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燕胤,一个楚荞,这是他的心腹大患,他们两个联手在一起一日,大燕江山就一日不会稳固。

只是那么些年,他阅人无数,竟小看了那么一个黄毛丫头。

尹三夫人看到帝王眉眼间的杀意不由心惊,她当年只是想保住沉香的性命和尹家上下,却从未想过要将楚荞置诸死地,然而之后再发生的一切,楚荞离开王府,意外早产,孩子早夭,再到与逆贼反出大燕,都远远出乎她所预料的局面。

如今,便是她再想求情,燕皇也断不会放过楚荞。

两人正说着,沉香牵着燕禳过来,道,“今日难得出来,我想带禳儿到前面观音庙祈个福。”

“难得你有这份心,那便一起去吧!”燕皇笑道。

几人一道到了观音庙,庙内这会儿香火也盛,沉香买了福牒,虔诚写下心愿,而后朝观音像磕了三个头,心中默念,“菩萨,信女尹沉香茹素五年,一愿尹家上下平安,二愿我的孩儿健康成长,三愿…阿荞一生安乐。”

“这个做什么用的?”燕禳好奇地盯着她手中的福牒。

沉香起身笑了笑,牵着他出了大殿,指了指不远处的大榆树,道,“传说,榆树可以通神,所以大伙都喜欢把心愿写在这个上面,再抛到榆树上,这样神就能知道大家的心愿了。”

“我来好不好?”燕禳兴奋地说道。

沉香抿唇笑了笑,将福牒递过去,“好,你来。”

小家伙拿着东西迈着小短腿便跑到了树下,围着树扔了半天也没扔上去,却又死活不让人帮忙,非要自己来,累得一身汗也不罢休。

“皇爷爷帮你好不好?”燕皇瞅着他满头大汗,说道。

“这次一定行。”小家伙大力握拳,而后跑了老远,又跑过拿将手中的福牒狠狠抛了上去,眼看着挂到树上了,正欢喜呢,又有东西掉了下来。

燕禳郁闷地将福牒捡起来,看了看上面的字,又道,“这个不是我的。”

沉香笑了笑接过一看,上面已经陈旧的字迹依稀可见,看到最下方四个字,顿时呼吸一窒。

信女…楚荞。

再看年月,是当年她孩子刚满月那几天的日子。

她也曾在这里虔诚祈愿,她的孩子能平安长大,可是…

“怎么了?”燕禳皱着小脸瞅着她,拿过她手中的东西,只是勉强识得上面几个字。

沉香望了望不远处还等着的燕皇和尹三夫人,弯腰对燕禳道,“禳儿,这是你方才打下来的东西,再扔上去,好不好?”

燕禳点了点头,“好啊!”

说罢,拿着福牒跑远了,再跑回来大力扔上去,这一次竟然一次就挂上去了。

“噢,燕禳好厉害!”小家伙兴奋地在树下蹦了蹦。

燕皇一见,顿时开怀大笑,“这小家伙,还有自个儿夸自个儿的。”

从观音庙出来,单喜望了望天色,道,“陛下,时辰不早了,该送小世子回府了。”

这若是被宸亲王知道他今晚跑出来,还不知又恼怒成什么样子。

沉香擦了擦燕禳一头的汗,道,“禳儿也玩累了,早点送他回去也好。”

“罢了,你们先回国公府吧,朕把他送回去便是了。”燕皇道。

尹三夫人知道是怕宸亲王知道了怪罪沉香,便道,“那便有劳陛下走一趟了。”

母女二人上了马车离去,燕皇摸了摸小家伙的头,“好了,咱们也回去吧!”

“皇爷爷,你把我送到府外,我自己回去吧!不然爹爹知道又要生气了。”燕禳垮着一张小脸说道。

燕皇想了想,便点了点头,“好,你自己回去。”

马车停到了宸亲王府外,燕禳拿着自己的小灯笼,小心翼翼地寻到自己的密道口,先小心地将灯笼从洞口塞进去,自己方才轻手轻脚地爬进去。

谁知,刚一抬头便看到一双雪缎绣锦的鞋面,顺着脚往上望,不正是自家老爹,一时间爬中洞口,进也不是,出也不是,弱弱地叫了一声,“爹,你还没睡啊!”

燕祈然一弯腰将他从洞中拖出来,沉着一张脸将人拎回宸楼,“谁让你跑出去的?”

“我想跟皇爷爷还有外祖母看灯。”燕禳撅了撅小嘴,咕哝道。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许见那个人,你忘了吗?”燕祈然沉香道。

“她是我娘,我为什么不能见她,你蛮不讲理!”燕禳不服气地吼道。

“她不是你娘!”燕祈然气急道。

燕禳扁着嘴瞪着他,泪眼汪汪,“所有人都说那是我娘,你说不是,我也想见我娘,我也想我娘给我做好吃的,我也想我娘能带我出去看灯会,为什么不行?”

“我一样能给你做好吃的,也能带你出去看灯会…”燕祈然看着他,不由软了心肠。

“我要我娘,不要你。”小家伙哭着吼道,

一说罢,自己跑进房里,脱了鞋爬上床,蒙上被子不理人。

齐聚北魏

上京,宸亲王府。舒榒駑襻

从燕禳三岁起,因为母亲的这个问题,这是他第五次与父亲冷战,那天夜里他蒙在被子里没有睡,父亲也在他床边坐了一晚上。

这一次冷战持续两天,他没有同父亲说话,但他到底是自小养在父亲身边的,王府上下也只与这个人最为亲近。

虽然平日他也会惹父亲生气,但是这一次,他似乎让父亲难过了。

第三天,夜里起了风雪,已经睡着的燕禳被门窗的响动惊醒,爬起来揉了揉眼睛,呼到寒风呼啸的声响,自己爬下床打开门看了看,外面正大雪纷飞妃。

他看了看对面还一片漆黑的卧房,知道燕祈然肯定还在书房,又自己回了床上,窝在被子却又有些睡不着了。

最后,自己起来穿了衣裳鞋袜,跑到对面的卧房拉开衣柜看到白狐裘想要伸手去拿,却又因个子太小够不着。

于是,又去桌边拖了把椅子过来,站到上面方才把衣服给取了下来,不过狐裘宽大,他拖到床上老半天才叠好了,满意地抱着往书房里跑砩。

书房里灯火明亮,燕祈然手支着额睡着了,燕禳轻手轻脚地进了屋子,小心翼翼地搬了凳子爬上去给父亲把狐裘斗蓬披上了,正准备跳下凳子,望了望睡得正香的父亲,于是还是准备自己爬下去,偏偏冬日里穿得太厚,自己又有点小胖,还没爬下去便连人带凳子一起翻了。

燕祈然闻声睁开眼睛,看到倒在地上的儿子,起身拎了起来,“摔着哪了?”

燕禳瞅了他一眼,还是不说话。

“不好好在房里睡觉,跑这来做什么?”燕祈然说着,见他穿得还厚,想来没摔到身上哪儿,伸手揉了揉他的后脑勺,“是这儿?”

燕禳点了点头。

燕祈然瞅见他头上还没化的雪,皱了皱眉,“下着雪,还乱跑什么?”

燕禳扁了扁嘴,有些委屈。

燕祈然这才看到掉在地上的狐裘,又瞅了瞅燕禳,难得绽出一丝笑容,伸捏了捏他的脸,“乖儿子!”

说罢,抱起他放到椅子上,椅子很宽敞,父子两个并排坐着。

“回房睡觉去好不好?”燕祈然拿起披风披到身上,一边也盖在燕禳身上。

燕禳摇了摇小脑袋,“不想睡了。”

燕祈然抽开书案的抽屉,拿出里面的九连环,弹弓,递给他,“坐边上不许闹!”

“嗯。”燕禳配合地点了点头,玩了一会儿手中的九连环,道,“皇爷爷说,朝里每年是有春猎的,能带我去吗?”

燕祈然侧头望了望他,“你还不会骑马。”

“皇爷爷说那里有松鼠,兔子,还有大黑鹰,我想抓一个回来养。”燕禳一边低头玩着手中的九连环,一边说道。

燕祈然闻言执笔的手顿了顿,孩子在王府没个玩伴才老想往外跑,宫里是还有跟他年纪相当的孩子,但总归是不放心的。

“行,等天气暖和些就带你去。”

燕禳一听顿时抬头,两眼发光,“真的吗?”

“我何时骗过你了?”燕祈然淡淡道。

小家伙一兴奋爬起来,冲着自家老爹脸上吧唧一口亲了上去,一亲完又赶紧伸手小手擦了擦,生怕自己的口水惹恼了爱干净的燕祈然。

燕祈然望了望他,倒是什么也没说话。

燕禳又挨着他坐好,闷了好一会儿,说道,“爹爹,那天禳儿错了。”

“嗯?”燕祈然一边批折子,一边应了应声。

“禳儿不会不要爹爹的。”燕禳一脸认真地说道。

燕祈然唇角勾了勾,伸手揉了揉他的头,什么话也没说。

小孩子家到底贪睡,小家伙一会儿就趴在他腿上又睡着了,燕祈然起身将他抱到软榻上放着,盖好了被子,伸手摸了摸与那人愈来愈相似的眉眼,轻声道,“你总有一天会见到她的。”

正说着,书房的门响了,墨银轻步进了门。

“王爷,陛下又下了一道圣计谕,又调了五万兵马去岐州。”

燕祈然回到书案后坐下,随手拿起折子,一边看一边道,“由他去吧,反正也打了五年了。”

墨银闻言,打量了一番他的脸色道,“五年来,朝廷没有剿灭西楚,他们反倒愈发强大了,这样下去…不是好事!”

他在提醒,他们是该出手了,再这样下去西楚便会可能反扑朝廷了。

燕祈然眼也未抬一下,淡淡道,“有神兵山庄联手,他们自然没那么容易对付。”

“可如此下去,西楚终有一日会打回上京来,弑父杀母之仇,西楚王岂会善罢干休?”墨银小心翼翼地说道。

燕祈然面上波澜不兴,一边批着折子,一边道,“本王放他一回已是极大的仁慈,他们若要再送上门来找死,本王自然也不会再客气。”

墨银暗自叹了叹气,他终究还是顾忌着楚荞在那里,只是西楚已逐渐成为心腹大患,你这般放过他们,到他们兵临城下那一日,他们是否会放过你,便不得而知了。

“老头子要调兵,便让他调吧,横竖是他们的事。”燕祈然淡淡道。

“是。”墨银拱手回道。

虽然西楚也不断有胜仗,但每回总在他们要一举全胜的时候,燕祈然总会闲闲地去一封信到征讨大军,让大燕赢回来,却又不把对方置诸死地。

否则,如今的西楚,早就已经打回来了。

“王爷,属下…还有一事禀报。”墨银道。

燕祈然闻言抬了抬头,“何事?”

“在苍月的探子有消息回来,左贤王…醒来了。”他说着,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主子的神色变化,当年主子可是下了狠手的,没想到那人如此命大,做了五年的活死人,还活过来了。

燕祈然微微皱了皱眉,唇角勾起一抹薄冷的笑意,哼道,“他倒是命大。”

“而且,人一醒来,楚荞就带了凤家父女赶了过去,至今那两人还在苍月京都城与左贤王毗邻而居。”墨银道。

燕祈然薄唇微抿,宁王是先帝皇孙,再综合楚荞待诸葛无尘的种种表现,再加上如今的凤家父女二人前去苍月,不用想也猜得出那诸葛无尘是何人了?

“无事,寻匹温顺点的小马驹给小世子,差人驯好了再带来。”那小家伙去年就闹着要学骑马,只是那时候个子还小,骑不了。

墨银愣了愣,从左贤王一下扯到给小世子选马,这是不是跳得太快了。

正月过后,诸葛无尘为了静心养病移到了别苑居住,凤缇萦父女二人不放心离去,又不好明目张胆地与诸葛无尘同住惹人起疑,楚荞便在离别苑较近的地方置了一处民居,供他们父女二人落脚。

刚把他们安顿好,楚荞便接到了庄内的来信,北方大雪航行停运生了许多麻烦,她必须北上赶去处理,简单跟萦萦交待了几句,她便出门准备上路。

“阿荞!”凤缇萦快步追了出来。

楚荞正准备上马,回头望了望,“还有什么事?”

凤缇萦抿了抿唇,道,“你去…跟哥哥道个别吧!”最近他一直想见她的,但楚荞一直避着不见面,他又不方便出门,便也大半个月不曾见面了。

楚荞沉默了半晌,又将马栓回马桩上,道,“好,我过去一趟。”

她避着不见,一来是不忍见如今被她害成这般脚不能行的模样,心中歉疚;二来,这些年一直是晏子乔留在他身边照顾他,她去了难免会让她多想。

她不想诸葛无尘再浪费心思在她身上,她也注定不能回报他任何情感,只希望自己能尽快寻得良医治好他的腿伤和白二爷。

昨夜一场清雪,空气有些寒凉。

诸葛无尘坐在轮椅中,小心地嘱咐仆人栽种着几株胭脂梅,生怕人做得不好让梅花难以存活,却又奈何自己行动不变。

他曾说过,要在这里每年为她种上一株梅花,等到她老了,便能看到这里梅花满园。

他不曾忘记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却不知这园子种满梅花的那一日,她是否还会来这里看上一眼。

“王爷,都种好了。”管事过来回话道。

“都下去吧。”诸葛无尘摆了摆手,敛目靠在轮椅中,闻着空气中缕缕梅香。

静寂中,有轻而慢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他心念一动,没有睁眼,没有转身,便知是她。

因为只有她来见他,脚步声才会如此犹豫的缓慢。

他将轮椅转了过来,目光温柔如春风化雪,“你来了。”

楚荞走近,看到边上新种的五株梅花,微微愣了愣,直言道“我有事需要北上一段时间,萦萦和凤伯父暂时就先留在京都了。”

诸葛无尘没想到等了这么多日,却是她来道别的。

“事情很急吗?”他有些担忧,需要她亲自前去,想来麻烦不小,“我有什么能帮忙的吗?”

楚荞感激地笑了笑,“不必了,我自己能处理好,你安心养病要紧。”

诸葛无尘闻言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道,“那里已到大燕境内,燕皇一直在追查你的行踪,我让府上几个得力的侍卫护送你前去。”

“谢谢,不过我已经安排好了,多带了人反而惹人起疑。”楚荞淡笑言道。

诸葛无尘知道她性子执拗,无奈地笑了笑,“什么时候能回来?”

“不知道,北边的事处理完了,得回岐州走一趟。”她那样冒然带着萦萦父女两人走了,那边肯定个个一头雾水,起码得去说个清楚。

诸葛无尘面上笑意不由落寞了几分,她这一去,怕是与他,相见无期了。

“什么时候走?”

楚荞沉吟了片刻,道,“一会儿就走。”

诸葛无尘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楚荞将白二爷从袖中拿了出来,放到他膝上的毯子上,道,“找到它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虽然试过很多办法,但他也没醒过来,诸葛家的长老与神域关系颇深,不知是否能想些办法。”

“小白是因为救我才成这样的,我一定会设法治好它。”诸葛无尘道。

“好。”楚荞笑着起身,望了望天色,道,“我该走了。”

“我送你出去。”

“不用了,雪地里滑,你别乱走动。”楚荞笑着婉拒,说罢便自己离开。

“阿荞!”诸葛无尘叫住她,望着女子秀丽而清瘦的背影道,“你已经一个人走了五年,我想从现在的以后,我能陪你走,即便…做不了你心中的那一个,也不要拒绝我做为朋友的相伴。”

楚荞默然站了一会儿,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最终还是离开了。

诸葛无尘看着她背影直到消失,却久久未曾收回视线,直到轻风吹落了花瓣,他伸手接住胭脂一般明艳的光瓣,缓缓握在手心。

燕祈然,我不是没有退让过。

你若是好好爱她,珍惜她,我便是放手,即便此生遗憾,只要她过得幸福安乐,我亦无怨无悔。

可是你呢?

你让她如此难过痛心。

是你推开了她,便怨不得我再争上一回。

楚荞自正月从苍月离开,辗转到了秋季才回到了岐州。

回去第二天,西楚收到了北魏国书,北魏皇帝病危,欲禅位于太子赫连璟,诚邀各国君王前去观礼。

楚荞一看国书上苍劲飞舞的笔迹,便知赫连璟代笔而书的,不就是当个皇帝吗,有必要闹得请人前去观礼。

“你若是去了北魏,大燕大军再趁机进攻,怎么办?”魏景道。

魏老候爷看了看国书,捋了捋花白的胡须,道,“还有更让人担心的,西楚与北魏接壤,赫连太子与宸亲王府交好,他一登位若站在大燕一边,咱们便是两面受敌,情况堪忧啊!”

“这么一说,若是去了,岂不凶险?”魏景担忧地望了望几人道“若是这赫连太子请人观礼是假,设局要帮大燕对付咱们,那岂不是送死?”

“这是盖了玉玺的国书,若是不去拂了北魏皇帝和赫连太子的面子,岂不是更授人以口实发难,去是一定要去的。”燕胤面目沉静道。

一直沉默地楚荞起身,拿起北魏国书看了一眼,道,“还是我去吧,我这一直挂名的右丞相,也该做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