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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指责着,瞪向父亲的眼神开始有显而易见的不满。

虽然从小炊金馔玉,五谷不分,可她明显还是懂得分辨菜色好歹的,居然一眼就看出我受“欺负”了。

不过,她说的“白衣服姐姐”是什么人?

淳于望对盈盈的感情以及失去盈盈后的痛苦绝对不似作伪,连在我跟前都能屡屡失态,又怎会突然天天去陪什么白衣美人儿?

我心里猛地窜出个念头,紧张得一时屏住呼吸,脸上却还挂着笑,向小相思说道:“别怪你父王,是娘亲自己喜欢吃这个。味道真的不错呢,不信,你来吃一口试试。”

我夹起一块冷水泡过的锅巴,送到小相思唇边。

小相思看着那个黑乎乎的玩意儿,迟疑了一会儿,真的张开了粉嘟嘟的小嘴儿。

没等她舌头碰到,淳于望已一甩袖把我的筷子甩到一边,锅巴当然也跌到了地上。

他烦躁地向小相思说道:“相思,你娘亲逗你呢,病人吃的东西,你吃不得,懂吗?娘亲还要休息,你既然来见了,就不许再闹了。这样,父王带你出去逛逛,上回那种一碰就会跳的小瓷人儿,父王再给你买一组回来,好吗?”

“好,咱们带娘亲一起去!”

“都说了娘亲病着,要休息。乖,我们这就出去,行不?”

淳于望一边哄着她,一边已将她向外拉去,再不许她和我这个心怀叵测的坏女人接触了。

见小相思还不断回头望向我,我心念电转,忙把承影剑上的剑穗一把扯下,赶出去唤道:“相思!”

相思立刻站住。

我将剑穗递给她,微笑道:“娘亲也天天想着你呢,这个是娘亲一直带着的东西,给你做个念想吧!天天看着它,就好像娘亲看着你一样。”

相思欢喜,转身跑来接了,对着天空看了半天,才恋恋地收到怀中。

淳于望盯着我,眼神愈发如深井般黑不见底,神情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戒备和恼怒。

我淡淡地笑了笑:“一个小玩意儿而已,算是给令爱的小礼物吧!莫非轸王殿下觉得太简薄了?”

向来都是男儿装束,除了装着我所服药物的荷包,我身上极少有什么佩饰。但我在大芮的身份也算尊贵,那枚穗子金缠翠绕,打得甚是精致,中间所镶的羊脂白玉虽称不上价值连城,倒也算得上罕见的了。

淳于望不答,沉着脸拉扯着女儿离去。

我叹口气,低头继续吃我那连简薄都称不上的午饭,一口一口,好容易才把所有的米粒都艰难咽下。

揉着涨疼的胃部,正准备站起来走动走动,眼前忽然暗了一暗。

竟是淳于望去而复返,身侧却已没有了相思。

他阴沉着脸,冷冷向我警告:“秦晚,我不想为难你,你若安份些,合适的时候,或许我会放你回芮国。可你若再敢在相思身上动歪脑筋,本王挑了你手筋脚筋,看你怎么再为你们秦家争光露脸!”

听他最后一句,我便知他曾仔细打探过我的身世来历,心里也是微微一寒,只故作轻松笑道:“轸王殿下多心了吧?在下瞧着相思郡主玉雪可爱,心里也喜欢得紧呢!何尝动什么歪脑筋!”

淳于望冷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只怕相思忘了你,不再过来找你,故意留那穗子给她,就是打算利用她对母亲的孺慕之心,哄她再来看你,好趁机挟制她来要挟我,是不是?”

这人倒也聪明得紧。

而我当然只能矢口否认:“轸王殿下就是疑心在下,也不该把相思郡主想得那般不懂事吧?她本是殿下一手养大的,自然事事听殿下吩咐。如果殿下让郡主不来看我,郡主还敢犟着一定要过来?”

淳于望嫌恶地瞪着我,怒道:“我自然会看住她。你这女人,一看便是个没当过母亲的,哪里懂得孩子对父母亲天然的向往之心?下次别让我再看到你在她跟前装出这副假惺惺的慈母样子来!真正的母亲,不会有你这种恶毒的眼神!”

我实在想不出我的眼神哪里恶毒了,也许伪装得的确不够彻底,也许是他的眼神比我更毒,才会辨别出眼神背后藏着的情绪。

而我也同样厌恶有人用这样嫌恶的眼神看我,侧着头懒洋洋地笑:“如果真觉得我恶毒,我危险,你直接告诉她,我不是她母亲,不就行了?”

淳于望眼底的嫌恶忽然之间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种走到悬崖边缘的绝望的惨痛。

他哑着嗓子道:“我不想她长大了连她母亲的模样都不记得。”

我微怔。

他轻叹道:“我花了五年的时间不断地告诉她,她的母亲是怎样优秀聪明的一个人。我不想因为你让她对母亲这个称呼心生畏意。如果盈盈回来,相思像亲近你这样亲近着盈盈,盈盈一定很开心。”

又是盈盈。

他的神色惨淡,走到门口,才似意识到了自己口吻中的软弱,忙挺了挺身子,说道:“你不是盈盈。如果你敢挡在相思和盈盈之间,我一样杀无赦!”

他拂袖而去,我苦笑,然后冷笑。

这人不简单,可弱点却简单而致命。

他已经说过几遍我不是盈盈了,我都不晓得他到底是在提醒我,还是提醒他自己。

难道我还不知道我是谁,需要他一再告诫?

转身要坐下身思忖有无良策时,我的眼前忽然又是一阵昏黑,头部刀扎般地疼痛起来。

我的身体似乎不受控制般直往下坠去,又隐隐听到有人在惊慌地唤着:“盈盈……”

我慌忙从荷包里摸到药丸,颤抖着塞到口中。

又是汗下如雨,许久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正坐在地上。

门口空空如也,淳于望早就走得无影无踪,连院门都已被反锁上。

那么,刚才是谁在叫盈盈?

我叹气。

当然是幻觉。

他分明已清楚得很,我绝对不可能是他那个单纯可爱的小妻子。

淳于望来见我,不过是再一次的不欢而散。可我的境遇却从这天起有了很大好转。

不知是淳于望吩咐过,还是下人们自己嗅出了某些气息,那天晚上我就吃上了有荤有素有羹汤有糕点的精致晚餐,同时银霜炭、衣物、热水等也源源不断每日送到房中,除了失去自由,我的生活基本和那些出身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们不差离儿了。

可惜,我从来不是千金小姐,更不甘失去自由。随着身体的恢复,我更不想呆在这里当一辈子的囚犯。

我的剑穗没有白送。

相思果然常常记起我,七八天内,倒过来看过我四五次。

她本是活跃好动的年纪,多半还有些她母亲那样顽劣调皮的个性,跟她父亲来了两次,便认得了前来沁芳院的路,找着机会就偷偷地跑过来。可怜她身畔奶娘侍女虽多,却根本看不住这个机灵得跟猴子般的小女孩,往往在她和我说了好一会儿话后,才惊慌失措地找过来,不顾她哭哭啼啼将她连哄带拉拖走。

院门外值守的护卫早就得过吩咐,虽然不敢得罪小郡主,却也不敢开门让她进门和我见面。

我也不敢操之过急,每次听到她在门外叫唤,都只和她隔院门说话,其实就是听她背首古诗,唱支乐府,以及听她絮叨哪个侍女告她状了,父王什么时候又出门了……

但凡听到侍女来接她,她任性着不肯走时,我反而劝她尽快回去,别惹父王不高兴云云。

相同的事发生了几次,渐渐这些护卫和侍女们也没再把相思来见我当作怎样可怕的事,连我和相思说话时护卫也不会站在跟前如临大敌地监视着了。

这一天傍晚,相思又来找我,却是哭哭啼啼跑来诉委屈的。

“父王骂我了。”

“骂你?为什么?不让你来看娘亲吗?”

“不是。他怪我管他的事儿。”

“你管他的事儿?你管他什么事儿了?”

“我看到了他和那个白衣服姐姐亲嘴,跑进去骂他了。”

我惊讶得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淳于望对他的盈盈一片痴情,连我听着都忍不住为他伤感,居然会去和别的女人亲热?

至于相思跑进去骂人倒是意料中事。

淳于望对她宠溺之极,早晚会无法无天地爬到他头上。

“骂……骂他什么了?”

“我说他不是好人,怪不得娘亲要走,活该他一辈子孤伶伶的没人理。我说我以后也不理他了,再也不理他!”

她侧身坐在包金门槛上,呜呜咽咽哭着,要把小脸往我这边凑。

外面早被铁锁锁得紧紧的,不过两指宽的门缝,我连伸出手去摸摸她的面颊都做不到。

但她看到我温柔伸出的手,已似大感安慰,将小小的手掌伸了进来,握住我的手指。

那小手,暖暖的,软软的,幼滑得让人的心都忍不住柔软如绵。

我轻轻地捏住,微笑道:“嗯,果然是个乖孩子,总是帮着娘亲说话。”

她见我笑了,更是欢喜,半个身体都要倾下来,努力往我身畔凑,说道:“父王让我滚呢,我再也不要理他!我和娘亲一起住,行不?”

才不过五六岁的小娃娃,她的身量极细小,也极柔软,往下倾栽时,几乎半个身体落在了门槛和门扇之间。

门与门槛之间的缝隙,说大不小,说小也不小,足以钻过一个五六岁的瘦小幼童。何况相思父母均是习武之人,筋骨当然更比常人柔韧许多。

“行,当然行!”

借了她的身躯挡着,我悄悄地将她的小手引向门槛下,微笑着瞥向她。

这女娃娃极聪明,立刻注意到下面的缝隙,惊喜地望了我一眼。

我笑着向她招了招手。她受了鼓励,立时解了外面厚厚的裘衣,头一埋就从下方往内钻来。

守卫看到,慌忙阻止道:“小郡主,使不得!”

我看相思的头部已钻了进来,抓了她的肩只一拉,已轻松松将她拉过来。

守卫大惊,忙冲上前来时,我已笑盈盈把相思抱到了自己怀里。

相思极是欢喜,粉嫩嫩的小嘴唇凑过来就在我面颊连亲了数下,笑道:“娘亲,我终于抱着你啦!”

她的唇不但柔软,而且暖暖的,连小小的身躯都是刚甩开厚实狐裘的芬香温暖。

怕她着了凉,我忙解开外袍,将她贴身裹住,微笑道:“娘亲也很高兴,终于把相思抱在怀里了!”

我的确很高兴,我的高兴正如此刻守卫们的惊恐。

杂沓的脚步正奔往远方,想来片刻后将有更杂沓的脚步奔来此地。

我走入屋中,把她抱到暖炉边取暖,将她有些凉的小手放到唇边呵气。她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便眨巴眨巴地望着了,那种不掺任何杂质的透明的孺慕让我不由为将做的事汗颜。

可她终究只是与我无关的小女孩,而且是我敌人的女儿。

似乎并不太困难,我便温柔地在她额上亲了亲,说道:“相思,帮娘亲把那个白衣服的姐姐赶走,好不好?”

相思闻言,已是高兴地拍手道:“好啊,好啊!我们把她赶走,然后娘亲就和父王在一起了,是不是?”

我轻笑道:“那是自然。不过那白衣服的姐姐比娘亲年轻漂亮,我得将她送得远远的,才能放心回来陪着相思。”

相思道:“好,可娘亲不许骗我,把那姐姐送走了,就得回来陪着我和父王哦!”

她的眼睛溜圆乌黑,晶亮无瑕,倒映着我的笑容,那般美丽却虚浮,飘在镜中般的不真实。可她的笑容却如此地纯稚而诚挚,眸子如琉璃般透明。

千军马中闯过,我曾一次次将敌人头颅如西瓜般痛快砍下,连眼都不眨一下。但这一刻,我居然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把她的头靠上我的肩,不去看她,却尽量把语调转得温柔:“好,我一定回来陪着你和父王。不过你父王给那位姐姐迷得厉害了,我呆会得用你吓他一吓,逼他让我送走那姐姐,你别害怕,我不会真伤着你,知道么?”

相思点头道:“知道。娘亲最疼我了,哪里会伤我?”

我暗叫惭愧,却把她抱得更紧些,执住剑柄向她含笑道:“嗯,相思真是娘亲的乖孩儿,这般听话!”

相思听我夸她,更是得意,小猫般在我怀里拱来拱去,身子软软的,呼吸暖暖的,和她父亲一般好看的眸子像春水般潋滟着,似要将人心底最坚硬的冰川融化。

的确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孩,可惜却是淳于望的女儿。

听着外面凌乱奔来的脚步,我慢慢抽出了承影剑,唇角的笑意不觉间冷了下来。

铁锁急促地当啷响过,院外那两扇门扉被人砰地踹开,接着便是淳于望带着近侍慌乱奔入的身影。

很好。

我等的就是他的慌乱。有他的慌乱,才有我的胜算。

他身着玉白色的裘衣,松松扣着衣带,步履匆忙间,额角有散乱的碎发飘动。

我想起相思说的他与甚么白衣女子亲吻之事,又觉鄙薄。大白天的,他不会是被随侍从那个白衣女子床上叫起来的吧?

人不风流枉少年。他贵为皇弟,便是妻妾成群也不奇怪。何苦一边表白自己对失踪的爱妻有多么痴情多么思念多么忠贞,一边还在和别的女人亲亲我我,纠缠不清!既要当**,又要立牌坊,说的便是这种人。真真白白辜负了一副俊秀多情的好皮相,不知会祸害多少真正痴情的好女子。

而他显然也在被扰了春梦的盛怒之中,一眼看到爱女被我挟制,那本若寒潭清寂的眸子已经波澜涌动,失望惊怒之中已满是愤恨。

他站定在庭中,冷冷盯着我,慢慢道:“秦晚,你想做什么?”

我没有立刻回答,缓缓走到阶下,不动声色地转动剑锋,不经意般把泠泠锋芒在阳光耀出一缕寒光,直逼他的眼目。

他被那刺目光芒逼得眯了眯眼,再定下心神时,望着那旋在他爱女雪白脖颈间的锋刃,眸心明显有了某种悸动。

他道:“放了相思,我让你走。”

我轻笑,“以小郡主换取我的自由?轸王殿下太看得起区区在下了!我不过贱命一条,岂敢和小郡主千金之躯相提并论?”

他自是听得出我的言外之意,抿紧了唇盯着我,眸光如箭簇被拉了个满弓般,堪堪就要射出。

许久,他一弯唇角,慢慢道:“秦晚,如今我倒能确信,你绝非盈盈。天底下没有一位母亲会拿自己亲生骨肉的性命来要胁他人。”

我尚未回答,相思已搂着我脖子向她父亲喊道:“父王,娘亲不会害我。娘亲说把那个白衣服姐姐送得远远的,就回来和我们一起住啦!”

她竟似深信我绝不会伤她,在我怀中扭动时丝毫没顾忌我那随她脖颈转动的承影剑。

她的幼滑肌肤粉粉嫩嫩,吹弹得破;承影剑则是天下名剑之一,即便做不到削铁如泥,亦已锋锐之极,可轻易穿透寻常盔甲,更别说这纸一般纤薄的小小孩儿了。

我微笑着亲了亲相思的面颊,说道:“可不是我的乖宝贝么?把我心思都说出来了!轸王殿下,请把我要的人交出来吧,等我带她出了城,必定确保相思平安回到殿下身畔。”

我自然不想看到他的白衣情人,我要的是嫦曦公主平安随我回到芮国。

他已失去了盈盈,却不晓得他和盈盈唯一的骨肉够不够得上交换嫦曦公主的份量。

相思浑不知她对我是怎样的价值,见我待她亲热,立时帮腔道:“父王,如果你不把那白衣服的姐姐赶走,我便跟娘亲一起走,再也不回来看你一眼!”

听得爱女的话语,淳于望愕然。

他望着我,眼中原来怅恨般的失望,已转作寂然的绝望。

因我和盈盈有几分相像,只怕他原来还试图从我身上寻得一丝安慰,此时却不得不因我的行止彻底醒悟了。

我是秦晚,绝非他的盈盈。

他心心念念期盼的盈盈不知是死是活,也不知在天涯还是在海角。

但我已顾不得同情他,只窥着他心底的薄弱之处痛击。

我冷笑道:“等老梅下埋着的酒喝光了,除了相思,你还能留下什么?你真的打算什么也不留下吗?”

剑锋微微一飘,相思浑然未觉。

但她的后方衣领已被我轻轻割裂,再往上几分,她此刻尚在为母亲抱不平的一腔热血立刻便要喷涌而出。

见淳于望只是冷冷站着,我叹道:“可惜了,这孩子投错了胎,注定了爹不亲,娘不爱,小小年纪,还落个这般惨淡的下场。”

剑芒往上轻闪时,终于听到淳于望一声断喝。

他并不是叫我住手,而是喝道:“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