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姑已经离去,所幸带入狱中的东西都是简易不扎眼的,并未有人过来处置。

俞竞明等要的是我的供状和秦家人的性命,以便掐住那十五万秦家军的脖子,让他们想救人也将师出无名,并且群龙无首。

至于太子曾经怎么暗中照应我,以及我在狱中的具体情形,已不是他们所关注的了。

我够着茶壶,摇了摇,见还有半壶,遂仰脖喝了几口,将剩余的茶扑在脸和手上,拭净血污,然后爬上竹榻,拿一件单衣覆了双腿,才拔下簪子,拿梳子慢慢梳去头发里的碎屑和灰尘,让它们柔顺地垂过面颊。

片刻后,有人自门缝下递入一碗菜饭,粗嘎着声音道:“吃饭了,吃饭了!”

我清了清嗓子,柔声道:“大哥,可否麻烦帮我把饭菜送进来?我走不了路。”

便听那男人低低咒骂一声,不耐烦地说道:“管你原来怎样千金万金的公子小姐,到了这里还想吆三喝四充什么主子?”

我叹道:“既落了难,又怎敢狂妄?想来我也没几天日子了,只盼大哥能仗义相助,多多怜惜几分。”

外面停了停,但闻锁镣声响,牢门已被推开,那狱卒已走了进来,弯腰捡起地上那碗饭,大摇大摆走进来,啪地把碗筷摔在我坐着的竹榻上,却惊异地说道:“哟喂,这里收拾得倒也整齐。”

再低头看我一眼,立时呆住,惊艳地“啧”了一声。

这人正是最初监管我的狱卒。

自从司徒永遣了人过来,他们便给远远支走,并不知晓具体发生了什么;待今日司徒永失势,遣来的人带了桂姑消失无踪,他们却又回来了。

我端起碗,仰起面庞向这狱卒轻轻一笑,婉然道:“还有一事要请大哥帮忙。”

我坐的位置,正挑选了牢门开启后光线恰好能投到我面庞的角度。

诚然,此刻我衣着简陋,模样清瘦憔悴,但这些日子不见天日,肌肤应该更是白净柔和。当年的盈盈一身僧袍禅巾,便可以引得堂堂的南梁轸王频频回顾,一见动心,二见倾情,何况这等满眼只见惯腌臜粗鄙人物的小小狱卒。

果然,他咽了口唾沫,竟坐到我身边来,打量着我道:“你且说说,什么事儿?若论这个地儿,是专囚死刑重犯的,换了旁人,闲了不把你当条狗磨挫耍玩一番,已是客气。遇到我,也算是你福分了!”

他说着,粗糙肮脏的手指已摸在我面颊,贪婪地蹭动着。

我侧了脸避过,拿筷子拣着碗内散发浓重馊味的米粒,脸上笑意不变,依然柔声央告道:“大哥,我的腿断了,别的不敢求,能不能请大哥帮忙找两块木板来让我固定伤处?”

我拿了筷子比划给他看,“大约这么长,这么宽也便可以了。”

他点头道:“这个好说。只是……姑娘你怎么谢我?”

他一边说着时,那张黑胖得变形的脸已经凑了过来,几乎快要碰到我面颊。

我屏住呼吸,不去闻他口鼻间令人作呕的异味,垂着头躲闪道:“若我能从这里出去,日后自有重谢。”

他的鼻子里很是不屑地哼了一声。

我微笑道:“便是无法出去,待我好些,也不会忘了大哥好处。”

他这才满意,站起身道:“我给你找找去,你只别忘了……”

他笑得淫邪,顺手又在我身上重重地捏了一把,才大踏步走了出去,紧闭了牢门。

囚室里便一片黑暗。

墙角有原来遗下的油灯,可我连爬过去点燃它的力气都没有。

便是有那力气,我也得节约着,用在更需要的地方。

按着铁栅的小窗有极黑暗的光线透进来,照着我披散下的头发,投于墙上的长长身影,宛然便是从地狱爬出的女鬼。

我甚至听到了女鬼尖厉而恐怖地笑了一声:“咯!”

声音回旋在空荡荡的囚室,如此刺耳,连我自己听着都觉森冷。

那真是我的声音吗?

绝地恨,嚼齿穿龈血(五)

我便低低地又笑一声,端起碗来,闭着眼睛把馊饭一气吞下,浑不管碗里有多少的粗粝砂泥,正与糙米一起割刮着喉嗓间。

活下去,我必须活下去。

死了的二嫂和侄儿,半死不活的二哥,不知死活的阿弟,随时可能出事的大嫂和秦素素,以及可能被人暗算着分散瓦解的十五万将士……

我必须活下去。

不惜任何代价。

那黑胖狱卒进来收碗时,果然带了我需要的木板来。

那时我正抱着腿疼得不住呻吟翻滚,见他过来,掩着脸呜咽道:“多谢大哥,若能好些,必有所报!”

狱卒踌躇半晌,到底没在我痛哭流泣的时候做那辣手摧花的勾当,还帮我把墙角的油灯点了,才拍拍我的肩走了出去。

待外面没了声息,我也止住了呻吟,立刻坐起身来搬过右腿,在那噬骨的剧痛里凭了感觉勉强把骨骼对齐了,以木板绑定,却真已痛得浑身抽搐,再也支持不住,倒在榻上真的昏睡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隐约听得动静,身心却疲困之极,勉力想睁眼坐起时,但听当啷啷一阵乱响,双手猛地一紧,已被原先扣在腕间的镣铐绞得紧了。

惊怒挣扎间,已是睡意全无。

恨恨睁开眼时,黯淡的油灯幽光摇曳,那狱卒一张黑胖的脸更是奇丑无比。

他给我瞪得一怔,擦了擦汗向身旁的另一个瘦高狱卒道:“这女人邪门,这眼睛要么看得人心里酥得快要化了,要么毒得跟钉子一样让人发慌。”

那瘦高狱卒已在解着自己衣带,说道:“别管了,难得一个***,趁着现在半夜三更的,告假的告假,挺尸的挺尸,先让咱兄弟受用了再说!”

我忙收了眼中的凌厉,挣扎着说道:“大哥若肯竭力帮忙,待我养得好些,不消二位说起,必定好好报答。可如今我这模样,着实是经不起,还祈二位怜惜一二!”

黑胖狱卒真似不敢往我脸上看了,忽然抓过地上扯裂的碎布,把我眼睛蒙了,又把我嘴巴也给塞住,絮絮叨叨地说道:“我说妹子啊,别怪哥狠心,不懂得怜香惜玉。你只说,你犯的那都是啥事儿啊?咱都悄悄打听过了,你嫂子侄儿给人眼都不眨便弄死了,你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吧?刚问到的消息,眼看着也不行了,只怕连今天晚上都熬不过去……就是熬过去又能怎样?顶多这一两天的工夫,就都该上路了!啧啧,这雪白的身子,放在眼前错过了,老哥我这辈子不是白活了?”

他已扯开我的衣带,又有不知谁的手卸去我的衣衫,谁的粗壮手指揉捏上我的身体,谁的浊臭口气扑在我脸庞……

我阵阵作呕,却连嘴都被满是血腥的破布堵住,连吐都吐不出来。

忽然又有了被扔回到柔然军营的荒诞感。

可再荒诞,也不是梦。

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命中注定,每当我对未来有那么一丝半点关于幸福和快乐的幻想时,总是横次里飞来的一刀将我彻底砍翻,然后将我一头践入污泥,肆意践踏。

平时有多高傲,便会给踩得有多卑微。

半点不由自主。

我已足够努力,但所收获的,只有不得不强自按压的愤恨,和怎么也洗涮不清的痛苦和屈辱。

已无心可伤,亦无力再挣扎,我任由两个肮脏的畜生一样的人物摆布着我,努力半屈着我的腿,将断裂处的痛楚降到最少,然后咬牙隐忍。

那两个狱卒正把我当作一件表达兄弟义气的货物在讨论着。

“哥,你先来吧!”

“嘿嘿,上回那个已经承让了,这回让你先。”

“要不,一起?”

“一起?恐怕这女人吃不消。你看那腿还在流血。”

“吃得消又怎样?吃不消又怎样?便是这会儿死了,只怕也没人会管。”

“那就……一起?”

两人笑得欢畅,便有粗壮的大手过来翻我的身子。

牵动了腿上伤势,痛得我哆嗦。

但意料中的屈辱并未到来。

哆嗦尚未止息,便听两人几乎同时发出一声闷哼,然后便是身体倒于地上的沉闷声响,以及新鲜的血液咸腥的气息。

接着,才是刀剑入鞘的轻微声响,以及某种熟悉的气势无声张扬开的冷峻和霸道。

好一会儿,冰凉的丝质衣衫轻轻覆住我,一双手缓慢地解着缠紧我双手的镣铐。

那人手指很稳,有点凉,微带茧结,却保养得宜,绝没有粗糙的感觉。

我的手终于被松开了,无力地垂落下来。铁链拖到地上,撞击声亦是无力。

那人便退了一步,离我稍远。

再片刻,衣袂飘动,应是他转身……想要离去。

我蓦地紧张,猛地一够身子,已拽住他衣摆,紧紧攥住。

他挣了挣,但力道并不大。

我再用力拉他时,他便趔趄了下,向我近了一步,已在竹榻跟前。

我定定神,摸索着捉到他的衣带,解开镶着玉石的搭扣,随手丢到地上,又去解他底衣,用微颤的手指抚摸那流畅结实的线条。

绝地恨,嚼齿穿龈血(六)

他吸气,身体已柔软下来,缓缓地坐到榻上,摘去我口中塞着的破布。

我哽咽两声,紧紧拥住他的腰,眼眶已湿热一片。

我只觉无限委屈,只想如小时候那般抱住他痛快淋漓大哭一场;可如今,我惶恐得连大哭都不敢,只是把他抱得紧紧的,不敢松手。

他一低头,已吻住我,动作一如往日的平稳,只是两人舌尖微涩,似有苦意在两人口中蔓延。

我柔软地承顺着他,尽力忽视腿部的疼痛,专心地回应,带着卑微的讨好和求恕。

秦家已无路可退,无路可走。如果他狠下心肠袖手旁观,灭门之祸,已在顷刻之间。

我不敢放他走。

除了我自己,除了我自己这副早已破败的躯体,我已不知道用什么来留住他。

另一个男子给我带来的关于爱情和幸福的梦想,我不敢再奢望。

地狱里没有爱情。

便是有,也早被重重炼狱摧折殆尽,然后挫骨扬灰,连尸骸都落不下。

我竭尽全力地取媚于他,如任何一个期盼着心上人回心转意的深宫女子,或任何一个取悦客人以求更多嫖资的风尘女子。

他的呼吸渐渐不均匀,终究按捺不住,半倚在榻上,小心地放好我的断腿,缓缓压了上来。

身体却极干涩,远不如我指掌唇舌间的动作那般热烈,在疼痛间阻滞着他的侵入,似迫不及待地想把他驱离自己的领地。

我努力地试图打开自己尽量地容纳他,可身子却不受控制地只想将那个不属于自己的异物逐走。

我想和他亲近,它却不愿。

而眼前的男子早已不是不解情事的懵懂少年,他完全知晓哪怕是最细微的反应所代表的含义。

“秦晚!”

他蓦地低喝,惨淡无比,却亦狠厉无比。

与此同时,重伤的双腿被拖起,身体亦被深深贯穿。

痛不可耐。

我低喊,再也忍耐不住,泪水竟如决了堤般泉涌而出,很快洇透了依然覆住眼睛的布带。

先温热,再凉湿,一直蔓延到鬓间,濡湿了黑发,却不敢哭出声来,咬着牙生受着他的横冲直撞。

他从来待我极好,视我如珠似玉;我从来也信赖他,倚赖他。

可自从淳于望出现后,我已看不清他。

退婚后,他平静而去,我曾感觉出他的伤心和怨恨。

我自私地不愿多想,总认为以他的刚毅坚强,只要我如先前那般待他,一切总会过去。

可时日越久,我才越发觉,原来我根本不晓得他到底有多伤心,多怨恨。

如果不是怨到极点,恨到极点,他绝不会宁可自断臂膀也要冷眼坐视秦家覆亡,冷眼旁观我弃他而去后的凄惨下场。

可他难道不知晓,便是退了婚,他依然是我最敬重最依赖的师兄,值得生死相托的挚友,可以倾诉悲伤尽情流泪的知交……

也许他都知道,只是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那么,我给你一切你想要的,还来得及吗?

他的动作狂暴而凶猛,每一记都如重锤般凶暴冲入,每一记都似要将我五脏六腑都狠狠钉穿,像全没把我的伤势放在心上。身体里最原始的欲望被生生地唤起,然后一次次湮没在剧痛里。

我一边承受,一边已痛哭失声。

不管被仇人怎样折磨,我素来半滴泪水也无;即便方才真被那两个腌臜小人轮暴,我也只会含恨隐忍,伺机复仇。

但是他……

即使他把我一剑刺死,我也不会恨他,却一定会克制不住地伤心落泪。

给摧折到意识模糊的时候,我忽然又想起那只被父亲扯断手脚的布娃娃。

那时,我才是六七岁的小女孩,母亲抱病做着那只布娃娃,说将来会送我做新年礼物。

父亲则说,如果你剑的练得好,这只布偶才会给我。

我的剑的确练得很好,母亲的布娃娃也在新年来临时亲手做好。

我以为我一定会得到我向往已久的布娃娃,可父亲却认为我错了。我的天分应该用来治国齐家平天下,而不该玩物丧志。

于是,那只布娃娃被一剑斩作两截,扔得远远的,从此再也与我无缘。

后来偶尔从别处得到一两只布娃娃悄悄收藏着,可一旦被父亲发现,总逃不过被扯裂分尸的命运。

为什么我向往已久的美好,总是被我最看重最信任的人一次次摧毁,一次次幻灭于眼前?

“凌……”

他放纵到极致时,我终于半支起身哭叫出声,然后一口气再也上不来,眼前昏黑着晕了过去。

醒过来时,蒙着眼睛的布条已被摘去,只是眼睛还涩得厉害,竟不知模糊间流了多少的泪水。

也许泪水流得太多,此时反而干涩得生疼。

更疼的,是受伤的腿。

司徒凌正坐在榻边,一身玄衣整整齐齐地穿回了身上,连我的衣衫亦已披上。他正将我的腿执在手中,小心地清理着流血的伤处,然后撕了自己的衬衣衣摆为我重新包扎。

见我醒来,他淡淡地看我一眼,说道:“你早已料到我会来?”

我看着他波澜不惊的面庞,哑着嗓子道:“我从关进来的第一天便认定你会来。”

是的,我一直在等他。

金波怒,风高帆影急(一)

原先司徒永控制了局势,他或许还能等,还能忍。

等司徒永被囚,朝中必有极大变故,端木氏重新扶立的继承之人可能是司徒焕的弟弟,也可能是司徒焕的侄儿,但绝对不可能是司徒凌。

司徒凌心高气傲,连司徒永都没放在眼里,要他屈膝于其他宗室子弟俯首称臣,绝对不可能。

因此,我苦苦忍耐,等着他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