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由不得我退缩,早有那如狼似虎的差役过来,抓过我双腿上了杨木夹棍,用力……

剧痛,如针尖一样不间断地扎刺着神经。

我屏着呼吸忍受,全身汗出如浆,终究忍耐不住,痛楚地发出一声两声的低低呻吟。

猛地,行刑差役的威喝声中,一声清脆的骨骼断裂声清晰传到耳中,疼痛如一把剑直直插在心口,连心跳也在刹那间停顿。

我连哼都没哼一声,便昏了过去。

给冷水泼醒时,身边有很熟悉的声音一声声地唤着我。

“晚晚!晚晚!醒醒,快醒醒!”

“阿姐,阿姐,你怎么样?”

我吃力地睁开眼,努力凝定模糊的眼神,终于看清遥遥望向我的两张面庞。

都有和我相似的俊秀,却满脸的血污。

二哥秦彻,阿弟秦瑾,我们秦家最后的两个男子。

不但脸上满是血污,腰部以下更是鲜血淋漓,显然刚刚给毒打过。

他们一个双腿瘫痪,一个自幼病弱,何尝受过这种委屈?

我勉强振作了精神,向他们淡淡地笑了笑,以示我无恙。

秦彻、秦瑾还是盯着我,目光扫向我的腿,分明的又惊又痛又怒。

我的右腿正让我疼得哆嗦,根本无法挪动动弹分毫。

我勉强支起身,看着我那以怪异的姿势扭曲着的腿,握紧拳冷冷地笑了笑,说道:“我不妨事。”

俞竞明笑道:“你一个女人都不妨事,想来你的兄弟们更不妨事了?”

他一拍堂木,喝道:“继续,上夹棍!”

早有一旁的差役过来,却拿着刚才夹我的夹棍,往秦彻、秦瑾身上扣去。

我头皮一麻,冲口道:“住手!”

俞竞明眼睛里闪过一道异样的光亮,胡须一翘,已笑了起来:“怎么,秦将军打算招了?”

秦彻忽高声道:“晚晚,若你招承,我现在便一头碰死在这里!”

我已捕捉到俞竞明目光中的得意,心知中计,越性笑道:“我便是预备告诉俞相,我秦晚心地歹毒手段狠辣早就出了名的,少和我来这一套。秦彻,秦瑾,你们若受不住,便找机会一头碰死在这里吧!我若能活着走出去,必为你们延请高僧好好超度!”

秦彻一笑,不再说话。

秦瑾开始困惑,待看秦彻一眼,也便握紧拳低下头去。

绝地恨,嚼齿穿龈血(二)

他年龄最幼,又先天不足,素得兄姐照应,历练得不多,一时未必看得出俞竞明意图,却也有着出身将门的刚硬性气。待夹棍上起,不过最初痛叫一声,便咬牙忍住,凭着怎样疼得面红耳赤,青筋暴起,顶多闷哼向声,竟不哭号求饶。

而秦彻自始至终并未发出半点声音,仿佛那夹棍夹在了旁人身上。

俞竞明身后的谋士疑惑道:“莫非这个瘫子下半身没有知觉,觉不出疼来?”

俞竞明眯着眼睛,喝道:“给我加力,再加力!我就不信你们秦家个个都是铁打的筋骨,铁石的心肠!”

秦彻双腿虽废,何曾失去知觉?

他一向生得白皙俊秀,此时受尽苦楚,脸色愈发雪白如纸,额间早已冷汗涔涔,只是闭了眼睛伏地强忍。

而秦瑾已经经受不住,连着晕过去两次,被水泼醒后全身都在哆嗦,却越发地怒愤填膺,破口把俞老贼骂了百遍千遍,骂得他恼将起来,向身边的闵侍郎使一眼色,却冲过来连踹几脚,生生将他踹得满口鲜血,再也骂不出来。

秦彻只低低唤了声:“小瑾”

便闭了口将头转向我,眼底微见绝望。

我心如刀割,也早已觉出不妙。

之前俞竞明处置秦家,还多有顾忌,至少不敢取秦家人性命;但如今真已毫无顾虑,竟是活生生把人往死里整了。

可如果认下通敌叛国的罪名,同样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别说我们几个人逃不了,连秦家的部属和宗亲都会受牵连,重则诛杀,轻则流配

眼见我自己的亲弟弟再次给折磨得晕过去,又再次给水泼醒时,我的五脏六腑都似在抽搐。

认罪也罢,不认罪也罢,背后的布局者想杀的还是会杀,并不会因为我们不招承便举不起他的屠刀。

正犹豫之际,外边走来一个狱卒,低声向俞竞明禀报了句什么,便听他笑了起来。

他笑着向我们道:“恭喜列位,秦家有喜了!秦彻,尊夫人正在生产,要不要请各位屈尊过去看上一眼?”

秦彻少年时身遭不幸,心性远比一般人刚强。

同样的夹棍,秦瑾已晕过去几回,他却只是强忍不语。待闻得此言,他的瞳仁却已收缩。

他狠狠地盯着俞竞明,说道:“俞竞明,按大芮律令,孕妇不得用刑。即便判了绞刑,也需待产子后才可受刑。”

俞竞明笑道:“所以,本相看她肚子也不小了,就送了一剂催产药过去,让她尽快产子,好成全你们一家团圆呀!”

秦彻唇边早已咬破,一改素来的俊秀沉着,怆然喝道:“俞竞明,孕妇稚子都不放过,你枉读圣贤之书!”

俞竞明摇头道:“怪不得你们秦家一败涂地!好好的将门之家,谈什么圣贤之书,岂不是自己找死?罢了,本相不和你计较,且成全你们去看一眼你们秦家最后那点血脉吧!”

说完,他一挥袖,那边已有差役上前,如老鹰捉小鸡般抓了我们三人,一径拖出刑室,沿着回廊和台阶,一路磕磕绊绊拖向不知哪里的囚室。

双腿无力地磕在门槛或砖石上时,骨骼折断处发出嘎吱的轻响,痛得我险些又要昏过去。

听到二嫂的惨叫时,我的身体被重重掷在地上,半天抬不起头。

秦瑾早女晕了过去,正被人用冷水泼醒。

闵侍郎甚至还在骂骂咧咧:“什么将门之后,徒具虚名而已!怪不得当家的是女人,这男人比女人还娘娘腔,一点小刑就昏过去多少次,比个女人还没用!”

他总算晓得我是个女人了。

却不晓得他这样对付着女人和病残的男子又算是怎样的英雄。

秦彻却始终清醒着,连目光也比寻常清明许多,那样明锐地盯着那间黑暗的囚室,倾听着里面的动静。

门是敞开的,看不清二嫂的身形,只听得她的惨叫一声比一声凄厉,又有稳婆不满地在嘀咕着什么。

这样被临时充作产房的囚室,俞竞明自然是不会进去的,却唤出那稳婆问道:“怎样了?”

稳婆偷偷瞥了一眼我们狼狈的模样,回道:“还在生。第一胎,又是用药打下来的,总没那么顺当。”

俞竞明笑道:“那么,很可能是难产?更可能是一尸两命了?啧啧,你可仔细,这小东西可是他们秦家的心头肉呢!”

稳婆不敢抬头,小心答道:“是是难产,多半会一尸两命”

俞竞明便看向我和秦彻,“按大芮律令,孕妇难产而死,怨不得任何人吧?”

秦彻脸色雪白,一字俱无。

我听得二嫂的声线已喑哑无力,咬了咬牙说道:“俞相,秦家认输。你要我认什么罪,我认了!”

俞竞明便负手笑了笑起来:“哦,你认了?”

我道:“让稳婆为我二嫂接生,只要俞相留下他们母子性命,我便认认下所有罪状。”

俞竞明便向稳婆一使眼色,稳婆领命,急急奔回囚室。

片刻后再传出的声音,却在稳婆在和声劝慰二嫂放下心事产子,又有婆子送了热水、剪刀、布条等用具进去。

几乎同时,有灯笼高高在囚室外挂起,又取了纸笔,却是俞竞明的谋士亲自在笔录供状。

绝地恨,嚼齿穿龈血(三)

俞竞明道:“好吧,现在就让我们听听,大名鼎鼎的秦晚将军,为了一已之私,是怎样做出淫奔卖国之举吧”

凭他将我说的怎样荒淫无耻贪恋富贵,我眼睛也不眨,只依着他们的意思往下胡扯。

到后来连南梁宫变公主被囚都是托我的福,是我看上了南梁的轸王年轻英俊,不惜卖国求荣千方百计将他勾引到手,又扣押了公主以便多留在梁国数月,才好和他寻欢作乐。

无非说我是个荡妇、小人、卖国贼而已,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

我甚至还在庆幸,司徒永应该可以保住性命。

他们要我招承,是司徒永执意救我才打破了我的一枕鸳鸯梦,又救走公主挽回大芮颜面,

他后来给南梁送信求援也是因为年轻气盛,又经不住我再三耍狐媚子手段诱惑

他们并不想司徒永死。

秦彻已经不再看向他的妻子,只是痛楚地望向我,淡色的嘴唇已给他自己咬得不成形状。

秦瑾卧在地上,却也安静下来,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的黑眼睛里滚落下来。

一时供状写完,谋士拿了纸笔送到我跟前,让我画押。

我也不去看,淡淡说道:“若她们母子平安,我立刻画押。”

话末了,便听里面传来一阵婴儿啼哭,软软的,细细的,竟听得我眼眶一阵发热。

秦彻勉强支起身,低低咳着,向里望去。片刻后,已见稳婆抱了个小小的婴孩出来,说道:“恭喜恭喜,母子平安!是个男孩,生得气宇不凡!”

婴孩托到我们跟前,果然是个男孩,正在一件沾着血迹的破衣里蠕动手脚。

他通红通红的皮肤,鼻子眼睛哭得皱成一团,却依稀见得秦彻眉清目秀的好看模样。

秦彻的喉间发出微微的哽咽之声,伸出手指来正要碰一碰那幼嫩的皮肤,旁边已有俞竞明的随从一把夺过那婴孩,向我说道:“人犯还没画押呢!”

这是我们秦家下一代的孩子,也许还是唯一的一点骨血。

我嗓间也似给堵住了,却向俞竞明道:“请俞相立个誓吧!”

俞竞明皱眉,待要发怒,又似强行忍住,不耐烦道:“立什么誓?”

我道:“我犯的罪过,我兄长阿弟并不知晓。便是他们连坐当诛,这刚出世的孩子应该罪不致死。我请俞相立誓,保他一条性命,我便立刻画押。”

他身后的闵侍郎等人显出愤怒不屑之色,俞竞明思量片刻,竟不曾发作,笑道:“好,本相立誓,一定保这个婴儿性命。否则,你们秦家把我们俞家人活活烹了,怎样?”

我抬眼看向秦彻。

他也正望向我,然后慢慢地垂下眼睫。

满是灰心,却因那小小婴孩的模样不至绝望。

“阿姐”

秦瑾还是无力地伏卧地上,却沙哑地唤了我一声,竟哭了起来。

可即便那孩儿能成长并成才的机会千中无一,我也不能放弃那万一的几率。

“俞相,请记住你所发下的誓!”

我言罢,提笔一挥而就,将供状签下。

谋士把供状递给俞竞明,他拿到手中,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满意地大笑,然后向后退开两步,叫道:“还等什么?”

提着婴儿的俞家随侍抓过婴儿两腿,用力一扯

血肉横飞中,细软的啼哭戛然而止。

有一点两点的温润,溅到脸上,手上,嘴唇上。

干涩的舌尖一卷,苦得怕人。

凝窒的沉寂当中,蓦地爆发出二嫂撕心裂肺的嘶嚎:“孩子,我的孩子”

她披头散发敞着衣裳便要奔出来。却被身上缠着的镣铐绊得摔倒,一头磕在石板的门槛上。

秦彻无意识地捏握着落在他手边的血肉,看着他的妻子,张嘴欲唤,却没能发出声音。

她正浑身颤抖地从地上支起身,绝望地看向我们,又看向满地的狼藉,忽然又一声失子母狼般的嘶嚎,扳着门槛猛地撞向墙壁。

沉闷的“咚”的一声,她的身子沿着墙壁软软倒了下去,泉涌的鲜血自她苍白的额际喷出,像从石头上骤然间盛开的血色牡丹,妖艳而诡异。

“夫夫人”

秦彻终于虚弱地唤出了声,却身体一软,已晕了过去。

他拖着病残之躯,能凭着刚强的意志挺过百般折磨,却该怎样再去忍受爱妻娇儿顷刻间惨死跟前,甚至尸骨无存!

他无能为力。

我亦无能为力。

眼睁睁,看着一切在眼前发生。

秦瑾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叫一声,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一下子从地上坐起,和身往俞竞明身上撞去。

他身畔的差役没料到这么个半死不活的病弱少年还有这么大的力气,一时惊怔,竟来不及阻拦。

而我想喝阻时,已经来不及了。

俞竞明身畔的闵侍郎奔出。飞快一脚当胸踹去,却把他的身体整个踹得飞起,重重撞在墙上,沙袋般跌落地上。

我惊痛大叫:“小瑾!”

他没有回答,一动不动地躺着,生死不知。

我拖着断了的腿,按着一地的血污爬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挪向他,凄厉地喊着我的弟弟:“小瑾,小瑾,回答阿姐!”

颤抖的手指快要触到他的臂膀,却被人狠狠踩了下去。

绝地恨,嚼齿穿龈血(四)

闵侍郎辗着我的手指从我头上跨过,问道:“相爷,他们怎么办?”

俞竞明道:“再留一两天吧,待我请过皇后娘娘懿旨再说。”

便有人过来把我拖起,揪了我散落的长发拉走。

我已感觉不出头皮的揪痛,蜷紧失去知觉的手指,努力转过脸,冷冷看向俞竞明。

他正笑着向闵侍郎说道:“本相发的誓的确很毒,可本朝已废除烹刑。何况,他们秦家人死绝了,又谁来烹我?谁来烹我?哈哈哈!”

我看着他狰狞的笑容,居然不可扼制地,比他更狰狞地大笑起来。

秦家之人素来狠厉。

斩尽活人,他便不怕死去的人化身为魔吗?

何况,我还没有死。

也未必就会死。

被掷入囚室时,腿部的疼痛让我浑身发抖,许久透不过气来。

但我不敢耽搁,以手做腿爬到墙边,撕开腿部被夹烂了的衣料,找出桂姑留下的用剩的伤药,颤着手指仔仔细细地撒在伤处,拿了衣带草草包扎完毕,又寻出内服的丸药来吃了。

但夹棍造成的伤,皮肉外伤只是小可,筋骨间的伤害才是最难痊愈的。

右腿骨骼折断处再不想法固定,这条腿就废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