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身侧有人纵马飞过,却是司徒永奔了过去。

相交多年,他应看出了我紧张那孩子,方才便隐有维护之意,此时过去,想来应是阻止柳子晖一怒当真取了相思的小命。

可我心里虽这样猜测,却不敢十分断定,一边忐忑地瞥向柳子晖那边动静,一边应对淳于望越逼越紧的剑锋,硬着头皮道:“淳于望,别逼我伤了相思!”

“你已经伤了她了!”

他的声音喑哑而绝望,森冷的剑光里有飓风卷来时摧毁眼前一切人或物的急迫和狂躁,与他素日的温雅清寂判若两人。

我心头抽疼得厉害,本能地抵挡着他的进击,却觉气虚力短,勉强道:“别逼我伤她性命!”

“你可以伤她性命!”

他寒声道,“我便不信,你当真心如铁石!我便不信,她若夭折,惊痛伤心的只是我一个!果真如此,暗香疏影里那三年厮守,我权当作是场春秋大梦!”

暗香疏影里三年厮守……

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想冲他嘲讽大笑,可他的眼睛那样黑,仿佛要将人重重包围冷冷吞噬的无边暗夜;可那暗夜里又似平空窜出了一簇簇的幽幽烈焰,殷殷如血,无声地把人烤炙得疼痛。

司徒永奔过去后,柳子晖大约得了暗示,把相思抱在手中,虽然又把剑架到她的脖子上,却踌躇着不敢动手;

而淳于望的亲随虽然在人数上占了绝对上风,眼见小郡主受制于人,到底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悄悄上前,无声地把我前后的道路堵住,也禁绝了芮人过来帮我的可能。

我的体力未复,并不是淳于望的对手,勉强应敌之际,已给逼得连连后退。

更蹊跷的是,我居然莫名地心慌意乱。

哪怕领军对敌面临千军万马,哪怕许多次危急关头生死一线,我都没有过这种无所适从惊惶失神的心慌意乱。

仿佛被他那剑锋里席裹的飓风汹涌地拍到了心口,疼痛得窒息。

他并未因我的后退而稍稍发松,一剑紧逼一剑,招招狠辣,竟真的不再管相思,一心取我性命了。

眼见他素袖扬起,宝剑斜斜递出,极遒劲的力道,有历尽风霜的沧桑,却疏疏淡淡、从从容容地迢递刺出。

清冷寒肃,有傲骨疏影,仿若某日雪满西山,人倚阑干,忽相视一笑,顿有暗香席卷……

看似无可挑剔的必杀绝招,我竟在那若有若无若真若幻的暗香席卷里豁然开朗。

顺着他的剑势,我快步一旋,不退反进,看似正往他剑锋撞去,却在即将触衣的刹那间堪堪避过,然后剑锋一转,毫不考虑地刺向他前胸……

冷月和烟,美人如玉,一笑倾城,一击夺命……

竟是我以前想都不曾想过的绝招,一气呵成连贯而出,透过我原来根本没有发现他的剑式中的破绽,扎入他胸膛……

他的胸膛很柔软,远不如他的剑气般刚硬决绝。

看着剑尖从他后背钻出,我有种正在睡梦之中的幻觉。

在这不知是可怕还是可贺的幻境里,他的眉眼如此清晰。某种不知是绝望还是希望的情绪沾染着他柔和好看的熟悉眉眼,盖过了被一剑穿心而过的痛楚。

“殿下!”

“殿下!”

成败生死顷刻逆转,轸王府众人失声惊呼,匆忙奔上前救护。

我通身仿佛被刚化开的雪水浇过,冰冷而麻木,更甚于那日被他沉塘后身在水中的寒意森森。

慌乱地拔出剑锋时,血箭喷泉般射出,溅了我满襟满袖,连他送给我的剑穗上都是大串血迹。

我退后一步,看看滴血的剑尖,再看看那个无力萎顿下去的男子,茫然得心底一片空洞。

他落到了小戚的腕间,双眸盯着我,说不出是寒冽还是炙热,但居然看不出多少的怨恨。

他弯弯唇,嘴角有鲜血挂下,却在自语般挣扎说道:“暗……暗香……”

暗香……

什么暗香?

耳边仿佛忽然又传来一声两声女子的轻笑,伴着兵刃交击的清脆碰撞声,明亮而欢快,全无杀机。

细细听时,分明只有风过林梢,晰晰作响,哪有什么女子在笑?

盯着他汩汩流血的伤处,我的胸口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上不去,下不得,竟如一截木头般站在他的跟前,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他的脸色愈发地白,眼眸渐渐失去了方才那灼人的光彩,却仿佛极不甘,紧紧地盯着我,挣扎着吐字:“暗香……剑法……”

他的呼吸很沉重,却不能盖住我剑尖上的血滴一滴一滴落到土地的闷响。最新最快的无错更新尽在:

无意识地提过剑,我随手在自己的左袖上擦了擦,浑不觉自己这举止多么地可笑可鄙。

我没有办法假装看不到他那万念俱灰般的悲伤已凄恻入骨。

小戚慌乱地抓一把伤药按在他的伤口上,试图堵住越流越快的鲜血;又有其他近卫在嘶嚎着哭叫:“杀了他们!杀了他们给殿下报仇!”

我想我该握紧剑预备对敌。可不知为什么,这一刻,手中那曾经如挚友般随心而动的承影剑忽然间重逾千钧。

我居然提不起来。

我居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眼看着那些人持着兵器向我袭杀而来。

但他们的刀剑竟全都没能砍到我。

“住……住手!”

是淳于望,是明显已濒临死亡的淳于望用尽力气在喝阻他们。

他一用力,伤处的鲜血流得更快,小戚的手怎么也堵不住,指缝间挂下的血迹如绝了堤的河流,染红了他大半边的衣衫。

他的胸口起伏着,脸色灰白灰白,却很清晰地吩咐道:“让他们走。”

“殿……殿下?”

别说他的近卫,就是我听在耳中都觉得不可置信。

我把他一剑贯心,他还肯让我走?

还带着他的宝贝女儿一起走?

他似弯了弯眼睛,居然硬生生在脸上挑出一抹浅淡却凄然的笑。

他一字一字低沉用力地说道:“晚晚,好好照顾相思。她……没了父亲,不能再没有母亲……”

“淳于……望……”

我的喉舌间挣动了好久,才能勉强唤出他的名字,却如此沙哑而含混,仿佛给淹没在不知从何而来的潮湿的哽咽声中。

他深深地凝视着我,黑眸中有泪光涌起,手中的宝剑咣当落地。

“望……一生一世只守望一个人……晚晚,若能从头再来一回,我……绝不再等你!”

他说毕,竟笑了起来,笑得咳嗽。

有大口大口的血沫在他凄凉的笑声里自口中溢出。

我的眼睛忽然间也湿了,木讷地向前走了一步,正怔忡之际,后背忽然一紧,人已腾空而起。

马嘶声中,司徒永已抱紧我,拨转马头,一边往前飞奔,一边却扔下一只小小玉瓶,说道:“给他服下这个,也许……还有些希望。”

淳于望已说了让我们走,轸王府近卫也不便再拦着我们。

何况淳于望伤势极沉重,他们急着救人,惊慌无措中再也顾不得追我们,这一路逃去,竟比想象得还要简单得多。

天还没黑,我们便离开大梁境内,从小道找到预先安排的船家,悄悄渡了江,便算到达芮国境内了。

而我竟似在那场打斗中耗尽了雪芝丹的奇效,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浑浑噩噩地跟司徒永合乘着一匹马,脑中来来去去,尽是淳于望垂死的模样。

一身素衣染血,不祥的红色,颓靡而绝望地望着我。

他说:“一生一世只守望一个人。”

他说:“若能从头再来一回,我绝不再等你。”

他说:“相思没了父亲,再不能没有母亲。”

我五脏六腑像有人来来回回地绞着扭着,纠结得疼痛难耐,连眼睛都一阵阵地涩滞发酸,仿佛有什么物事越积越重,堪堪便要倾涌而出。

司徒永平时看着事事漫不经心,此时竟远比我想像的细致周到。一发现没有追兵,他立刻就吩咐人下了马,先给相思服了些让她昏睡的药物,又给她解了截脉法,细细地给伤口敷了药。

再出发时,他告诉我:“相思没事。子晖做事很有分寸,颈子上只是割破了很浅的口子,顶多三五天便可以愈合了,连疤痕都不会留下。”

“哦!”

我恍惚地答他,“其实,她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对不对?”

司徒永沉默片刻,轻叹道:“嗯,稚子无辜,你只是对着小孩子容易心软而已。”

“应该……就是这样……”

我松了口气。

其实我并不是心软。

但这孩子的确待我一片真心。

她甚至冒冒撞撞用她自己幼稚愚蠢却真挚无比的方式救了我一命。

我待她好,实在是天经地义。

我的确应该把她当作女儿好好养育成人。

她只怕……已永远失去了最疼爱珍惜她的亲生父亲。

当晚我在芮国边境的一处驿馆歇下,换了干净衣衫,让人将我原来那满是鲜血的脏污衣衫包成一包令人扔了,又低头看承影剑上扣的剑穗。

棕黑的底纹之上,精绣的梅花已被鲜血蔽尽,不见原来的风姿。

我解下剑穗,本该随手丢弃。

秦家也算是大芮一等一的富贵门第,再精致的剑穗要多少没有?何必留下这枚满是不快记忆的穗子?

但我犹疑片刻,却叫人打了清水,要了皂豆过来细细清洗。

飘洗了好几遍,盆中的血色才渐渐地淡了,皂角的清香盖住了隐隐的血腥气。

举起那湿湿的穗子在烛下细看,依然有腊梅迤逦,疏枝玉瘦,傲骨清绝,米珠缀成的冰蕊如泪滴点点,将落未落,仿若谁在无声暗泣,却比那嚎啕大哭更觉痛楚锥心。

我默默将剑穗挂回承影剑上,将它悬在床头,然后去看还在沉睡的相思。

她的小脸红扑扑的,摸着有些赤烧,所幸额上还是凉凉的,竟没有在一路的奔波劳顿中再发烧。

她脖颈上的伤的确不深,很浅的一道,早已不再出血,只是拉得很长,看着有点吓人。

我小心地抚摸着她憨憨的面庞,唯恐用力大了,会将她惊醒。

她的父亲,那个两个多月来让我咬牙切齿却不得不朝夕相处的男子,已被我一剑穿心。

世路长,阳关叠离声(一)

恨过怒过寒心过,并且曾暗自发誓必报此仇,但即便他下令将我沉入冰冷的池塘,我都没想过有一天真的会将他一剑穿心。

还有……

他给我刺中后说了什么?

暗香剑法?

如果我没有记错,冬天在轸王府他向我提起他和盈盈的过去时便曾说过,他们曾各自创出一套剑法,他的叫疏影,盈盈的叫暗香。肋

暗香剑法……

难道我无意使出的那式化解希机反败为胜的剑法,恰巧和暗香剑法中的某式很相像?

真的只是恰巧吗?

仔细回忆他施展的招式,和我不假思索的那式神来之剑,我已困惑。

那一式,如此得心应手,方向、速度、力道都像是操练过千百遍般完美无瑕,绝对不是急中生智突然就能想得出来的。

可细细思索,我却根本记不得我什么时候学过这样一式剑法。

“想什么呢?”

司徒永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碗药,正腾腾地冒着热气。

我回过神来,忙上前接了,轻笑道:“太子,叫你侍从端来就行了,怎么又亲自跑来?”

司徒永叹道:“你又何必和我客套?等回了北都,纵然还能常常见面,可有机会再想安安静静说几句话,只怕已不容易。”镬

我默不作声地端了药慢慢喝着。

他对着我出了片刻神,怅然道:“其实我们现在的日子,远不如少年时候在子牙山学艺时过得开心。我们常一起跑到很远的地方,喝着偷偷买来的酒,烤着我们山间打来的猎物……你待我比待司徒凌要亲近得多。每次比试你都打不过他,便看他不顺眼,常故意和我说话,几天都不理他,害得他后来再也不敢赢你了……”

仿佛看到了当年年少的我们在后山瀑布下追逐打闹的身影,少年老成的司徒凌则抱着剑倚着树干沉默看着,等我们闹完了,才递过一块丝帕,为我拭去额上的汗珠。

恍如隔世。

我微微失神,轻声道:“那时,我们还都很小吧?我都记不大清我们当时的模样了!想来想去,都只记得你是才十二三岁没长高的小男孩。”

他便不屑,“啧啧,比我大了几天呢,便老和我摆出大姐的谱儿来!”

我笑了笑,药汁顺喉而下,满嘴满心的苦涩。

喝毕,他将掌心托到我跟前,却是两粒梨膏糖。

我摇摇头推开,“我许久不吃糖了。”

他便缩回手,叹道:“记得小时候你总抢走我的糖,说我正换牙,不能吃糖。”

这个我记得。

他小时候也喜欢吃糖,我的确怕他蛀牙抢过他的糖。

只是后来他似乎并不爱吃了,有谁从北都捎了各类的酥糖过来,总会留给我;而司徒凌从来不吃零嘴,奇怪的是他家人也常会带酥糖给他,当然也是给我吃了。

可我后来也不吃糖了。

时常受伤,时常喝药,仿佛唇舌已习惯了品尝苦涩。

我问道:“永,你说……淳于望那样重的伤,还活得了吗?”

他迟疑了下,答道:“这个难说……我留了两个人在狸山附近,打听那边动静。”

我沉吟道:“他那里向来防守严密。恐怕……难以打听到确切消息。”

“那也未必。”

他静静地看向我,“只要没有消息,便证明他没死。他堂堂皇弟,若是死了,不可能没有消息传出来。”

我打了个寒噤,忽然觉得还是什么消息都打听不到更好些。

转头瞥向相思,她正侧着身子憨憨睡着。

她曾因眼看着父亲把我这个“母亲”投入池塘而备受惊吓,若再知晓她至亲的父王被自己“娘亲”刺死,不知该伤心成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