抽搐,朝单喜道,“回宫。”

话音一落,那边回府的小世子一边走,一边唱,“小白菜呀,好可怜啊,三两岁呀,没了娘啊,跟着爹爹,不好过啊…”

正上马车的单喜,险些没一头栽了下去,摔断一身老骨头。

宸亲王气质非凡,怎么会生了这么活宝的儿子。

一进了王府,燕禳尽往僻静处钻,一边走一边左瞄右看,好不容易看到墨银从不远处走过,连忙叫道,“墨叔叔!”

墨银闻声四下望了望,看到树从里朝他朝手的世子,走了过去,“世子,你回来了?”

“嘘~~,你小声点。”燕禳小声道,左右望了望,方才道,“你家王爷呢?”

墨银嘴角抽搐,什么叫你家王爷,他不是你爹吗?

“你还知道回来?”还不待墨银回答,燕祈然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后。

燕禳苦着一张脸,从树丛里爬出来,心不甘情不愿地叫了声,“爹!”

燕祈然瞅着眼前的儿子,眉头不由自主地皱起,小世子今天穿了一声宝蓝色的袍子,衣服上绣着彩色的鸟雀,五彩缤纷,头上还粘了不少草屑。

“知错了?”燕祈然道。

尊贵的小世子小脸一扬,很骨头地回道,“我又没错,为什么要知错?”

边上的墨银不由打了个寒颤,以前她一直觉得楚荞是他家主子的克星,楚荞走了,如今又来了一个小克星,每每把他老子气得七窍生烟。

比如,去年刚刚学书画的小世子,觉得父亲总穿得太素,品味有问题,在房里奋斗了一天,将燕祈然的所有衣裳,都画上了各色的图案,花草虫鱼,蔬菜瓜果,应有尽有。

他们爱干净的宸亲王自然是高兴的,严厉制止他的恶行,却遭他儿子批判说,”天天一身白,跟穿丧服一样,难看得要死。”

他们尊贵的小世子,爱好和品味是不同一般地,他的衣服永远都是五彩缤纷的,今天是蓝的,明是绿的,后天是红的,很多天都不带重色儿的。

有时候,还会随着他的心情而变化,心情好的时候会穿红的紫的,心情不好的时候穿黑的白的…

其实,他们的小世子很孝顺的,比如正月初一的时候,他看到府里有丫环编辫子好看,他第一个就想到了他爹。

于是,趁着他爹批折子累得睡着了,奋斗了一个多时辰,给他爹编了一头的辫子,还簪了一朵娇艳的绢花。

他们刚睡醒的宸亲王是不知情的,顶着那一副尊容接见一天的大臣,在府里转悠了一圈,众惧于他的淫威,自然是不敢直言的,当晚上回去睡觉才痛苦地发现自己的新发型,于是雷廷大怒要严惩“凶手”…

“凶手”一怒之下,也离家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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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急,再一两天就让他们一家相见。

父子心结

上元节至,燕禳回笼觉睡饱了,到书房转了一圈,看到燕祈然又在批折子见大臣,不然就是跟老酒鬼神神秘秘地关在屋里,自己觉得无趣便走开了。舒榒駑襻尹三夫人从国公府过来,看到百无聊赖蹲在院子里数蚂蚁的小家伙,连忙走了过去,“禳儿,你在这里做什么?”

燕禳仰头望了望,闷闷地说道,“数虫子啊!”

尹三夫人弯腰摸了摸孩子的头,左右望了望,小声道,“跟外祖母一起去看你娘亲好不好?”

燕禳闻言脸上有欣喜之色,却又瞬间垮下脸来,“爹爹不准我进园子的。妃”

上回他偷跑进去,他爹罚他面壁站了整整一天。

尹三夫闻言也不由叹了叹气,真不知道宸亲王到底要怎么样,只让沉香留在东篱园说是养病,实则和软禁差不多了,更不准禳儿去东篱园见面。

孩子两三岁刚会走路时,乳娘带着进了一回东篱园,燕祈然便将孩子带了出来,不许任何人再带孩子到园子里去,稍大一点了也不准孩子接近那园子毽。

“外祖母,还是你自己去吧。”燕禳小手撑着圆圆粉嫩的小脸,闷闷地咕哝道。

尹三夫人想了想,笑着说道,“那我们悄悄地去,好不好?”

小世子黑溜溜地眼珠一转,他最喜欢做悄悄的事了,顿时兴奋道,“那怎么办?”

“今天是上元节,到了夜里城里会很热闹,咱们出去看灯好不好?”尹三夫人伸轻轻捏了捏燕禳包子一样的小圆脸,仁爱笑道。

“好呀好呀。”燕禳立即拍手,拍了两下又怕被别人听了,赶紧停了动作,四下望了望,神秘兮兮地小声道,“那我去哪找你?”

“用了晚膳,我带一会儿带你娘回国公府,你用完晚膳,就出王府,我和你娘在外面等着,好不好?”尹三夫人低声说道。

燕禳欣喜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可以叫上皇爷爷吗?”

尹三夫人一听就知道他又打什么鬼主意,他们把燕皇拉上一起,就算燕祈然最后要责罚,也有一个挡箭牌,就算他再想怎么样,还有燕皇帮着他们。

“好,叫上你皇爷爷。”尹三夫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道,“鬼精灵!”

燕禳从袖子扒拉了半天,扒出一个玉印,道,“你让人拿这个进宫找皇爷爷。”

这是燕皇的私印,是让他每回离家出走往皇宫躲的信物,拿着这个便可自由进入皇宫。

虽然再忙,只要燕禳在府里,燕祈然总是同他一起用膳的,更何况日是上元节。

饭桌上,燕禳扒两口饭,偷瞄自家爹爹一眼,埋头继续扒饭,盘算着一会儿该怎么出府和外祖母,皇爷爷他们会合。

燕祈然被他望了同眼,眉头微挑,“怎么了?”

“没什么?”小世子埋头扒饭,并不想搭理自家老爹。

“想一会儿出去看灯?”燕祈然淡淡道。

小世子闻言抬头眨巴着小眼睛望着他,想象了一下和自家老爹出去看灯是什么画面,和皇爷爷他们出去看灯是什么画面,果断选择了后者。

“不想,困了,吃完想睡觉。”燕禳继续埋头扒饭。

他才不想跟他出去看灯,一点意思都没有,去年带他出去,牵着他转了一圈,就说外面太吵把他拎回来。

再天天对着他那一张臭脸,活像别人都欠了他八百两银子没还似的,笑都不带笑一下的,他的童年,当真是暗无天日啊。

小世子吃饭吃着,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叹,叹得他家老爹眉头皱得更深了,想了想,说道,“等开春暖和了,带你去江南游玩,可好?”

小世子抬头望了望他,低头又叹了一口气。

他是想出去玩,可是不想跟他玩,行不行?

这一叹,叹得宸亲王也没了胃口,正想跟他儿子好好谈谈,燕禳却放下碗筷,一抹嘴道,“我吃饱了,回房睡了。”

“刚吃完饭就睡?”燕祈然皱眉。

燕禳冲着他直打呵欠,“我好困。”

燕祈然起身送他回房,一路上不时望燕禳,实在不理解他方才为何要叹气,他这个爹当得有那么差劲吗?

一到了房间,不用他说,燕禳自己就洗脸洗脚,然后一骨碌爬上床,自己盖上被子,闭上眼睛道,“我睡了,你走吧!”

燕祈然负手站在小床边,盯着他盯了半晌,而后理了理他扔在床边的衣服,又小心帮他关上窗户,以免晚上吹了风着凉,放眼扫了一眼屋确定没什么不妥,方才离去。

房门一关,床上的燕禳一下睁开了眼睛,估算着他爹从这里到书房的时间,然后轻手轻脚地掀被子,穿鞋穿衣服,从衣柜摸出自己的小斗蓬,轻轻开门,溜了出去。

出了宸楼,自然是不能走大门的,还好他有自己的秘道,绕道僻静的花园,扒开去年就挖好的洞口,一骨碌就钻了出去。

单喜一身便服驾着马车,瞅着偷偷摸摸跑过来的小世子,有些哭笑不得。

“皇爷爷,皇爷爷!”燕禳一过来,便连忙爬上了马车。

燕皇瞅着他脸上又是泥印,头上又是草屑地,不由皱起眉头,“你这是从哪钻出来的?”

燕禳吐了吐舌头,笑道,“密道。”

“哈哈哈~”燕皇被他逗乐了,拿袖子擦了擦他脸上的泥印,擦去头上的草屑,“一会儿皇爷爷送你回去,堂堂的宸亲王府世子,哪能这么钻洞进出的?”

“嘿嘿。”

“好了,咱们走吧,你外祖母他们都等着了。”燕皇道。

马车一动,小家伙就趴在窗口瞅着外面街上琳琅满目的花灯,望着望着,又回头问道,“皇爷爷,我娘为什么不让我见娘亲啊!”

燕皇闻言不由微微叹息,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你爹总有他的原因,平时别老和他顶嘴,这世上没有谁比他更疼爱你的。”

只是他也不甚明白,为何他会这般疼爱儿子,却又对沉香不闻不问,不管不顾,全当府里没有这个人了。

燕禳撇了撇嘴,也不再追问,远远看到尹三夫人和尹沉香,伸手大叫,“外祖母,外祖母,我在这里!”

尹沉香闻声望了过去,看着已经迫不及待撩起车帘,冲他们招手的孩子,一时间眼眶酸涩,马车一停便连忙跑了过去,“禳儿。”

燕禳笑着望她,却又抿着唇不说话。

“禳儿又长高了,长胖了。”她说着,已经红了眼眶。

“禳儿,怎么不叫娘亲?”燕皇笑语道。

燕禳听了皱了皱眉头,道,“爹爹不让我叫。”

所有人都说这个人是他娘亲,可是爹爹就是不准他叫她娘亲,也不准他去看他,他们每年也只是悄悄见面。

尹沉香看着孩子一脸为难,心中不忍,将他抱下马车道,“没关系,他还小,有些生分而已。”

燕禳由着她牵着,心中却没有期待中的那份喜悦,他是想见娘亲的,可是每回见了这个是他娘亲的人,却又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个感觉。

“好了,别在这儿站着了,去看热闹吧!”燕皇笑语道。

到底是小孩子,一说有的玩,立即就高兴起来了。

“皇爷爷,我要那个兔子灯。”燕禳兴奋地指着一处卖花灯的大叫。

“好,给你买,给你买。”燕皇笑语道,正欲让单喜过去买灯,沉香却道,“我带他过去买吧!”

燕皇想着母子二人难得相见,便点头道,“行,人多小心点,别被挤着踩伤了。”

“老爷,咱们也跟过去看看吧!”单喜道。

燕皇拄着拐杖与尹三夫人和单喜一道随着人流慢步走着,一边走一边道,“原是想着,这两年禳儿大些了,祈然跟沉香能再生个女儿,也算儿女成双,禳儿能有个玩伴儿,偏偏现在…”

说着,尹三夫人也叹了叹气,“是沉香没有这个福气吧!”

任他们谁也看得出,燕祈然变得如今这般是因为楚荞,可是楚荞不仅帮助凤家和燕胤逃出上京,如今还公然做了西楚的右丞相,与大燕是势不两立了。

“福气这东西不是天给的,是自己给的。”燕皇侧头望了望尹三夫人,语带深意,“朕这把老骨头也撑不了几年了,这大燕江山迟早是他们父子两个的,沉香若是抓不住他的心,你们尹家的富贵也要不了几年了。”

这几年有他在,他还顾着尹家几分,若是哪一日他不在了,尹家触怒了他,便是谁也保不了他们了。

燕皇这么一说,尹三夫人也不由变了面色,连忙道,“陛下尚在盛年,可别说这晦气的话。”

“朕这把骨头,朕自己清楚。”燕皇笑了笑,瞅着前方尹沉香牵着小世子的背影,喃喃道,“不过你们也放心,朕便是要死,也得把岐州那一伙除了干净,才能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