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永怔了怔,说道:“他是怎样的人,和咱们也没什么关系吧?等咱们回了大芮,管他们大梁自己斗得翻了天呢!”

我转头看了看在柳子晖怀中沉睡的相思,低声道:“没什么关系么?只怕……没那么简单罢?”

司徒永便沉默,闷了头向前赶路。

因只挑了荒僻处行走,一路山道坎坷,山石耸峙,雾浓林深。

浅浅淡淡的月色下,远远近近的烟霭织愁中有蛩吟切切,间或一声两声昏鸦鸣过,更觉阴森荒凉。

但身下这个和我一起长大的少年却是肩背宽阔,隔着厚厚的衣物尚能觉出他坚实温热的肌肉和健康有力的心跳。

或许,不是少年了。

我们同样历尽风雨,被迫背负起压到我们身上的重担,不管我们的肩膀到底能不能承受。

疲倦间居然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等听到司徒永和柳子晖低声交谈,我睁开眼时,天边已漏出一缕曙光,西边高山顶部的灌木已透出明晰的绿意。

司徒永觉出我醒来,侧头笑道:“晚晚,我们快到山下了。等穿过那边山道,便有我们的人预备好了最好的马匹候着,不过半日工夫便能到江边。算来日落之前,我们便可到达大芮境内了。”

“哦!”

我振足精神,笑道:“我睡了半夜,精神倒是好多了。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司徒永犹豫片刻,颇有些恋恋地把我放下,说道:“其实我并不累。”

我点头,“是我想活动活动筋骨。”

先奔到柳子晖身畔看相思时,果然被裹得紧紧的,揭开被衣物掩着的小小脸庞,却见她睡得正香,倒也觉不出发烧来。

司徒永默默看着,见我放下心来吐了口气,才拉了我的手向前走着,笑道:“晚晚,你对这小女娃挺关心的?”

“挺懂事的孩子……”

我迟疑了下,说道,“她父亲怎样的且不去说她,至少这孩子待我还是真心实意的。——她从小没有母亲,却把我认作她的母亲了!”

“哦!”

司徒永便不再说话,低了头皱眉往前走着,颇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

从山侧的小道绕下来,接着还是抄小道穿过一片密林,眼前便隐隐绰绰出现了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小村落。司徒永备下的马匹,便藏在这个村落里。

“到了!”

司徒永兴奋地拉着我加快脚步时,我的身体已猛然顿住。

旭日初起,犹有霭雾绵绵缭绕,一道颀长的身影正静静地站在前面的路上,素白的衣裳似要消融在袅袅烟雾中。

他盯着我,又转向司徒永牵着我的手,黑眸又是初见时的清寂如潭,竟安静得出奇,看不出任何的喜怒。

司徒永并未见过淳于望,但他极是机警,立刻问我:“淳于望?”

我看了一眼那边村落,叹道:“永,你的那些部属,的确是笨蛋!”

那的确是个很不起眼的小山村,而司徒永备下的马匹必定是上好的马匹,至少有七八匹之多,绝对不是一般的山野人家养得起的。

近日屡有变故,淳于望必定心生警戒,留意着周边动静。如果认为是这小村不引人注目,便不留心掩藏行踪,自是很容易被察觉。

司徒永心下也明白,颇是无奈地向我叹道:“自是不好跟司徒凌和你们家那些快要成了精的部属相比。”

说得我和司徒凌仿佛是统帅那些妖精的大魔头了。

我白了他一眼,松开他的手,向前走了几步,淡淡向淳于望说道:“轸王殿下,我要回大芮,请让路!”

淳于望盯着我,许久才缓缓道:“你从未打算过留下,对不对?”

我叹道:“我为何要留下?淳于望,你认为,我有什么留下的理由?”

他喟然道:“沉塘之事,想必你已经恨毒了我。”

我失笑,“淳于望,谁受了你那样凌逼还能不恨你,那不是人,是贱人。”

“即便没有沉塘之事,你也没打算留下?”

“留下来陪伴欺辱我的敌人?你说可能吗?”

“十月之约,自然只是缓兵之计。”

“不错。”我坦然迎着他的目光,“你可以折断我手臂,但你并没能折断我的脊梁。”

他终于有些沉不住气,“我知道你骄傲。我从没打算过折断你的脊梁。不过,如果折断你的脊梁可以把你留下,我会的。”

身畔的司徒永忽然高声叫道:“可你留不下了!”

他的眼眸里有腾腾火焰燃烧,让那双本就明亮的眼睛亮烈得可怕。但他又上前来握紧我的手,那样柔软爱惜地握住,全然不像已经在愤怒里红了眼的人。

淳于望这才转向他,默默打量片刻,说道:“他不是司徒凌。”这话却是和我说的。

司徒永比我还年少两岁,和司徒凌相差有五六岁,潇洒贵气有余,威凛沉雄不足,自然一眼能看出并非司徒凌。

但我也不想让大芮太子出现在梁境的消息传出去,只淡淡道:“他是我好友。”

淳于望点头,“你这样的人,可能会有很多忠心的部属,但绝对不可能有很多好友。——你是嫌太寂寞了,想他留在狸山陪你?”

我轻笑道:“我的确嫌寂寞了,所以想把令爱带走,一路叽叽喳喳跟雀儿似的,必定不寂寞。”

他这才把目光投向柳子晖怀中的相思,“你给她下了迷药?”

我叹道:“我倒真希望我有迷药。如今用着我独门的截脉法,却对身体有些损害。若相思这般年纪,若是超过六个时辰不解开,只怕醒来后就成了个连父母都不认得的小白痴了!”

我抬头看一眼天边通红的旭日和炫丽的彩霞,掰着指头算道:“我本算着,到傍晚时应该能过江了,那时候帮她疏通筋脉,不早不晚,应该不致让殿下的小郡主落下什么毛病。”

他盯着我,许久才道:“我不信。”

我一怔,“你说什么?”

他敢拿自己的女儿性命做赌注?

上回身在轸王府劫持相思,我孤身一人身陷重围,他尚且打算放了嫦曦让我带走;现在虽然还在大梁,他一时也不及调太多人马过来,司徒永带来的人马也不弱,他凭什么认为他可以在刀戟如林中保住爱女无恙?镬

只闻淳于望淡淡道:“我不信你会对相思痛下杀手。你不是贱人,但你是人。”

淳于望盯着我,目光异常锋锐,锋锐得让人不敢逼视。

可我偏偏紧盯着他,偏偏抓住了掩藏于其中的一抹失望和凄伤。

“我不但是人,而且是大芮的昭武将军,所以我不会容忍被敌人囚禁、侮辱。所有对不起我的人,都将付出代价!”

注意到身后林中人影晃动,分明已被淳于望合围,我再不客气,承影剑缓缓出鞘。

平日浅淡得近乎透明的剑锋在朝阳的投射上光色冷冽,晶芒如割。

淳于望没有拔剑,只是一字一字说道:“你是大芮的昭武将军没错,可你别忘了,你更是一个女人,一个母亲!”

“女人?母亲?”

我笑了笑。

“换上男装,提剑在手,我不记得这些了!”

剑锋如蛇信,蓦地闪出。

清清冷冷的辉芒,在浅金阳光的折射下,如一道璀璨流丽的彩虹。

无声无息的杀机,却同样地凛冽骇人。

淳于望迅速抽剑,飞快接下我剑势,脸色却已泛红,黑眸中明显有懊恨和愤怒闪过。

“你早已恢复了武功?”

我不答,侧头向司徒永道:“快去找马!”

淳于望必是因马匹发现了这里,但断没有把马匹宰杀的道理,必定还藏在附近。

司徒永点头,却向柳子晖道:“快去找马!”

他不理那些手下,径自持剑奔上前来,竟和我联手杀向淳于望。

我们本属同门,所学剑法也是相同,少年时候在子牙山习武,因司徒凌武艺最高,司徒永怎么也打不过,便时常和我联手与他喂招,应变对敌之际,早已有所默契。

隔了这么多年,这份默契倒还在,虽然我体力不足,但和司徒永联手,再怎样也不至于落在下风。

淳于望与我们缠斗两招,神情间的懊恨转作了羞怒,却将剑锋指向司徒永,竟是招招致命。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见识到这位以诗酒闲情闻名的懒散亲王的真正实力,果然很是高明,虽说是与盈盈成亲后才认真研习武艺,看着并不比司徒凌差多少。即便我体力恢复,单打独斗也未必是他对手。

那厢柳子晖得了司徒永的传令,立时向身后道:“马呢?”

便有人嘬口为哨,发出一声尖细的啸声。

不远处的一处野松林里便传来长长的马嘶,显然是久经训练的马匹在应和主人的呼唤。

柳子晖转头道:“走,牵马去!”

淳于望早已安排了人手,自然不容这一行人过去,立时拦上前来,也动上了手。

柳子晖扬声道:“哟,你们还真不打算要这小妞儿的性命了?”

轸王府的那些高手人数多出三倍不止,但此时由不得迟疑,虽拦住他们,竟不敢下杀手,一边拖住他们,一边只管瞥向淳于望,显然在等他的示下。

淳于望沉着脸,只是与我和司徒永交锋,并不去看他们一眼。

他便这么笃定我不会去伤相思吗?

或许这些日子我待相思实在是太亲近了些……

轸王府众人见淳于望不作声,渐次胆子大了些,开始放开手脚。

司徒永带来营救的自然也都是高手,吃亏在人少,柳子晖怀抱相思,身手又好,没人敢向他下狠手,但别的人以一敌二或以一敌三,却是吃力得很,不消片刻便听得呻吟之声,却是其中的两人挂了彩。

柳子晖怒道:“原来轸王殿下真不在乎你这个小杂种,我又何必留着拖累手脚?”

话未了,但见他揭开相思的裘衣,将她向上轻轻一抛,剑锋猛地割向相思的脖颈。

寒光闪过,相思身体腾空,又软软掉下,重新落回柳子晖臂腕中。

相思在昏睡中发出呜咽般的痛苦呻吟,脑袋已经耷拉下来,苍白痛楚的小小面庞正对着我们的方向,雪白的脖颈间有一道血痕正绽出一溜血珠,慢慢滴落于洁白的衣领上。

我大骇,心头猛地一滞,只觉呼吸都已顿住,正递出去一半的剑式已全然凌乱。

但淳于望更是失色,竟连我混乱的招式都不晓得抵挡,被我一剑刺在肩上,也不晓得疼痛,人已向相思的方向扑了过去,惊痛唤道:“相思!”

司徒永也蓦地变色,惊叫道:“别伤了那小女娃!”

柳子晖已将相思重新裹回厚厚的衣袍中,叹道:“她父亲都不疼惜她,我们又着什么急?放心,没死呢!可如果轸王殿下再不让路,在下敢保证,我们死前,这位小郡主也别想活了!”

看了淳于望一眼,司徒永惊魂未定般点头,“对,且留着这小女娃!若她父亲还不让路再补上一剑!”

淳于望脸色苍白,冲上前来便要夺人时,柳子晖退后一步,剑锋对着相思的腰,说道:“轸王殿下,你若再上前一步,你的女儿可就变成两截了!现在只是受伤失血,若要救时,还能救得过来。不晓得斩作两截后,轸王尊贵无俦,能不能找来再世华佗,把你女儿缝成一个整人?”

他说的这话,别说淳于望,就是我听着都惊悸得头皮发麻,完全喘不过气来。

司徒永竟似晓得我也紧张相思,快步已走至柳子晖身后,只向他怀中看了一眼,便向我递来一个安慰的眼神,分明是指相思并无大碍。

我略定心神,只是脑中来来去去盘旋的,都是方才相思苍白的面孔,滴血的伤口,手足都已冰冷。

——便是我自己几受伤濒死,都不曾这般惊惶恐惧过。

淳于望已不敢再上前,却转头逼视着我,目光灼烈而愤懑。

我只作镇定,慢慢道:“淳于望,你的梦该醒了!我从来不是盈盈,也永远不会是盈盈。我挺喜欢相思,可我并不是她的母亲。如果她的父亲拦了我的路,我也难免要对不起她了!大不了每年的清明,我多烧几张纸给她。”

淳于望眼中的恨和怨慢慢逝去,渐渐转作某种苍茫的悲凉。

他凄然笑道:“没错,你不是盈盈。若真是盈盈,相处这么久,又怎会至今唤不起母女间的天性?连她你都能下手……总是我太蠢钝太痴傻,一再骗自己,一再……认错了人。”

他容色雪白,眼眸中的暗沉似连半点阳光也透不进去,绝望般的清寂如死。

我握紧剑柄,忍不住便想伸出手,按一按自己的心口。

那里抽搐般的阵阵疼痛,疼得我想忽视也忽视不了。

可我为什么会感觉到这样的疼痛?

为了这男子?

还是为了这孩子?

也许,只是为了相思?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她总是以一颗赤子之心全心全意待我,又如此乖巧可爱,又曾不要命地救我,天真地想用她小小的身躯挡住所有降临到我身上的灾劫。

没错,我只是喜欢相思,疼爱相思,的确舍不得她受伤,更舍不得她死去。

我只是在心疼她脖颈间还在流血的伤口。

我自觉认清自己心头所想,也便略略松了口气。

柳子晖已在向淳于望说道:“怎么样,轸王殿下?再拖着,你女儿血流干了,想救也救不回来了!”

淳于望捏紧剑柄,肩部的伤口便汩汩渗出血来,渐渐染红了半边襟袖,衬着一身雪白锦衣,却似雪地里骤然绽开的一朵大红牡丹,亮烈得刺目。

他疲惫地垂下眼眸,道:“好,放下相思,我让你们走。”

柳子晖道:“那么,烦请轸王殿下让人把马牵过来!”

淳于望向后看了一眼,便有心腹部属会意,一边向后退去,一边安排人手去牵马。

片刻后,九匹骏马已一字排开被人牵了过来。

我一推司徒永,低声道:“你们先走。”

司徒永便回过头,向身后从人道:“你们先走。”

柳子晖却笑道:“咱们一起走!咱总得劳烦小郡主送我们一程,不是么?”

他说罢,却是抱了相思,当先跃上了马匹。

司徒永迟疑了下,抓住我的手把我扶上被牵到近前的马匹,又奔到后面去跃上另一匹马。

我握住缰绳正要驱马前行时,耳边仿佛听到一声呻吟般的低低闷哼,尚未及回头,便见斜次里一道凛冽剑光袭来,如玉龙腾跃,如晴雪飞滩,哗然刺向我前胸要害。

正是淳于望。

我斜倚马腹,侧头避过,不加思索便扬剑反击;而他的剑锋凌厉旋过,却将我手中的缰绳砍断了。

泼雪般的冷肃剑光贴着马儿头皮刮过,掠起大片鬃毛,凌乱撒下。

马儿受惊,长长嘶鸣着人立而起。

我蹬踏不住,只得顺势翻下马来,继续与淳于望对敌。

柳子晖回头看到,眼中闪过惊愕,忽举起相思叫道:“淳于望,你不要你女儿性命了?”

我心头一紧,又不好直说让他别伤着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