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时候见到你父王了?他又是什么时候说的这话?”

“就是刚刚啊!”

“刚刚?”

“是啊,刚刚我见到父王了!他说我很乖很听话,又问我想不想他。我说,想啊,父王就说,他也想我了,很快就过来接我。”

风信远,相寻梦里路(六)

她双眼亮晶晶地看向我,“娘亲,你说,父王哪天过来接我?明天就过来吗?”

我愕然,问沈小枫道:“相思小姐刚刚去哪里了?”

沈小枫道:“哪里也没去,她在院子里玩得困了,睡了一觉刚醒。”

我松了口气,拍拍在我腰间蹭着的小脑袋,说道:“相思,你刚刚是在做梦。”

相思立刻把头摇得向拨浪鼓似的,急急辩解道:“不是做梦!真不是做梦!我明明看到父王向我笑来着!他摸着我的头,笑得可欢喜了!”

我皱眉,叹道:“好吧,他来看你了,他来看你了,他来看你了……”

我连着念了几遍,声音不自觉地低哑了下去,连心里都似给挖去一块般空落落地闷疼。

相思幼小,也许不能完全分清梦境和现实。但能让她如此印象深刻的梦境……

难道是淳于望真的已经不治而亡,跑来托梦给爱若明珠的宝贝女儿?

相思觑着我的脸色,却似有点不安起来,拉扯着我手道:“娘亲,父王会来接我们,是不是?”

“嗯,是。会来的。”

“我们还回狸山吗?”

我心不在焉,随口道:“随便,回吧。”

“那我们就和父王说,别去王府了,我们一家就住在狸山,天天看梅花打雀儿,好不好?”

“好,好……”

身后忽然一阵“当啷啷”的巨响,差点把相思吓得跳起来,双手把我衣襟攥更紧了。

回头看时,却是司徒凌把侍女端来给他洗手的铜盆给打翻了,**的水漫过砖面,一直汪到门槛边。

侍女慌忙去收拾时,他却好像没看到一般,慢慢地擦净了手,将巾帕掷到一边,才抬眼看我,缓缓道:“晚晚,我忽然想起,我府中尚有要事,不能在这里用晚膳了。我先回去,德妃那里有什么动静我再让人找你。”

他说着,抬脚便大步踏出屋子,兜头冲入尚在倾盆而下的雨幕里。

他的近侍在那边耳房中瞧见,慌忙撑了伞过去为他挡雨时,却给他扬手一掌,狠狠打到了一边,连伞都飞了出去。

“凌!”

我骇然,忙要过去追时,衣襟却被相思紧紧拽着。

她抱着我的腿,惶惑地看着我,问道:“娘亲,外面不是……不是正下雨吗?”

不但下雨,并且电闪雷鸣。

一道金红的闪电蓦地在眼前闪过,把黑沉沉的雨幕照得白亮得惊人,伴着惊雷如炸,掩住了满屋人的失声惊叫。

屋宇震动中,那闪电已如巨大无鹏的毒蛇蛇信,鞭子般抽打在前院的梧桐上。

相思脚一软,已吓得坐倒在地,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我眼看着前面的梧桐晃动着枝叶慢慢倒下,忙将相思抱到怀中,掩了她耳朵低声安慰。

只在这片刻工夫,司徒凌已走得不见踪影。

风雨雷电,都休想挡住他脚步半分。

他从来这样刚硬,沉着,冷静。

泰山崩于眼前而色不变,指的就是他这类人。

可刚才,他竟给相思几句小孩子家的话给气走了么?

我抱着相思怔忡片刻,到底没有追出去。

他从不是冲动的人,只要稍稍静一静,立时会明白他这怒气来得多莫名。

连他自己都说过,我亲手给了淳于望致命一剑,绝不可能喜欢他。

何况大芮朝廷波诡云谲,暗涛汹涌,南安候与秦家军合则两利,分则俱损,注定了我们两家的联姻稳如磐石,坚不可摧。

身后,有侍女正不安地和向沈小枫道:“小枫姐,这雷也忒厉害了些。”

“是呐,这才三月头里吧?怎么比夏天的雷还厉害?看那老大一棵梧桐树……好像从中间劈作两断了……”

“会不会……是什么不祥之兆?”

“啊……”

沈小枫回过头,怒斥道,“从哪里听来的鬼话连篇?秦家数代忠良,堂内有天子御赐的宝剑镇妖,堂外有天子御书的匾额辟邪,还怕区区雷电带来什么妖佞邪气?”

“可……可多少年没看到那么大的雷了……”

我抱紧相思,慢慢转过身,沉声喝道:“都给我闭嘴!有我在,再大了雷动不了你们一分半点!传我的话,雨停后就去把那梧桐砍了劈柴烧,所有人不许再议论一个字,否则,一律家法处置!听到没有?”

“是!”

几名侍女屏声静气,垂首应诺。

而外面雷声隆隆,雨声哗哗,竟没有半点停下来的意思。

我沉着脸抱了相思走向卧房时,相思在我耳边格格地笑:“娘亲,你好威风啊!”

我缓了声调,“嗯,威风?”

相思洋洋得意,一脸的自豪,用力点头道:“她们都好怕你,你比父王还威风!”

我拍拍她圆圆的脸蛋,说道:“要不,娘亲教你学兵法吧!长大了你会比娘亲更威风!”

相思连连摇头,“我才不学!”

“为什么?”

“一听娘亲念兵法,我就想睡觉。若自己去学,不是得从早睡到晚了?”

我叹道:“你真的从早睡到晚,我可就省心了!”

霜风寒,宛转蛾眉心(一)

第二日雨收云住,却是碧空如洗,澄净如水。

管事的一早便带了人过去伐那棵被雷劈作两截的梧桐,等我稍晚些过去时,连地上的枯枝败叶都已不见,留了个泥泞的树坑在那边,只待隔日再找一棵大树挪过来,便再也看不出给雷电劈过的痕迹。

我去见了秦彻、秦谨,和他们说了祈阳王的旧事,然后分派了人手下去,暗中到北都以及北都附近的庙宇寻找祈阳王和崔勇寄居过的庙宇。

崔勇虽不肯说出他们隐居的庙宇,但想那祈阳王断了一条腿,又给烧得面目全毁,不论住在那里都不易掩藏形迹;

何况他当年身份何等尊贵,总会有些不同寻常的人前去拜访,周围之人绝不会一无所觉。

只有找到祈阳王落脚的地方,才可能查出到底是什么人引了崔勇入宫谋害姑姑。

忙乱了数日,府中积下的事务已处理完毕,宫里的德妃也退了烧,神智渐渐清醒过来。

虽然她的禁足之令未解,但有秦家和南安侯在,又有司徒永暗中嘱咐,一应饮食用倒也不缺。

听说她瘦了一大圈,神思恍恍惚惚,常一整天不说一句话,料得必与祈阳王有关,却也无可奈何了。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

祈阳王遇到了她,真可谓遇到了这一生的劫数;若他真的在那年的夺嫡之战中死去,或者躲在哪里苟延残喘许多年,然后无声无息的死去,也该算是德妃姑姑的庆幸了。

可惜他想无声无息地死,偏有人想惊天动地闹。

姑姑必定已经知晓祈阳王因她而败亡,只怕心中的阴影这辈子都磨灭不了了。

这日略闲些,我出了书房到院子里看时,却见相思拨弄着司徒永给她做的弹弓,不知是不是犯了春困,一脸百无聊赖的模样,遂带了她出门走走。

相思见我带她出门,倒也欢喜。

等到了街上,却正集市,一路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各类商肆都高高挑出了招旗,加上见缝插针的小商贩们,有卖珠宝金器的,有卖绸缎布帛的,有卖胭脂水粉的,也有卖花灯、风筝和各类小玩意儿的。

相思给淳于望捧在手心里长着,果然是金枝玉叶,竟似从没到这市井间来过,在前面奔得跟小鹿似的快活,不时招手向我喊道:“娘亲,娘亲,快来看这个,还有那个……”

我自从离了狸山,便已换回男装,寻常都是亲友或心腹之人在身畔,听她喊多少的“娘亲”也不觉得有何异样,但如今在市集上,我整整齐齐一身华贵男装,也给她这样“娘亲”“娘亲”地乱叫,由不得人人侧目而视,看我的眼光都有些怪异起来。

我无奈,把她拎到一角僻静处,细细地教她:“相思,在外面,你别唤我娘亲。”

“为什么?”

“娘亲穿着男人的衣服,你唤我娘亲,人家要笑话的。”

“男人的衣服!”

相思惊叹地抓了抓我柔滑的衣襟。

“怪不得我总觉得娘亲的衣服没在家时的好看,原来这是男人的衣服啊!”

她说的在家,必定是指在轸王府或狸山了。

离开这么久,她还是认定了只有狸山或轸王府才是她的家。

我有些发愁,柔声道:“不好看便不好看!只要我们相思好看就成了!”

“可娘亲为什么要穿男人的衣服呢?”

“穿着方便呗。”

我指点给她看。

“你看,路上走的人,都是男人和贫穷人家的女人,一般大户人家的女人,是不可以出门的,不可以让别的男人看到的。”

“为什么不可以出门?我也是大户人家的女人吗?”

“你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所以你父王很少带你出门。可不出来见见外面的世界,将来会给人欺负。”我回答着她,只觉头疼得很,“反正你记着,别再唤我娘亲了!”

“那我唤你什么?”

“若在外面,你就唤我……唤我父亲,或者唤我叔叔,都行。”

“为什么叫娘亲是父亲啊,我父亲不就是父王吗?”

“相思……算了,你别在大街让唤我娘亲就行了知道么?”

她的问题还真多。只是如果带她出来的人是淳于望,只怕真会一个一个仔细地回答他。

他对女儿,甚至……对我,一向很有耐心……

相思还算听话,终于收敛了许多,像只小仓鼠般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又看到捏泥人的,站在那里看了半天捏泥人。

我见她好奇,遂让人照着相思的模样捏了一个,捏好细细瞧着,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顽皮却可爱的神情,都是活灵活现,很是生动。

相思欢喜,又道:“帮我娘亲也捏一个!”

捏泥人的师傅道:“你娘亲什么模样?”

相思指住我道:“就是这个模样!”

我汗颜,握着腰间的宝剑,淡淡道:“你随便捏个!”

师傅细细打量我一眼,到底不敢细问,果然照着我的模样捏出个女像来。

相思拍手道:“好,真好,再捏一个我父……”

霜风寒,宛转蛾眉心(二)

我掩住她的嘴巴,说道:“再捏一个男像,也按我的模样。”

师傅应了,不一时便把身子捏好,却比女像高大些,正要去捏脸部时,我摆手道:“算了,不要捏了。”

收起那个面目模糊的男像,我付了钱,拉着相思道:“走,别处玩去!”

相思一手抓着自己的泥人像,一手抓着我的泥人像,有些不服,还要说话时,我弯腰在她耳边道:“他又没见过你父王,捏出来也不会像。以后等你父王来了,你领他过来让这爷爷照着样子捏,不是更好?”

相思应了,却有些沮丧,咕哝道:“父王说话不算话!说了过来接我,这么久还不来!我再不理他了!”

她怏怏地向前走了几步,忽一抬头,已欢喜地叫起来:“永叔叔!”

人已圆滚滚地扑向前去。

我一惊,才见一角的小酒肆里,却是司徒永一身平民装束,正和几个人划拳喝酒。

他给相思一叫,亦是惊喜,弯了腰抱了她坐在腿上,问道:“呀,相思,你怎么来了?”

相思回头向我一指,“晚晚带我来的!”

瞪着她短短的小指头,我吸了口气。

司徒永已注意到我,正在和我点头招呼,闻言也是嘴巴张得差点下颔没掉下来。

他捏捏相思的耳朵,说道:“相思,你怎么可以直接唤你娘亲的名字?”

相思无辜地望着他,“晚晚让我别在大街上唤她娘亲……”

我无言以对,揉着太阳穴走到他跟前,苦笑道:“我错了,你……你爱唤什么就唤什么!我不该带你出门……”

相思的表情便更无辜,甚至拿求救的眼睛看向司徒永。

司徒永笑道:“你娘亲哄你呢,她最疼你了!”

他说着,已招呼小二添副碗筷过来,拉了我坐下。

“难得大街上也能碰着堂堂的昭武将军,来来,一起喝一杯!”

以司徒永如今的尊贵,我很是奇怪他怎会出现在毫不引人注目的一个小酒馆里。

但一眼扫过和他同桌的两人,我心中已是一凛。

两人一胖一瘦,模样甚是普通,看着不过贩夫走卒的寻常装束,但眉梢眼角,俱见精光内敛,只怕都是身怀绝学的高手。

他纡尊降贵前来,为的必是这些隐于市井间的异人。

司徒永也不隐晦那些人的身份,向我介绍道:“他们是我宫外的好兄弟。这位是宝,那位是老七……”

都是些极寻常的名字,我却不敢以寻常人视之,目注他们起身见礼:“在下秦晚。”

二人面上的探究之色逝去,已有轻轻的笑意溢出,一边回礼,一边说道:“原来秦将军,久仰,久仰!”

司徒永道:“晚晚和我已经十多年的交情了。以后你们待她,也需像待我一般才好。”

二人应了,目光却又在我脸上逡巡着,神情多少有些怪异。

我和司徒永的对话已落在他们耳边,他们自是猜得到我是女儿身。

我不明白司徒永怎么会在外人跟前暴露我的身份,但听他口吻,这些人当是他极可靠的朋友,遂大大方方地举杯相敬。

司徒永又问些别后家事,不时逗一逗怀中的相思,倒也言谈甚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