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微微侧脸,唇角一个冷峭的弧度,慢慢道:“你猜错了。我觉得你死了更好。”

“因为我退婚?”

“因为你辜负。”

他答得很快,也听不出指责的意思,只是捏着我膝盖的手紧了紧。

他慢慢道:“秦晚,我是人,不是木头。我也会伤心,我也会灰心。”

我无言以对,垂头看着他不慌不忙地收拾着我的伤处,静默良久,才低声问道:“朝中局势怎样?”

司徒凌把长长的干净布条,一圈圈地束在夹板上,简洁地说道:“司徒永与南梁书信往还,让淳于望在南面发兵拖住了端木青成的兵力,并劝说秦哲等人领了秦家军从北疆秘密回京救人,意图联合秦家军控制北都。事败后,皇上惊怒,已于前日驾崩,他自己也被端木皇后囚禁。如今,端木氏秘不发丧,伪造遗诏打算立四皇子司徒建为帝。

司徒建!

那个受人暗害成了白痴的司徒建!

我点头道:“他们不需要文武全才的继位者,只需要乖乖听话的傀儡。若司徒建得立,从此政事无大小,都该出自端木家了!便是有朝一日把大芮国号改作大凉,也算不得奇事。”

司徒凌看我一眼,慢慢道:“你越性再笨些,笨得刚才那般,给欺负了也只晓得抱着我哭泣,也许更好。当初不该教你怎么学着刚硬要强,一转头都用在了我这里。”

我默然,许久方道:“凌,相交近二十年,我是怎样的人,你该清楚的。我从不想负你。”

司徒凌淡然道:“已经负了,还说不想负?只是沦落至此,不是不想负,而是不敢负吧?”

我攥紧他袖子,垂头道:“是,是我错了。你从小就待我好,即便我千错万错你还是待我好。所以我以为,即便这次做错了,你还是会待我好。”

他包扎夹板的手顿住,然后徐徐打了个好看的结,轻轻放下我的衣袍覆住伤处,才抬眸我。

我勉强笑道:“即便我无情无义,让你恨得入骨,好歹也该念及秦家与南安侯府这许多年的情谊吧?”

夏王早逝,他年纪轻轻入朝为官,虽有往日亲信部属照应,但如果没有深受当今芮帝信重的秦家扶持,绝不可能这么快培养起自己的亲信势力。

他不答,夜一般黑眸凝视着我,半晌,才轻叹一声,将我拉入怀中,紧紧拥住。

他的呼吸略略急促,起伏的胸膛与我相贴,慢慢在我耳边道:“给我一纸手谕,我要调用被司徒永引到京师的十万秦家军。”

我怔了怔,说道:“只留五万人马驻守北疆,一旦柔然大举入侵,后果不堪设想。其实秦家军不该卷入这些纷争中来。”

他淡然道:“那你写不写?”

那样淡淡的语调,却让我心里陡地起了一层寒意,立刻道:“写!”

他笑了笑,松臂放开我,四顾并无纸笔,遂取了一件我的旧衫,铺在腿上作纸,说道:“便写这上面吧。他们知你境遇,写封血书更好。”

我点头,摸着榻边的一根簪子,正要刺破指尖时,他忽握过我的手,捏紧那簪子,往他臂上一扎,顿时鲜血直冒。

他笑道:“瞧你这样子,还有多少鲜血可流?还是用我的吧!”

他的血尚是温热的,那样毫无间隙地沾于指尖,让我有些心惊胆战,忙在旧衣上草草写了几个字,交给司徒凌。

写得很简洁,只让他们听从南安侯安排速来救人。

司徒凌随手拿帕子缠了伤处,接过血书仔细看了看,说道:“落款这‘晚’字,有些奇怪。”

我点头道:“为防他人仿了我的笔迹暗中调兵,我和几名主要将领早有约定,落款的'晚’字,‘日’会写作梅花形状。”

司徒凌叹道:“秦家军剽悍勇猛,能以一挡十,谁都想控制,却终究只受命于秦家,秦家人着实费了许多心思吧?”

我涩然道:“这本是自保之道,可如今,只怕有许多人因此想要秦家人的命吧?”

司徒凌道:“秦家的度一向把握得很好,劳苦功高却不至功高震主,兵马精强却不足雄霸天下,若朝中没那许多纷争,本是长久之道。可惜”

“可惜成了双刃剑。”我苦涩道:“端木氏容不了秦家军,应该是打算用我投敌的供状和我的人头来瓦解军心吧?”

司徒凌道:“不错,司徒永被擒,秦家军本就开始人心动荡,再有秦家投敌的供状,即使是再多疑虑,群龙无首之下必不敢轻举妄动,很可能眼睁睁看着端木氏奸计得逞,然后腾出手来清除异己。”

我捻着指头上的血迹不,勉强笑道:“可有我们南安侯在,想必不会容端木氏得手吧?”

金波怒,风高帆影急(二)

司徒凌叠着旧衣,唇角笑意清冷,缓缓道:“自是不会。我与秦家并肩作战多年,那群出笼猛虎未必肯听我号令,但和端木氏相比,一定更信任我。待秦家人死绝了,我只需找人证明你们是被逼供的,或者盗出你们尸身让他们验过你们受刑痕迹,到时端木氏把秦家说得越不堪,那群血性汉子越是义愤填膺,想引他们为秦家报仇雪恨,必是轻而易举。带他们灭了端木氏血债血偿后,我在朝中已能稳稳立足,又是秦家最亲近的人。那时他们无枝可栖,不必我说话,自然会听命于我。”

我呆呆地看着他冷静地分析,只觉手足都已冰凉,不由得“咯”地一笑,说道:“既然秦家死得越惨对你越有好处,只需在城外静静候着便是,又何必过来和我要什么手谕?”

司徒凌将旧衣塞入怀中,默然一笑,说道:“可不是呢,我便说了你死了更好,我死了心,你也不必纠结该怎么丢下秦家和你的轸王双宿双飞,岂不两便?”

我给他拿话堵得又是愧怒,又是伤心,说道:“那你何必进京?又何必跑这等腌臜地方来?既然皇上秘不发丧,北都城目前应该还在端木氏控制之下吧?这样冒险,不怕泄露了行踪被人当场捕杀?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司徒凌点头道:“你说得有理,我也觉得太过行险。可不行为什么,我安然呆在城外,就是寝食难安,只想入城看你一眼。只是想看你一眼而已想来你这地方关了一个月,怎么也漂亮不到哪里去,我看一眼,必定更会死心,懊悔以前有眼无珠,不该满心装着一个心里根本没有我的寻常女子。”

他托过我下颔,让我对着他的眼睛,叹道:“你的确已狼狈不堪,容色寻常。可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会给这样的你拖着走不了?”

他素来寡言少语,用刀剑说话的时候只怕比用唇舌说话的时候还要多。

但他此刻话语之锋利,竟不逊于刀剑。

我无可回答。

拖住他本是别有用心,与他行房更是刻意取悦,用的都是常人最不齿最不屑的下贱手段,说什么都是自取其辱。

他等了片刻,听不到回答,眸光愈发地森冷,却将我放开,转过身淡淡说道:“我记得,我将婚书和庚贴送还后,你并没有把你的送还。”

“是并没有送还。”

“那么,我们的婚约,还算有效吗?”

“有有效”

司徒凌蓦地冷笑,:“大声点,我没听见!”

我无地自容,已是泪流满面,却不得不别过脸去,高声道:“婚约有效。若秦家得救,我自当嫁给侯爷,侍奉侯爷一辈子!”

他静默,握紧拳瞥向我:“这算是我们之间的交易”

我哽咽道:“嗯,是交易”

他的身体一僵,冰寒的黑眸扫我一眼,转身去开狱门。

我才觉出,他刚那句话,虽然冷淡矜持,实则询问口吻,而我正肯定了他的回答。

无关感情,只是交易。

他现不曾回顾一眼,身体挺直如标枪,缓慢而有力地一步步踏了出去。

囚室中便恢复了寂静,只余我牙齿格格地打着寒战的轻微磕响。

片刻后,又有两个蒙着脸的狱卒悄悄走入,拿着两张破席将地上被快剑割断喉咙的两具尸体迅速裹了,蹑手蹑脚地飞快抬了出去。

除了地上两汪鲜血,便再看不出任何异常。

仿佛他从不曾来过,仿佛我从不曾那样下贱地取悦过他,更不曾亲口承认我一意否决的亲事,那样卑微地祈求两人的复合。

他并不曾弹我一指甲,我却似给人扇了不知多少记耳光,满脸的火辣辣,满心的羞辱难堪,甚至没有勇气去回忆那些寄予我厚望的亲友的模样。

即便我能率领秦家军扫平北都城,把端木氏一党尽斩于剑下,我都将因为今夜的卑贱无法在他跟前抬头。

是我自己,亲手把自己全部的尊严送到他脚下,然后跪在他跟前,请求他高抬贵脚,将它踩得粉碎。

是我自取其辱,我怨不得他,甚至没有资格抱怨任何一个人。

我取出那根沾着他鲜血的簪子,对准自己心脏部位,轻轻刺入。

扎破血肉,有新鲜的血液覆住原来的血迹,缓缓滴下。

只是麻麻地凉,竟觉不出疼痛。

料想这样深扎下去,扎入心脏,也不至于有多么疼痛,并且很快连任何疼痛都将觉察不出。

将要去的地方,虽没有那男子幽梅般的暗香,也没有小女孩稚嫩的笑颜,却有母亲馨香的怀抱和温柔的目光。

可我身上背负了多少的性命,多少的仇恨,多少的责任

我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簪子“丁”地一声落地,我将脸掩到双臂之间,无声痛哭。

过了今晚,只怕我连哭的机会也没有了。

我将需要钢铁一样的手腕,以及,钢铁一样的心脏。

第二天,狱中很安静。

我已认了罪,再不会有人过来提审我,一时也不见谁过来赐我死;想来秦彻、秦瑾他们那里也是一样。我只盼着他们的伤势能够挨到司徒凌领军过来救人,也不枉我不要脸面不要尊严出卖自己一回。

死了两名狱卒,也不见有人追究查问。

金波怒,风高帆影急(三)

司徒凌原就在刑部安插过人手,想来我入狱一个月,更已设法打通了许多要紧关节,才能在这样紧张的局势中杀了狱卒依然如没事人般来去自如。

有粗劣的饭菜照常一两顿送来。

早间的那顿,吃到最后,见得碗底有字条,不知何人所写,却是告诉我,已给秦彻、秦瑾暂时不妨事,但秦瑾伤势严重,昏迷不醒。

晚间那顿,上面一层是糙米,下面却盛着喷香的东坡肉和上等的大米饭。

我想尽快恢复体力,自是来者不拒。

碗底又有字条,我看完浑身都在发抖,却端起碗来,把那字条连同糙米都吃了个干净。

而眼前,来来去去,是大嫂十多年守着大哥留给她的遗腹女辛酸度日的身影。

她已经死了,在今早被一张破席卷往了乱葬岗。

在那两个狱卒想污辱我时,也有狱卒看上了比我温柔美丽的秦素素。大嫂拼命保护爱女,被狱卒一刀刺在腹部,依然用手上的镣铐硬生生勒死了狱卒,才含恨而死。

晨间换班时人们才发现那个牢房死了两个人,而十五岁的秦家小姐和两个死人呆了大半夜,已经疯了。

死的死,疯的疯,重伤的重伤

听着门外巡视的狱卒渐渐凌乱的脚步和惶惧的低语,我轻轻地笑了。

我这个最该死最该疯的,偏偏还没死,还没疯

入夜,又有人从下面丢进一把短窄却极锋利的短匕。

我悄悄收了,藏在袖中,然后在黑暗里大睁着眼睛,静静地等待该来的一切。

先如清风过树梢,沙沙细响,后如海浪卷惊涛,波澜壮阔,再如霹雳当头,鬼哭狼嚎。

三更后,厮杀叫喊声袭到牢中时,有人在高喊:“城门破了!城门破了!叛军进城了!”

囚室的门蓦然洞开,有一员武将满身血迹带人冲进来,一把将我挟起,吼道:“让开,让开!这些狗娘养的敢造反!看老子当场把他们主心骨给劈了!”

是闵侍郎。

一个文官居然也一身铠甲上了阵,看来外面闹腾得厉害。

端木氏这一支,显然没能讨得了好,才会跑来抓了我做人质,意图拿我去威胁攻入城中的十万秦军。

我一声不吭,只作昏睡无力,由着闵侍郎一把把我拎起,夹在肋下一路拖出牢房。

已见星子,一颗两颗,殷红如血。

竟是从未见过的妖颜色。

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重见天日。

我捏紧袖中和利匕,静候时机。

外面喧闹之声更甚,远处近处,都有火光冲天,燎红了半个北都城。

惨叫声和厮杀声在杂沓的脚步声中迅速逼近,闵侍郎将我捏得极紧,却高声喝道:“什么人?站住!”

攻入城中的兵马应该没那么快便到刑部。何况若是司徒凌或秦家军冲过来,又岂是他喝止得住的?早该抓起我当作盾牌要挟对方才是。

寻了合适角度暗中打量时,那些持了兵刃冲进来的足有四五十人,各色各样的平头百姓装束,果然不是官家的人,却都蒙着脸,持着只有官家才有的锋锐兵器向前砍杀,居然个个身手不凡。

此时见闵侍郎呼喝,那些人也不放在眼里,径往大牢中冲去。有人在吃喝道:“别理这狗官,我们找人要紧!”

闵侍郎一怔,大约出于久在刑部任职的骄狂,明晓得外面已经乱成一团,这样的时刻也不肯由得那些人乱闯官衙,扬着单刀高声喝:“哪里来的小贼,也敢趁火打劫,都不想活了?”

我听得那声音有些耳熟,心念一转,已是大喜,趁着闵侍郎全神贯注在那些人身上,袖间利匕出手如电,反掌对着他胸口——正是心脏部位。

那利匕不知怎样千挑万选千淬万炼,锐利得可怕,钉入他厚实的胸膛时,竟如刺穿一块豆腐般轻松。

他张大嘴,不可置信地盯住我,举起单刀就要砍我,到底正中要害,手边早已无力,整个人砰然倒地。

我已看准他落地方向,借力将他狠命一推,恰躲过他滚落的身体,并在落地那一刹那侧转过身,飞快夺下闵侍郎手中单刀,同时叫到:“八宝!老七!”

那群不顾这边闹腾自顾杀出血路往牢内硬冲的人便纷纷往这边注目,并有人顿住脚步低声喊:“七哥!看那个人”

闵侍郎身畔亲兵陡见变生肘腋,无不大惊,已有一两人冲上前来便要对我动手。我忍着双腿剧痛,一扬刀砍中其中一人腰部,寒光闪动时带过一溜鲜血,一刻不停地奔向另外一人腹部,闪电般剌入。

未等其他人反应过来,我已高声喝道:“我们十万秦家军已将皇城重重围困,顷刻便到刑部,你们谁想给姓闵的陪葬!”

那边已闻得老七在欢喜高叫道:“是秦将军!”

闵侍郎领的府兵听我说话已是迟疑,而老七等人已率手下蜂拥赶到,只在他们犹豫片刻间已飞快将我护住。

我笑道:“想活命的,丢下兵器脱了官衣快躲回家逃命吧!便是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自己父母妻儿想一想。敢助纣为虐的,先想想我秦晚和南安侯的手段!”

金波怒,风高帆影急(四)

我双腿重伤,根本无法动弹,身体和男子相比亦是纤瘦,但我声音尖厉冷锐,寒意森森,若他们听说过我当年活埋五万降卒的狠厉,应该晓得我并不是空言恫吓。

那些府兵便再不敢近前,不过对峙了片刻,不知谁发一声喊:“秦家军打来了,快逃!”

其他人惊呼,各各跳起,竟丢了兵器掉头便跑。

八宝和老七,——也就是上回在大街酒肆里遇到的司徒永结交的市井异人,已经走过来要搀起我。

我已疼得满头大汗,却只摆摆手,说道:“我腿断了,无法走路,立刻给我找个肩舆来。”

八宝应了,忙令人去寻,我又道:“八哥,我二哥秦彻、阿弟秦瑾和侄女素素还在里面,麻烦你派人进去抓个狱卒帮我找出他们来,尽快寻人医治。”

八宝连声答应,一边催人过去,一边道:“我们人少,此地随时可能出事,请让小人先把将军送出去吧!”

我料得他们特来救我,必是司徒永吩咐,急问道:“太子呢?他现在何处?”

八宝、老七对视一眼,已有气沮之色。

老七答道:“太子被端木皇后关在皇宫的不知什么地方,我们满心要去救人,可皇宫太大了,防守又严密,实在不晓得怎么去救。好容易找到太子心腹商议时,太子反让人传出话来,说近日京中必有动乱,让我们趁机到刑部救将军。他说不用管他,只管保全了你,就和保全了他一样。”

给连日磨难铸成的冰冷心肠蓦地一酸一热。

我抬眸凝注老七,冷冷道:“他真这样说?”

老七道:“若不是这样说,我们怎肯丢了他不管?他还说他一生坎坷,只庆幸能遇到将军,白捡了子牙山上许多快活日子。若是救出将军,可事将军如往日事他。小人听着,倒像是临终嘱托般,很是……很是不祥。”

他既失势,手中又没有多少实权,以他往日的储君地位,不论目前的龙争虎斗谁输谁赢,不论下面当皇帝的是哪一个,都不可能放过他。

那样文武双全潇洒随性的少年皇子……

我心念电转,已下了决心。

拄着单刀欲要勉力站起时,腿上疼痛刺骨,酸软得没有一点力道,再也站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