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啜着茶,一边思量着,一边向秦彻说道:“二哥,秘密传令去边关,让秦哲、温良绍留心柔然人动静。想来柔然安份了一年多,也该缓过气来,这会儿应该又在打青州、幽州的主意了!资”

秦彻、秦谨都是一惊。秦谨问道:“阿姐难道是听说了什么消息?”

秦彻却眸光一闪,若惊若喜地望向我,“只怕他们行动没这么迅速。”

我笑了笑,“如果秦哲他们说柔然人行动迅速,那么柔然人行动一定迅速;如果秦哲他们说柔然人已经攻下了幽州几座城池,那么柔然人一定已经攻下了幽州几座城池。”

秦谨也回过神来,拍手道:“不错。若是北方边关告急,别说皇上,就是端木皇后再打什么主意,想动我们秦家,也得掂量掂量这其中的厉害了!”

秦家部下兵马素来骁勇善战,尤其在应对北方柔然入侵方面经验极丰,若是边关告急,以司徒焕的谨慎,断不肯让秦家军的主将在这时候遭受无妄之灾。

秦彻振足精神,沉吟道:“这一招声东击西之计,当然比兴师动众暗中调兵强。只是秦哲那里,有高监军日夜督守,想要瞒天过海避开他的耳目,恐怕不容易。”

我冷笑,“那高监军是端木氏派过去的吧?养得那样白白胖胖,在敌军入侵时跑不快死于乱刀之下,并不是什么奇事。”

“明白了。我去安排。”

“让他们手脚利落些,没有柔然军也需得给我找出一队柔然军来,没有大战也需得操演出一场大战来,务必做得天衣无缝!”

秦彻连连点头,又与我商议了些细节,方才找了心腹之人过来安排。

我见天色不早,也不敢耽搁,急急回房中换了一身衣裳,紫衣玉带,金冠巍峨,却是从一品的武官服色,衬着俊美却冷峻的面孔,端地一身优雅贵气,却冷冽逼人。

二门外已备好了车轿,我正要过去时,却听得相思呜呜咽咽的哭声传来。

我忙走过去瞧时,相思正被侍奉我的侍女小心地牵在手中哄着,见我过去,立时奔了上来,抱住我的腿叫道:“娘亲,父王怎么还不来接我?乳娘、温香她们也都不跟着我……娘亲你要去哪里,怎么不带着我?”

她刚刚洗浴过,头发尚湿漉漉的,面庞也是湿漉漉的,却爬了一脸的泪。

她必是突然到了陌生地方,又瞧不见熟悉的亲友侍仆陪伴,心中害怕了。

我接过侍女的巾帕,一边为她擦着泪,一边柔声哄道:“娘亲出去办点儿事,呆会就回来,你乖乖的,娘亲给你买好吃的糕点。”

相思摇头道:“我不要糕点。我要娘亲,我要父王!娘亲你去哪里?你带着我行不行?”

她呜呜地哭着,鼻涕眼泪把我衣角蹭湿了一大片。

我踌躇,但这样的多事之秋,我万万不敢将她带到皇宫去。

那厢秦谨听到动静,赶过来做鬼脸扮猫狗要哄她欢喜时,她却哭得更凶,涨得满脸通红,只拉着我不肯放。

我实在不晓得当日淳于望要上朝或办事时是怎么摆脱她的。

看看天色已经不早,我狠了心肠将她抱到秦谨怀里掉头而去时,她更是哭喊得惊天动地。

我给她哭得心都揉碎了一样,一路胸口发堵。

深宫变,天意高难问(四)

待出了大门,坐上车轿,我又唤来心腹侍从吩咐道:“即刻多派人手前去南梁,设法到狸山和雍都打听南梁轸王的消息。”

这侍从名唤沈小枫,却也是个女儿身,从小在秦家长大,开始侍奉秦彻,后来随了我。

她生得眉眼英气,武艺不俗,便也换了男子装扮随我东征西伐,纵横沙场。

这次去南梁,本说是件闲差,又因二嫂有孕,怕秦彻顾不过来,便留了她在北都照顾他们夫妇,再不想遇到南梁宫变,一同前去南梁的随从或遇害,或被囚,反是她留在北都逃过一劫。

她得我吩咐,一边差人出去,一边奇道:“将军,为何要打听这轸王的消息?南梁朝廷也不安稳,咱们是不是该多多留意那个刚当上皇帝的承平帝?”

“承平帝……与我更不相干。”

我疲惫地叹道,“我只是想知道……只是想知道那轸王是死是活而已……”

如果他还活着,他必定记挂着相思,说不准真会跑大芮来接回相思。

如果他已经死了……

如果他死了,相思天天和我要父王,我到哪里找一个父王给她?

相思哇哇大哭的稚嫩嗓音还在耳边回旋,冷不丁又似听到淳于望惨淡地在说道:“晚晚,好好照顾相思。她……没了父亲,不能再没有母亲……”镬

他的面庞苍白憔悴,他的眼神绝望痛楚,他像是悲泣,又像在发誓,用尽最后的力气向我说:“望……一生一世只守望一个人……晚晚,若能从头再来一回,我……绝不再等你!”

我的喉嗓发直,胸口闷得阵阵酸疼,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潮湿了。

沈小枫慌了,期期艾艾道:“将……将军,你……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摇摇头,咬牙吞咽下嗓间的气团,脖颈却似生生地给拉直了般地痛楚着。

很艰难地挤出一丝笑,我低低道:“我哪有不舒服?我向来……只会让旁人不舒服。”

沈小枫不敢再说话。

我坐于车厢中,仰起头,将一块雪白丝帕掩住脸庞,让帕子把沁出的泪水吸干,让未及沁出的泪水顺着眼眶流回体内,吞入肚中。

而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似被大雾遮住了所有的去路。

我什么也看不清。

但我知道我一定要走下去,一步步地在看不见的大雾中走出一条路来。

司徒焕并没有让我久等。

或许,他也在等着我前去觐见。

奉先殿内,三跪九叩完毕,他已咳嗽着从软榻上支着身体,说道:“秦将军免礼!”

我伏地,沉声道:“臣保护公主不力,令公主异国蒙尘,请皇上赐罪!”

司徒焕咳了一声,沙哑着嗓子道:“罢了,朕这一向病着,可心里还不糊涂。事发突然,换了谁都是措手不及。嫦曦和永儿都已经向朕回禀过,你已经尽力了,也吃了不少苦头,朕又怎会再怪罪你?”

我忙再次叩首谢了,才在站起身,垂手侍立。

司徒焕虚弱地抬起眼睛,上下打量着我,忽挥手示意随侍宫人退下,微俯了身子,问道:“晚晚,凌儿已经和朕说了几次,打算近来便把你们婚事办了。你意下如何?”

我心里一抽,却又麻木般觉不出什么酸痛,低头答道:“若得边境绥靖,家中平安,早些将婚事办了也不妨。”

司徒焕点头,“算算你们两个,也老大不小了,便是为国事烦心,也不能这样耽误下去。”

“是!”

“朕瞧着那孩子也是个实心眼的,前儿左仆射托了杨太妃来说,想把他孙女指给凌儿做侧夫人。可朕跟他提时,他却请朕为你们主婚。”

我微愕。

司徒凌少年成名,俊伟不凡,的确是很多京中闺阁小姐仰慕心仪的英雄人物。

左仆射杨晋是杨太妃的亲弟,也算是朝中很有份量的人物,不想居然舍得把孙女嫁给司徒凌为侧室。

“若是成了亲,多放些心思在家中。”

司徒焕慢慢地说着,原来浑浊的眼睛闪过些微的锋芒。

“俗有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凌儿是夏王独子,年纪也不小了,虽有几个侍妾,却至今都不曾育有一儿半女。如今北疆还算安定,你可以把那边的事交给温将军、高监军他们,先顾着自己的终身大事要紧。”

我心中一凛,却答道:“谢皇上关心,臣一定谨遵皇上旨意,尽快把北疆之事安排妥当。”

司徒焕满意地点点头,又道:“永儿说你伤病屡屡发作,平时也需得多多调理。”

我轻笑道:“些微小伤小痛,何足挂齿!想我秦氏五代忠烈,马革裹尸或伤病而亡的已有一十人。秦氏一门深沐皇恩,如今臣的长兄早逝,二兄瘫痪,幼弟孱弱,蒙皇上不弃,委臣于重任,臣自当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司徒焕微微动容,叹道:“你一个女孩儿家,也算是……难得了。”

他拍了拍我的臂膀,说道:“放心,老将军临终将你托付给朕,朕也便把你当女儿般看待着,绝不让你委屈着。”

我道:“皇上仁德,举朝称颂,万民景仰,臣又怎会委屈?”

他便沉默片刻,抬手道:“罢了,你一路劳碌,想来也累得很,早些回府歇着!”

我恭谨应了,又道:“听说德妃娘娘病了,不见外客,晚晚打算先去探了病再回去。”

深宫变,天意高难问(五)

司徒焕神情间便闪过愠怒恼恨之色,但到底没有说秦德妃是给他禁了足才不能见客。

他略带不耐皱了眉道:“好,你去看望看望也好。朕倒也想知道,她到底……是哪里生了病!”

他的语气颇为不善,我只作未听见,告退出来,向守在奉先殿门口的大太监说道:“李公公,你方才听到了,是皇上让我去瑶华宫拜见德妃娘娘的。”

李公公目光一闪,干干地笑了笑,说道:“秦将军请!”

我便含笑举步,径自奔往瑶华宫。

走至瑶华宫宫门前,便有监守的太监犹犹豫豫地想伸出手拦我。

我站定身子,冷冷一瞥,叱道:“皇上令我过来探望德妃娘娘,你们也敢拦?开门!”

太监畏怯地缩回了手,踌躇地向外张望着,一时不敢应我,却也不敢拦我。

我哼一声,扬手推开站在门前的太监,一掌拍开宫门,快步走了进去。

沈小枫跟在我身后,却顿下身向那几个太监说道:“看什么看?如果不信,去问问皇上身边的李公公去。我们将军不在家,便敢这么着欺负我们德妃娘娘?摸摸自己脖子上,到底长了几颗脑袋!”

太监们面面相觑,声气便低了下来:“这个……大人,咱们不过是奉命行事,不关咱们的事呀!”

沈小枫再不看他们一眼,冷冷地哼了一声,按紧腰间的宝剑跟我走入宫中。

未至德妃姑姑卧房前,便听见她压抑住的低低咳嗽,让我心里一阵发紧。

忙进去看时,姑姑正无力地倚坐在软枕上,推开侍女奉上的药碗。

她的长发披散,瘦削憔悴,眼角已有细细的皱纹,却娴雅端丽,依稀见得年轻时的天姿国色。

她身畔的两名侍女却是跟了她许多年的,转头见我来了,忙放下药碗行礼,眼圈却已红了。

只听她们呜咽道:“将军,你可回来了!咱们娘娘可给人冤死了!”

我走近德妃姑姑,轻唤道:“姑姑!姑姑!”

她的目光直楞楞的,不复往日的神采,我连唤了几声,她才像有点知觉,眼神恍恍惚惚地在我脸上飘过,轻飘飘地应了一声,低低道:“晚晚,你回来了?”

“姑姑,我回来了。”

我应着,伸手一摸,只觉她额上滚烫,身上赤烧,分明正在高烧之中。

刚刚我和司徒焕说德妃生病,原是过来探她的托辞,不想真的病得不轻。

侍女在旁禀道:“娘娘病了好几天了,守卫不让传太医,咱们的人也进不来。南安侯找人问明了病况,让大夫斟酌着开了药悄悄送进来,可一直不见效……上午太子回宫,不知怎么就知道了,亲自跑过来吩咐了,这才传了太医。可娘娘她……”

我本待想问明那闯宫的男子送来的到底是什么信,才让一向宽仁的司徒焕这样大发雷霆,但见姑姑这般模样,也不好提起,接过侍女手中的药碗,坐到床沿亲自喂她喝。

她似很厌烦,摇了头又要推开时,我柔声道:“姑姑,快先喝药。便是有多少不开心的事,也需等养好了身子再作计较。”

“不开心的事……”

姑姑怔怔地重复着我的话,忽凄然笑了起来,“难道这世间还有甚么值得开心的事?”

我呆了呆,劝道:“怎会没有值得开心的事?你看,二嫂已有六个月身孕了,眼看着秦家又要添丁;何况今年我又在家,等孩子生下来,大家一定要好好庆祝庆祝。素素今年及笄,正预备物色人家,最好入赘到我们家,以后大嫂也有个依靠,大哥也不至于断了香火。小瑾这两年来没怎么发病,长得越来越壮实,前儿看他武艺,也大有进益。族里也有好几个后起之秀,这两年也越来越出息,应该很快就能独当一面了。咱们秦氏一门煊赫,深得皇上宠信,如今又后继有人,难得不值得开心?”

“秦氏一门煊赫……”

姑姑纵声笑了起来,却更是凄厉,喃喃地说着。

“秦氏一门煊赫,深得皇上宠信……”

她的手哆哆嗦嗦地接过我手中的药碗,捧起便喝。

低垂的眼睫下,有泪水一滴滴迅速滑落,滴在深褐的药汁里,然后被她大口大口地饮尽。

一时喝完,她的臂膀软软地搭下床沿,手腕一歪,空了的药碗便顺着床边滴溜溜地滚到我脚下。

而她再不看一眼,阖了眼睛像是倦极而睡,眼角却还是湿湿的。

我不敢惊动,悄悄退了出去,只唤来她的贴身侍女细问。

“那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回三公子,奴婢们也不是很清楚。那日早晨,娘娘正在院里折梅花,那个男子突然便出现了,我们过去时,娘娘惊得脸色都变了,正从那男子手中接过那封信……好像娘娘就看信的那么片刻工夫,便闯进来一堆人,说宫中有刺客,又有人说刺客是当年祈阳王的亲信,竟把那信也抢走了!”

“后来呢?什么时候下的旨意,要把我姑姑禁足?”

“娘娘好像受惊得厉害,后来一整天都失魂落魄的。到晚上皇上过来,却是关了门和娘娘说什么,不知怎的就大怒起来,我们进去时,便见皇上发怒,要把娘娘关冷宫去。一群人跪了一地求了好久,皇上才怒冲冲离去,却下令封闭瑶华宫,不许任何人进出了……”

“姑姑呢?她有没有和皇上辩解什么?”

深宫变,天意高难问(六)

“娘娘跪在地上,煞白着脸,什么都没说……后来人都走了,我们扶她起来,她还是整天都不说话,只是常看着窗外不住地掉泪……这些日子泪水都没干过的。”

我心里也忐忑起来,皱眉道:“她……还有没有别的异常?”

“从出了那事后,娘娘一直……一直不对劲。对了,昨晚发烧烧得厉害了,还说梦话。”

“梦话?什么梦话?”

“她……似乎在叫一个人的名字。她迷迷糊糊地在喊,子衍,子衍……叫了好几遍,我们把她唤醒了,这才没再叫……可烧得却更厉害了!”

子衍……

我心里一跳,忙道:“这事不许和一个人提起。记住,你们两个小心看护着,她清醒前别让其他宫人靠近!”

“是,奴婢遵命!”

我捏着一把冷汗,匆匆出了瑶华宫,还未及定下心神,一眼便见到司徒永正站在宫门前向看守的太监低低询问着什么。

一回北都,他再不像在外面那般随性。

锦衣华服,玉带金冠,举手投足稳健有,雍容尊贵,完全是大芮太子不容亵渎的合宜风范,丝毫不见一路相随间的谈笑不羁。

我上前见礼,“太子殿下!”

他负手站着,向我微微颔首,眼底却有着熟悉的明亮笑意。

“听说德妃病了,孤顺道过来问问她的病情。”

“谢太子关心!”

我垂头道谢,“既然太子已遣御医诊治,想来应该不妨事。”

司徒永点头,却轻叹道:“德妃娘娘待孤素来不薄,孤也盼她尽快好起来。”

我黯然道:“只怕另有些人,满心盼她再也好不了。”

司徒永皱眉,向我走近了些,看了一眼自觉退到稍远处的太监,低低道:“晚晚,此事可能与皇后无关。”

我深知他能有今日,全仗了端木皇后支持,也不好与他争执,只叹道:“秦家树大招风,早有人看不顺眼了?可怜我姑姑,无子又无宠,孤孤单单在这深宫里呆了半辈子,又得罪谁了呢?”

他的眸光一暗,待要说什么时,身后已有女子柔声唤道:“太子!”

抬眼看时,有女子肤凝新荔,腰流纨素,娉婷如水,袅娜而来。正是太子妃端木华曦。

我忙见礼时,她已站在司徒永身侧,微笑道:“秦将军不必多礼,你与太子多少年的好友,何必如此见外?”

我恭谨答道:“承蒙太子和太子妃不弃,从不把我当外人,秦晚感激不尽!只是国有国法,宫有宫规,礼仪不可废。”

华曦浅浅一笑,剪水双瞳脉脉流转,看向司徒永。

司徒永的眸光自我面庞划过,落在华曦身上,唇边已弯起笑意,问道:“华曦,已经看过皇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