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曦秀眉轻蹙,含愁说道:“可不是呢。大约也吃了不少苦,只是蔫蔫的,话都不想说。我待要细劝,又记挂着你还在等着,便先出来了。明日你忙你的,我一个人进宫来陪她说说话!”

司徒永点头,便携了华曦走向宫外。

二人俱是紫色锦袍,一个高挑俊美,一个纤纤袅袅,慢慢地融到渐深的暮色里,看着像一幅和谐的剪影。

听闻这华曦性情极好,温柔体贴,与太子司徒永情感甚笃,想着他们的婚事不过是两方势力在利益驱使下的结合,还能如此和顺,算来也是司徒永的福分了。

正想着时,司徒永忽回过头来,向我瞧我了眼,复转过头去,依然向前走着。

他的举止神色丝毫未变,可不知怎的,就在那一瞬间,他那身流光溢彩的华美蟒袍似在散发着浓浓的悲伤和无奈气息。

其实路上那个和相思玩骑大马过家家玩得不亦乐乎的司徒永,才是真性情的司徒永?

记忆里的他,始终更像个潇洒自若的少年侠客。

可惜,从皇子,到太子,然后到皇帝……

他始终身不由己。

但这世间,又有多少人可以随心所欲呢?

回到秦府时,相思还在闹脾气不肯吃饭。

秦彻、秦谨和几名侍女连番哄着,连大哥的遗腹女秦素素都过来想方设法逗她,都没法哄她展颜一笑。

见我回来,她才抹着眼睛“哇”地一声哭出来,委屈万分地扑在我怀里。

我把她抱紧了,哄了许久,才见她止了泪,抽抽噎噎地说道:“我以为娘亲再也不要我了呢!父王也不来接我,好像也不想要我了!可我明明很乖,我明明没有惹他生气!”

“胡……胡说!娘亲满心里疼你还来不及,怎么会不要你?你父王……你父王事儿多,所以才耽搁了?”

“父王会来吗?”

“会来。”

“什么时候来?”

“还要一阵子?”

“一阵子是多少天?”

“这……看他什么时候把事办完。”

“可他什么时候把事办完啊?”

她又大哭起来,“他去办什么事要那么长时间?以前他都带着我,现在为什么这么久不找我?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深宫变,天意高难问(七)

我给她哭得心都揪了起来,再也坐不住,把她抱了起来,在厅中来回走动着安抚她,喃喃道:“虽然时间长了点儿,可他一定会来罢?他怎会舍得你呢?他明知我从不会照顾小孩,不懂得怎么哄小孩欢喜……”

也许我连司徒永都不如。至少司徒永伴着我们走过的那一路,相思没这么闹腾过。

淳于望,你一定不放心相思吧?你虽然让我照顾她,可一定并不放心吧?

那么,你一定会来找我,把相思要回去……

我忽然很想落泪,忙低了头,几乎是逃走般抱了相思回自己的屋子。

好容易哄相思吃了点儿东西,把她安顿得睡下,我疲惫地回到怀德堂时,发现二哥秦彻还在等着我。

他皱眉道:“晚晚,你手边的事儿本来就多,这样下去可不行。”

我强笑道:“没事,小孩子都这样,初到陌生地方不习惯,哭两天就好了。”

他叹道:“若是喜欢,找个乳娘过来帮照看着就行,没必要这样亲力亲为。何况……你到底还没成亲,莫名其妙弄出个女儿来,即便旁人不敢说,你叫司徒凌怎么想?”

“司徒凌不是小心眼的人。”

“他不是小心眼的人,可他也不是圣人。当年你出了那么大的事,他半句抱怨都没有,反过来百般待你好;你是他没过门的妻子,却心心念念记挂着那个死去的阿靖,他也由着你,要多体贴有多体贴。”

“可他那边说要成亲,你却一再推托,为了拖延亲事还自请送公主和亲,不清不白失陷于芮国这么久,还带了个女儿回来……晚晚,你真有为他想过吗?真的喜欢小孩,何不尽快成亲,生几个名正言顺的儿女?”

我僵坐在桌边,只觉脑壳疼痛得厉害,别过脸说道:“不错,我自认从来不是好女人,也不是好妻子。即便成了亲,嫁过去的也只是名义上的秦家大小姐,依然会有个秦三公子留在秦家,领着秦家军纵横沙场……哪可能如寻常夫妻般亲亲我我,尽享闺房之乐?”

“晚晚你这话错了,怎么就不可以长相厮守了?有战乱时可以夫妻齐上阵,无战乱时携手花下共享天伦,同患难,共富贵,不是该比寻常夫妻更加情深义重?”

我也知自己性情执拗古怪,特别经了阿靖之死和柔然军营之辱后,对男女之事更是抗拒,只叹道:“二哥,我知道是我亏欠了司徒凌。我欠他的,我不能给他的,我会通过别的方式回报他。如果他愿意……他应该很快就能有自己的孩子。”

“你是指你两次送给他的八个美人?”

一贯温和的秦彻忽然提高了嗓音,眉宇间有怒其不争的悲哀。

“晚晚,别的女人巴不得把夫婿拉在身边寸步不离,最好永远不看别的女人一眼,哪有像你这样千方百计把美人往自己夫婿怀里塞的?这样的蠢事你能不能别再做了?”

对寻常女子来说,这样的蠢事的确愚不可及。

可惜自从我被选作秦家的承继者,我便已注定了不可能过寻常女子的生活。

“二哥,你放心。”

我无奈地叹息,“只要秦家还在,只要秦家军还在,我根本不必用寻常女子的手段来争夺夫婿宠爱。”

秦彻微愕,眼底也微微黯然,说不出是伤感还是怜惜。

他闷闷地道:“晚晚,你是不是太多疑了?我瞧着司徒凌待你实在算得上情真意切了。”

“嗯,的确情真意切。只是……”

眼前不由闪出司徒永和华曦的身影。

再和谐,也摆脱不了他们二人联姻的实质,只是两个家族各取所需的利益联合。

如果战斗力极强的秦家军没有控制在我的手上,如果司徒凌没有日渐威凛并逐步成为手掌军政大权的南安侯,我们这桩从小订下的亲事有没有这般牢不可破?

忽又想起淳于望曾和我说过的话。

待我好,不是因为我是秦晚,不是因为我是盈盈,而仅仅是因为我这个人。

忽然间又有心灰意冷的感觉。

若他已死去,那温暖的躯体只怕早已冷冰冰掩于黄土之中,清雅柔和的笑容和寒梅暗香般的体息也将随之无声无息地湮灭消失于黑暗之中……

永远消失。

按我素常的性气,他那般凌迫欺辱我,我将他一剑刺死并不为过。可为何,时日过得越久,越是没有他的消息,心里越是空落落般悬得难受?

我不敢细想下去,转头问秦彻:“二哥,姑姑嫁入锦王府前我尚年幼,你可还记得那时的事?姑姑她……成亲前是不是认识祈阳王?”

秦彻目光微悸,沉郁地望向我,“晚晚,你听说了什么?”

我摇头,“我一无所知,只是……姑姑如今病着,竟会在病中呼唤祈阳王的名字,着实……令人生疑。”

秦彻脸色发白,急问道:“有没有旁人听到?”

“应该只有她的侍女听到,她们素来忠心,想来不至于乱说。但关健不是她们说不说,而是姑姑和那祈阳王,到底是不是有所牵扯……皇上不会无缘无故就因为一封书信就信了旁人攀扯,如此冷落姑姑。”

风信远,相寻梦里路(一)

秦彻皱紧眉,沉吟道:“姑姑是祖父最小的女儿,祖父在世时极宠爱,即便父亲也待这个幼妹格外宽仁。记得那时候常见她换了男装跑出去玩。祈阳王……多半是认识姑姑的吧?他曾经来过我们家两次,然后父亲就下令看紧姑姑,不让她随意出门了。姑姑嫁入锦王府前,依稀听说她并不是很愿意,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不肯吃东西。父亲让母亲去劝着,我和大哥都不许去见她,因此究竟是怎样的,我也不是太清楚。”

“后来呢?”

“后来,当然还是嫁过去了。听说姑姑出嫁前一天,祈阳王府好像出了点什么事,连祈阳王都受伤了,因此没能参加锦王的婚礼。”

为拒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绝食,绝对不只“不是很愿意”了,只怕根本就是万分不愿意。

没想到端雅稳重的姑姑年轻时还有这么一段往事。我隐约猜到那封书信写着些什么了。

不论祈阳王有没有死,不论是不是祈阳王的亲笔,如今身为大芮皇帝的司徒焕,绝对不能忍受这种对他皇权和夫权的挑衅。

怪不得,我说秦德妃病了,司徒焕还是满腹愤郁,话里话外,分明在暗示德妃得的是心病。

暗中布下这个局的人,不但了解德妃姑姑的过去,也对司徒焕的性情了若指掌。

姑姑无子,也从不争宠,碍不着任何人的手脚,这些人要对付的,当然不会是她。

可一旦姑姑失去了芮帝的信任,等于秦家失去了宫中最大的助力。

他们是想斩去秦家的臂膀,等着秦家惊慌失措,等着在失措中做出不当举动,然后——夺秦家之权,毁秦家根基。

我眯了眯眼,唤人过来吩咐:“我要关于祈阳王的所有资料,还有和他走得近的亲友和部属的资料。越详细越好。派人去南安侯府告诉侯爷,我要见那个被囚禁的闯宫男子,问他可有办法。”

解铃还须系铃人,也许我能从那个闯宫的所谓祈阳王使者身上找出些破绽。

我并没有担心神策营和神武营的冲突会闹成什么样。

以司徒凌的谋略和在军中的威望,若他亲自出面,想把这事压下来并不困难。

果然,第二日上午便传来消息,神策营右卫将军被免了职,当众责罚三十军棍;但那参将及和那参将一起围困神策营的神武宫将领却因聚众滋事、图谋不轨被问责,系于牢狱之中。

这日我未曾出门,有听闻我回来地来拜见的部属也让秦彻帮我回绝了,只在书房中翻阅这几个月来积攒下来的各类军情要务函件。

相思见我在家,又渐渐和沈小枫等侍女厮混得有点熟悉了,便不再像前日那般吵闹,只在书房门口的空地上放鞭炮、踢毽子。

偶尔,她会指着窗前一株已经花枝零落的朱砂梅说道:“小枫姐姐,我家也有梅花,好多好多的梅花。我父王喜欢梅花,还说娘亲生得比梅花还美丽。”

沈小枫有些惶恐,点头道:“对,你娘亲是生得比梅花还美丽。不过,相思小姐,你在外人面前,少提你的父王,行不行?”

“少提父王?为什么?”

“那个……那个……嗯,你娘亲听你提到父王,一定会想念他,一定会不开心。你要你娘亲不开心吗?”

“我不要娘亲不开心。”

“嗯,相思小姐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可我更不要娘亲忘了父王。”

“啊?”

“父王很喜欢娘亲,可常惹娘亲生气,娘亲好像不喜欢和父王呆在一起……这次父王这么久也没来找我们,我担心我不提父王,娘亲会把父王给忘了!”

“啊?”

“永叔叔、二舅,还有昨天那个凌叔叔,他们常围着娘亲转。就像以前我们一回雍都,就有很多女人会围着我父王转一般。软玉告诉我,这些女人想做我娘亲……那么,永叔叔他们是打算做我的父王吗?”

“啊?”

“我,父王,加上娘亲才是一家人。别的人都不是,对不对?”

“……”

沈小枫已经不敢答话,偷偷地扭头看向这边窗户。

我的心思不知飘到了哪里,手中的毛笔蘸满了墨,久久不曾落下。

许久,一大滴墨汁自笔尖滑落,黑黑的一团便在纸上洇开,像谁清寂如潭的幽黑眼眸。

午膳甚是丰盛,相思腻在我身畔,正撒着娇儿要吃这样,吃那样,又说起以前的厨师做的什么汤父王和她都爱喝云云……

秦彻望向我直皱眉时,那边有人回禀,南安侯来了。

未等那边话音落下,司徒凌已经步入厅中。

我和司徒凌交谊匪浅,他每次过来并不用通传,自有侍仆径直领入见我,的确已和出入他自己府第无异。

我现在看看口无遮拦的相思,只觉大是头疼。

我不知道司徒凌对于我这些日子的遭遇知道多少,但他耳目众多,即便现在不太清楚,早晚也会知晓。

他的性情刚硬冷冽,但向来待我极好。

秦彻曾笑言,我这样又冷又硬的臭脾气,只有司徒凌可以包容了!

可他气量再大,也不至于能接受相思这样口无遮拦地一边唤着我娘亲,一边没完没了提起她的父王罢?

风信远,相寻梦里路(二)

与淳于望的那番纠葛,虽非出于我自愿,但的确是我对不住司徒凌。

如今既然回到大芮,在南梁发生的事便只能当作一场大梦了。

我们原来的生活必定还会该原来的方向一步步继续走下去。

——可惜梦里的女儿跑到现实中来,忽然之间便让我的生活荒唐而无奈起来。

“凌,你来了?”

我勉强笑着,忙让下人去添碗筷,又向相思道,“还不见过凌叔叔?”

相思道:“我正喝汤呢!”

她果然闷下头咕咕咕地喝着汤,真的像忙乱得没空行礼了。

司徒凌并不放在心上,和秦彻、秦谨等人打过招呼,便在我跟前坐下,一边取了饭菜吃着,一边向我道:“听说今日德妃的病已有好转。”

我点头道:“终究要想法子把这事撇清才行。”

“嗯,我已经安排好了,下午我们先去见一见那个闯宫的男子。”

他沉着地说着,舀了一小碗笋尖鱼汤放在我面前,“来,这个你也爱喝,多喝点。饭也要多吃。再瘦下去,只怕连你骑的马儿都嫌你硌它的背。”

我心头一暖,接过鱼汤一气吃了,将空碗放回桌上,向他笑了笑。

他唇角泛出一丝极淡的笑,从桌下默默地握紧我的手,深邃的黑眸有分明的温柔。

他一向沉默冷冽,不苟言笑,除了对着我,寻常时几乎没法在他脸上找出半点笑意,更别说眼底的那份温柔了。

反手与他交握,正觉心神略定时,只闻旁边“啪”地一声脆响,忙回头时,却是相思的小碗不知怎么摔到了地上,正扁着嘴快要哭出来。

我忙挣开司徒凌的手,安抚她道:“没事,我叫人另盛一碗来。”

相思应了,那厢早有下人近快,飞快地收拾了地上的碎碗和残羹,另盛了新鲜的汤过来放到她跟前。

相思却不吃,缩在我身边怯怯地望向司徒凌,说道:“娘亲,凌叔叔瞪我。”

我怔了怔,回头看时,司徒凌正皱眉转过脸去,默默在夹着碗中的米粒。

我无从评判这二人的是非,只得拍拍相思的头道:“凌叔叔模样长得凶神恶煞了些,其实是好人,你别害怕?”

相思便安静下来,司徒凌却目光一闪,眸中已有愠意。

我明知把他好端端一俊朗男子说成凶神恶煞过分了些,也只得笑道:“凌,你不会和小孩子家一般见识,对不对?”

他便不再说话,低了头继续吃饭。

用过午膳,我匆匆回房换了衣,藏好宝剑,才折过身来找司徒凌,预备和他一起出门。

转过前面的五彩鹅卵石甬道,便听到相思在高声叫道:“你别打我娘亲的主意!她是我和父王的,谁也抢不走!”

我额上冷汗直冒,忙奔过去时,司徒凌正弯下腰,抓住相思的衣服,一把将她拎起,拎得高高的,冷冷地瞪着她。

相思手足在空中乱舞乱踹,却连他的衣角都沾不着,兀自在哭叫道:“娘亲说了你是凶神恶煞,她才不会要你!我父王长得可好看了,比画上的人还好看,你才比不上他呢!”

秦彻推着轮椅匆匆赶过去,急急叫道:“侯爷,小孩子家胡说八道,你不必理会,把她交给我来好好教导吧!”

司徒凌额角隐见青筋跳动,冷沉地盯着被他高高拎起的小女孩,缓缓说道:“也许……是该由我来好好教导她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