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宝、老七分明知道司徒永的身份,也不见有卑怯之色,畅谈的大多是各地的风土人情,偶尔也提及民生疾苦,隐隐有司徒永谏力图进取、关注民生之意。

眼见烫的两壶酒喝尽了,正要喝第三壶时,目光偶尔瞥过大街,却见着几个熟悉的人影急急走过,当先一人正是男装打扮的沈小枫。

“小枫!”

我扬声唤一声,沈小枫已听到,飞快奔了过来,喊道:“将军,可找到你了!”

我端着酒杯,侧头问道:“什么事?”

“府里……府里出事了!”

沈小枫气喘吁吁地抹着额上的汗,启唇待要说时,一眼瞥到坐在一旁的司徒永,又迟疑着闭了嘴。

我饮了一口酒,道:“说。”

沈小枫才道:“刑部有人过来了,气势汹汹的一队人,说是刑部大牢出了命案,要……要提四公子去刑部受审……”

“小谨?为什么?”

我顶了个子虚乌有的秦家三公子名头,真正的三公子秦谨,就成了四公子了。

“据说,上回闯入德妃宫里的那个男子死了,怀疑是秦家人怀恨在心杀人灭口……”

我不怒而笑,“他们怎么不说,是我秦晚要杀人灭口,把我打入死牢中去?”

思忖片刻,我向司徒永笑了笑,“只怕很快便有这么一天了?”

他的脸色便不大好,起身说道:“我陪你回府走一趟!”

“不用了!”

我饮尽杯中余沥,抱过他怀中的相思,牵在手上,说道:“我知道他们要的是什么,我给他们便是。可惜有些东西,只怕他们强要不来。”

“晚晚!”

转身离去时,司徒永在后唤着,听着颇有几分无奈。

我顿了顿身,却未回头,挺直脊梁在小枫等人的簇拥下离去。

司徒永是大芮的太子,早晚也会是大芮的皇帝。

我和他相识至今,情谊非比寻常,自然也乐意是他站到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俯瞰众生。

但这并不代表我该为他舍弃一切,任由秦家受他背后的那些人糟贱凌辱。

何况,多少人正试图站到他的肩膀上同样地俯瞰众生,只怕他自己也将会不堪重负……

霜风寒,宛转蛾眉心(三)-

回到秦府时,正厅之上,已经乱作一团,分明是刑部的大队人马正与我二哥秦彻对峙。

秦彻虽行走不便,但我不在的时节,府中一切俱由他安排,如今有人要带走秦谨,带走我们秦家最后一个还算健康的男丁,他又怎会答应?竟调了秦府侍仆与刑部之人对抗,摆明了是不会交人了。

双方分明争执已久,秦彻握紧轮椅把手,已经气得满脸通红,眼看着双方已各执兵器,混战一触即发,那厢有人高禀一声“将军回府了”,这才略略安定,数十双眼睛刷地转向我。

沈小枫已紧张地奔到秦彻跟前,打量他无恙,才放了心,悄然护卫在他身后。

我早让人带了相思先回后院避着,自己负手走了进去,冷冷地将全场一扫,刑部那些窃窃私语的府兵顿时闭嘴,鸦雀无声地站在当场,眼底多少有了点惊惧之意。

我再不看他们一眼,径直走到秦彻跟前,问道:“二哥,出了什么事?”

秦彻见我回来,已松了口气,说道:“这位刑部侍郎闵大人,声称奉了俞相之令,要带秦谨去刑部受审。据说,刑部大牢那位闯宫的男子被人杀了,现场留下了我们秦府的腰牌;再则,他们说小谨在事发之时曾经出现在刑部附近,因此认定是小谨杀了这闯宫男子。”

我看向那位绯衣金带的闵侍郎,只见他身材精壮,双目有神,连腰间都佩着单刀,一眼便能看出是个会武艺的。

我是从一品的昭武将军,在武将之中,除了大将军,能与我并列的只有忠武将军、宣武将军二人;

秦彻也非白身,早年便因父荫袭封三等和靖侯,况受人暗算前也是武艺超群。

这秦府纵然称不上龙潭虎穴,但也绝不是一般的文官就敢轻易闯入的。

他们派个会武的文官带来冲进来了,显然一开始就没打算善了此事。

那闵侍郎见我望向他,也不怯惧,向前略一施礼,便道:“秦将军,人证物证俱在,只能劳烦秦四公子跟我们走一趟了!”

我冷笑道:“人证物证俱在?好,先把人证物证呈上来,让本将军看上一看!”

闵侍郎道:“人证物证自然留在刑部。秦将军若要看时,请移大驾前往刑部一览。只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还是请先交出四公子,让下官交了差事。若秦将军认为此事屈了四公子,大可去和俞相或我们尚书大人理论。”

“俞相?刑部尚书?”

我笑了笑。

“我一介武夫,从来只懂得行兵打仗,舞刀弄枪,又哪里能和这些人理论?”

闵侍郎按住腰间单刀,皱眉道:“秦将军,下官不过是奉命行事,请不要为难下官。”

我点头道:“我不为难你。你回去告诉俞相,你已尽力,只是秦晚认定此事乃是朝中有人蓄意谋害忠良,要启奏圣上公断,不允带人,只得无功而返。”

“秦将军,此事人证物证俱在……”

“闭嘴!”

我冷笑道,“那你再回去告诉俞相一句话,若我秦家要取谁的项上人头,即便是俞相本人,也绝对不会落下半点线索让人有迹可循!”

“秦晚,你敢恐吓朝廷命官!那是当朝丞相!”

“恐吓?我还没栽赃陷害呢!你瞧见哪个凶手会唯恐他人不知,特特地带上本府的腰牌让人证实自己身份?何况德妃遭此人陷害,我等还指望着从他身上找出背后主使之人,恨不能派人保护,又怎会害他?如此显而易见的道理,连我一介武将都能看出来,何况俞相那等胸有丘壑之人!”

“下官只是奉命行事,秦将军如有异议……”

“我当然有异议!俞相明知有人陷害秦府,不说追拿真凶,还敢助纣为虐,是欺我秦府无人么?”

闵侍郎已变了脸色,却将刀把握得更紧,说道:“这话将军只和俞相说去,但今日下官不得不先把四公子带走。”

他说着,竟抽出刀来,带了府兵奔向前,想强行冲进去抓人了。

我向身后家丁以目示意,却让他们向后退开,让出一条路来,冷眼他略一踌躇便奔入厅堂之中,蓦地高喝道:“大胆逆贼!眼见先帝御笔钦赐牌匾在此,你无礼闯入,不但不下跪见礼,还敢手持凶器,意图不轨!众目睽睽之下,敢犯此大不敬之罪,莫非想造反!”

闵侍郎大惊,这才记得抬头细看。

大堂之上,高悬的匾额上铭刻着“一门忠烈”四字,的确是先帝御笔亲书。

他身后本有数名刑部府兵紧随着要跟进去,闻言已是色变,已经跨入门槛的脚悄无声息地缩了回去。

闵侍郎也要退后,我却冷冷地拦在了门口,喝道:“如今这才是人证物证俱全,数十双眼睛看着,你这大不敬之罪,可是坐实了!还不弃了凶器认罪!”

闵侍郎白了脸,“下官只为缉拿凶犯而来!”

“凶犯?哪里来的凶犯?”

我向牌匾一揖,说道,“我们秦氏一族,世世为保卫大芮江山血溅边疆,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先帝金口玉言,都说了我秦氏一门忠烈,你还敢说秦家有凶犯?这等藐视先帝,更见得居心叵测!来人,把这逆贼给我绑了!本将军须得亲自领他去问问俞相,是不是他在指使这逆贼行此忤上不忠之事!”

霜风寒,宛转蛾眉心(四)

早有激愤已久的秦府侍从上前,却是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夺了兵器,飞快将他五花大绑缠个结实。

他被我先声夺人怒斥一番,气势已经馁下,便是身手再好,也万不敢在这御赐牌匾下和我动手,竟轻

而易举被几个下人制伏。

我一边令人将闵侍郎带下去,一边向刑部府兵和颜悦色说道:“此事众人公见,还得麻烦列位作个见

证。罢了,想来列位折腾这许久也累,先请去用些茶,休息片刻再作计较吧!”

那队府兵足有三十多人,此时都已忐忑。

只是为首的闵侍郎束手就缚,他们再不敢冒什么大不敬的罪名和秦府之人动手,竟由着人收去兵器,

一路押了出去。

我转头低声吩咐道:“多分几处关押,好吃好喝招待着。”

此时藏着的秦谨已经跑了出来,拍手笑道:“阿姐好本领!我只当这次便是逃得了牢狱之灾,也难免

一场血战,连累家里不得安宁。如此反将一军,头疼的该是俞竞明和刑部尚书了吧?”

秦彻也松了口气,推了轮椅上前,问道:“晚晚,你真打算去找俞相问罪?”

我慢慢坐回桌前,倒了茶喝了两口,才道:“俞竞明不过是端木皇后手下的一条狗,挂了个左相的虚

衔,到底有多少事能自己做主?只是他倚了端木皇后的势,为虎作伥,的确越来越难防了……咱们越性闹

大些吧!”

“闹大些?”

“立刻令人去写折子,直接禀明皇上,告俞相勾连刑部,诬陷功臣之后,意图不轨,请皇上作主!”

“只怕……证据尚嫌不足。”

“不足么?他们现成送来这么多的人证,还怕没证据?”

我淡淡笑着,说道:“分三块去准备证据。第一,预备一份供词给那三十多个刑部府兵,证明那个闵

的的确是有心冲入忠烈堂,有不轨不敬之心。”

秦彻点头道:“这个不难,分开关押,只挑几个软弱的威逼着先认了,其他人一见有人招了,想撇清

自己,想必也招承得快。三十多人一起招承,这供词可就不容易翻了!”

“第二,给这位闵大人也预备一份供词,证明此事是俞竞明指使。这人惹了祸,想必也急于为自己开

脱,必定会招承画押。至于这两份供词怎样对秦家有利,怎样把罪过往俞相和刑部那里推,想必咱们府里

的刀笔吏应该明白的。”

秦彻微笑点头,“第三呢?”

“第三,打听明白那个崔勇是什么时候出的事,找可靠的人来证明小谨并不在场。”

秦谨已憋红了脸,恨恨道:“这个还用找人来证明么?便是动手,难道还有我亲自动手的理儿?”

“这事皇上会想明白,我们只需证明我们秦家的确诚惶诚恐地对待此事便可。”

我笑了笑,“最重要的,我们得证明秦家的腰牌不仅秦家有,俞竞明那里也有。”

“俞竞明那里……怎么会有?俞府不比我们秦府规矩大,但他随侍之人必是精挑细选的心腹之人,便

是想送两块给他也不容易。”

“没关系,再精挑细选,只怕……也逃不过司徒凌的耳目。”我笑道,“找他帮忙吧!”

端木皇后屡屡针对司徒凌,司徒凌也从来不是善茬,明争暗斗这么多年,只怕端木皇后还没来得及打

出俞竞明这张牌,司徒凌已经暗中安插下人手了。

我这府上之事瞒得过其他人,同样瞒不过司徒凌。

今天这事闹得这么大,他不可能不知道。

沈小枫告诉我时,一定已经有人同时通禀了他。

算算自那日雷雨之日他愤愤而去,已有四五日未见人影了。

难道真的因相思的几句话气着了?

心里正想着时,那厢已有人来报:“南安侯府遣人来了!”

忙请进来时,来的却是司徒凌的心腹太监靳大有。

一时见过礼,果然是为方才之事而来。

“侯爷让奴婢过来问问,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此事自是不便写信,我遂将此事细说了一遍,靳大有已连连点头道:“将军放心,此事不难。”

我便知司徒凌那边的确已在俞竞明安插了眼线。但我奇怪司徒凌怎么这么快便晓得我这里已经平息下

来,遂问道:“侯爷呢?最近府里忙得很吗?”

靳大有笑得眯起眼睛,暧昧不明地看我一眼,说道:“也不算忙。将军前脚回府,他后脚也到附近

了。后来看将军杀伐决断,转瞬化危机于无形,也便放心回去了。”

司徒凌方才来过?

又不声不响走了?

我有些不安,一边令人取了银子来打赏,一边问他:“侯爷没事吧?”

靳大有干笑道:“没事……只是秦大小姐,若闲了时,还是常去侯府里叙叙话才好。咱们侯爷是个闷

葫芦,有些事呀,还是把那个闷葫芦捅破了好。”

他告辞而去。我怔忡片刻,想起相思在混乱中被带回后院,不知有没有受惊吓,遂先去看相思。

回到我的屋子时,侍女轻笑道:“刚玩着泥人,居然睡着了!只怕是在外面走得累了,正好让她睡上

半个时辰,晚一点喊她起来用晚膳。”

我过去看时,果然已经窝在衾被里睡着了,双颊粉润润的,小小的鼻翼微微翕动,说不出的安静可爱

霜风寒,宛转蛾眉心(五)

我帮她掖一掖衾被,抓过她枕边的泥人把玩片刻,放到桌上,忽记起我怀中还有个没有捏出面目的泥

人,忙掏出看时,才觉里面的衣衫已在方才那场未见血腥的争斗中被汗水浸得透湿,泥人居然还和软着。

随手捏了两捏,竟然也能捏出形状来。

相思细细的呼吸声中,似乎隔绝了外面的刀光剑影明争暗斗。

我默然坐于桌边,照着桌上两个小人的样子,慢慢地捏着那个泥人的五官轮廓。

回忆着那师傅捏泥人的步骤,我不过是信手捏着,竟真让我捏出了个人像。

看着挺顺眼的。

或许有一天,我不当官了,不上战场了,也可以隐在市井之中,捏泥人换几个铜钱花。

我不知是怅然,是伤感,还是安慰,莫名地便心酸起来,将那男像的小人放在我和相思模样的泥人中

间,转头出去令人打了水来沐浴更衣。

待得洗浴回来,相思却已醒了,正在屋子里大呼小叫,听着甚是欢喜。

我忙走进屋看时,她已一头扑到我怀里,叫道:“娘亲,你捏的父王的泥人好像啊!就和父王一模一

样!”

我刚想问她,我什么时候捏了她父王的泥人时,相思已高高举起方才我捏的泥人。

我定睛一看,心头已砰砰地剧烈跳动起来。

那个泥人,那个我刚刚捏出来的男像,竟真的和淳于望有七八分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