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无人敢再议此事。

端木家的人已在战乱之中死伤大半,府里剩的都是些无干紧要的,只得解围而去。

但俞府始终被团团围困,每日只送些糟糠馊饭进去,以保全那府第里上下人等的小命。

此时,几乎人人都晓得我不会放过俞竞明了。

大嫂二嫂的遗体在宫变的第二天晚上终于被找了出来。

正是大热天,二嫂的尸体已经腐败,最让人痛心的是为保护爱女被刺死的大嫂,刑部的人埋尸体时发现远方有大队兵马奔来,吓得把人随手扔在乱葬岗中逃之夭夭,竟被野狗野鹰刨去了内脏,咬得四肢不全,满头满脸血肉模糊。

最后还是她的贴身侍女根据她脚踝上一块桃木平安符认出她来的。

据说,那是大哥当年征战柔然受伤,留在一处小镇养伤时认识了大嫂,心生爱慕,当时身无长物,遂将母亲为他在庙里所求的一块平安符留给了她。

后来,他们成了亲,再后来,大哥战死,再后来,大嫂伴着那块平安符度过了十五年,然后为了保护他们唯一的骨血惨死。

而被闵侍郎撕碎的我的小侄儿,当日便被当作垃圾清理了,连块骨头都没找到。

我闻得回报,气得无可如何,令人将那日欺凌大嫂和素素的狱卒尸体找出,连同之前保存的闵侍郎的尸体,扔到城外乱葬岗鞭尸一百,然后当着他们家人的面前挫骨扬灰。

据说闵侍郎的家人当时就疯了,有兄弟仗着几分身手居然要抢夺尸体,被当场戮于刀下。

报到我跟前时,我轻描淡写道:“既是谋逆大罪,诛九族都不为过,何况家人?理应连坐!”

遂究至三族,男丁或处斩或刺配,女丁一概官卖,两家人一个不落收拾得干净,依然难解我目睹幼侄被活活撕碎的满心愤恨。

此话传出,人人俱道昭侯狠辣,行事太不厚道,我听得些议论,也不放在心上,只愁秦彻那一身伤病,再不知有没有的时候。

他从小温厚敏锐,富于才智,但少年瘫痪,空有满怀抱负,再难施展,只在秦家默默打理家务,免我后顾之忧。

沈小枫从小侍奉他,又是清白人家出身,本来郎才女貌,甚是般配,可他偏认为自己半身不遂,不该误她,把沈小枫送去军营伴我,自己娶了出身寒门的二嫂。

镜里花,挚情逐流水(五)

二嫂相貌平平,好在性情敦良,颇知体惜夫婿,身体也算健壮。

本来一家人都暗想着秦彻体虚,未必能有子嗣,谁知她入门不到两年,便产下一女,后来虽然夭亡,去年又有身孕。

眼见得秦家香火承继有人,秦彻面上也常有笑意,再不想朝中权位倾轧,竟让他眼睁睁看着结发妻子和娇儿一起惨死眼前

陆太医会同其他大夫诊断出的结果,他的伤势虽重,却还不致命,只是骤历这等惨事,忧痛之下,五内俱焚,是以高烧不退,时作谵语。

众名医诊治多时,才勉强退了烧,只是身体却彻底毁败下去,终日神思恍惚,卧床不起,连话都懒得说,更别说帮着振兴秦家,打点内外事宜了。

我只听说他性命无虞便松了口气,想将他接来定王府一起调养,以免对着空荡荡的秦府触目伤情,更是悲痛。但他却不愿,沉默而坚决地搬回了秦府。

我无奈,只得让沈小枫陪着他回秦府。

好在此时秦家下人等都已回来,都是侍奉已久的忠仆,只要主人无恙,几名主事自会料理家务,再有沈小枫在那居中照应,秦府很快便收拾出旧时的模样。

定王妃也罢,昭侯也罢,便是秦彻自己,司徒永登基后都屡有封赐,加上原来抄还的家产发还,秦家家底丰厚,原也无须操心。

沈小枫甚至怕府第陈旧让秦彻看着心中不悦,便和几名主事商议过,前来禀知我,要把几处屋宇翻新,多多寻些奇花异木挪回去赏玩。

我由她去办着,待腿伤好些,让人用肩舆抬着回府看了一次,果然整饰一新,比先前更觉丰丽博敞,气象不凡,可惜张望许久,只见四下里衣冠楚楚屏息静气的下人,看不到一个至亲的家人说笑着欢欣迎上

顿觉花鸟沉寂,万物喑哑。

秦彻精神很差,回身见到我,也没见多少欣喜之色。

他道:“听说你的腿,可能会落下残疾?”

我拄着杖坐到他床沿,笑道:“听谁胡说呢?只是动了筋骨,一时半会儿好不了。问了几个医生,都说再有两三个月,应该可以照常骑马挽弓,照常上阵杀敌。”

我把目前的边情告诉他听:“你说可笑不可笑?柔然听说大芮朝中不宁,又在边境劫掠,试探我们动静。我这里只留了两万兵马协助守城,其余兵马都已紧急遣回了北彊,刚好一回去就让他们吃了大亏。皇上说我身在病中不忘国事,又能安排得宜,又有封赏。”

“封赏”秦彻叹道,“的确很好。只是我一闭眼,便见小瑾和我那孩儿惨死的模样,便忽然觉得,什么都是空的,空的”

他又皱眉,撑紧了额阖目不语。

沈小枫急急上前照应,却差点掉下泪来。

我看他睡着,才慢慢拄着杖走出去,看着那射入眼底的秋日阳光,忽然便想念及了相思。

若她在,必然用她那带着江南口音的软侬细语,稚拙清脆地说个不停,她应该长高了些,却一定还是那样憨态可掬,漂亮可喜,一见我便圆滚滚地扑到我怀里

可我着实不敢去想她。

仿佛一触及回忆里的笑容,心口便会裂一条缝,流尽了血,干涸地疼痛着。

她和淳于望,我这一生

也许再不能见面了吧?

不见面更好,想着都这样难受,若是亲眼见了,却再不能相认,对着她那双大惑不解的无辜大眼,又该有多痛楚?

沈小枫悄悄跟我出来,一路擦着眼睛。

她扶我坐到一旁山石上,哽咽道:“二公子总是这样,可怎生是好?”

我垂头道:“没有办法的,心病还须心药医。”

沈小枫道:“人都死了,我到哪里去寻心药?”

我慢慢回身睨着这个容色出众的俏佳人,说道:“死者已矣,再不可追。但毕竟还有活着的。”

沈小枫似懂非懂,茫然地张着嘴。

我轻笑道:“别给我装糊涂。他的心思,我都看得出,难道你看不出?如果这些日子照顾他的不是你,只怕他根本醒不过来。小枫,重新给他一个家吧!如果有妻儿,心中有了希望,自然会振作起来。”

沈小枫顿时手足无措,脸上的红晕一直泛到了脖子根。但她到底不是一般的扭捏作态的女子,隔了片刻,还是嗫嗫着开了口:“大小姐,他是秦家的公子爷,我又算得什么?何况二夫人和小公子刚刚惨死,他又怎会考虑这个?”

我牵了她的手,柔声道:“他不考虑时,你可以去考虑。若等他考虑,你这辈子都没指望!待他身体好些,你寻个时机且把生米煮做熟饭,以他的性子,还怕他不认账?若再得个一儿半女,秦家后继有人,他又怎敢不振作?”

沈小枫掩着脸背过身去,说道:“我倒是好好和大小姐商议,偏偏和我说这些没正经的话。”

我苦笑道:“的确不是正经手段,可又哪里是没正经的话了?你不是那等拿乔作势的女人,我才这样明着和你说。你也晓得二哥那性子,若非如此,怎么逼转得他那心性来?我是妹子,不好做他的主,但你还算是我的人,若你困此有了什么事,我还是能出头的。”

镜里花,挚情逐流水(六)

沈小枫便默默无语。

我黯然一叹,正要拄杖离去时,沈小枫忽唤住我。

“大小姐,还有一中,不知道大小姐知不知道。”

我侧头问:“什么事?”

“秦府被查抄之际,府兵们只留心着公子夫人们,我仗着会些武艺躲藏起来,并没有被抓走。”

我点头。

“你向来机警,那日见你那么快便到了西华门,便猜你应该早已脱身。”

沈小枫道:“我逃脱后在北都呆了一天,想入刑部探你们,差点被人察觉,想着我人微力蔳,便找了快马,前往南方寻定王搭救。”

我抚摸着杖上精雕的如意合欢花纹,轻声道:“他自是不肯。”

沈小枫惊讶地看我一眼,好一会儿才道:“大小姐,论理你们已成夫妻,我不该多嘴。但定王绝情起来,真的很可怕。我也晓得他为小大姐退亲之事着恼,可自老将军去世后,秦家素来唯他马首是瞻,大小姐又和他那么多年的情意,连退亲时都说愿意事之如兄,他又怎能那样袖手不管?”

“当时他便扎营于安县,直接听他号令的便有八万精兵,借口粮草未至驻足不行。南梁布重兵于边境,引得端木青成不得不调兵应对。此时北都空虚,他若出面硬保秦家,再有秦家军呼应于北方,便是朝中已完全被端木氏控制,也断不敢拿秦家怎样。”

“可我去见他时,他却避而不见。记得古时伍子为报灭门之仇攻入楚都,申公立于秦廷哭求救兵七日七夜,秦国到底感动,为他出兵救楚。我不敢比申公,却深受秦家大恩,足足在他营寨前哭求了十天十夜。他每日在营寨前进进出出,凭我怎样恳求,总是拂袖而去。”

“后来还是他的从人可怜我,悄悄和我说,他们侯爷恨极大小姐,就是眼见秦家满门被诛,也是不肯出手。又道太子正在设法营救秦家,不如转求太子。我听说大小姐在牢中暂时无恙,遂掉头回京去寻太子,才觉太子为保秦家果然已经费尽心思。偏又势单力蔳。秦哲、温良绍等将军远在北彊,虽想救人,却不敢轻易听人摆布。后来是我前去劝说,这才出兵。”

沈小枫注目我道:“的确是太子秘密和南梁轸王联系,让他陈兵边境,拖住端木氏兵马,再以十万秦家军进逼京师,只是为了逼端木氏放人。可我终是不明白,为何最后太子功败垂成。他设法调来的十万秦家军转头会对定王俯首听命。定王原说了不肯出手,为什么关键时刻又手握重兵从天而降般出现在京畿。”

我早料到司徒永暗中联系的人必是淳于望,却从未细问过。

时过境迁,回首往日与淳于望相处种种,竟恍如前世,仿佛当日满怀的冲动和向往,都在这场翻天覆地的变乱中焚作了灰烬。

我失神地答道:“他自然会出手,他早就在等着太子败亡。他原先要的并不是我,而是这大芮的江山。”

沈小枫一惊,忙四下打量。

我低叹道:“他大约也不怕人听到这话。便是皇上自己,也是心知肚明吧?好在如今一切安好。若是宫变当日他一意孤行,当时端木氏和太子的固然化为齑粉,便是秦家军,可能也会折损十之七八。”

沈小枫变色,失声道:“莫非大小姐便是为了避免北都生灵涂炭才应允嫁给定王?”

我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你是小看他了,还是抬举我?我只是为了保全自己,保全秦家,而他也不得不顾惜自己生前死后的名誉。何况,数十万大芮最精锐的兵马,谁也折损不起。一旦大举混战,前有南梁窥伺已久,后有柔然虎视眈眈,便是坐稳了龙椅,也坐不稳江山。”

我轻叹道:“合则两利,分则两害,我和他,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谁都不该离开谁。”

沈小枫道:“你以往这样说过,现在也这样说,那当时又为何执意退亲,生生地给人抓住机会,闹出一场塌天的祸事来?”

我再笑,眼前已是莹光一片。

我道:“当时自然是我错了,不该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情字,便迷了心窍。”

沈小枫凝睇着我,神情居然有了几分了然。她轻声道:“那现在呢?便不想那情字了?”

我懒懒道:“不想了。我们这样的人,我们这样的家,那玩意儿,要不起。如今不也很好?太子成了皇上,他做了权臣,秦家威名不堕,依然人人敬惧。”

沈小枫静默许久,忽道:“我觉得定王真厉害。”

“他?何时不厉害了?”

“昭武将军纵横沙场,手段狠辣阴毒,何等犀利的人物!可如今,定王却能让她磨尽锋芒,斩尽锐意,一扫原先威煞之气,甘心情愿成了定王身后一妇人,附于定王势力立足朝廷。”

我眯了眯眼,冷然道:“谁教你说的这话?”

沈小枫道:“这话还用谁教?屋里躺的那位已让我看到秦家倾颓之势,而今日见大小姐谈吐,分明也是性情大变,锋芒全无,可否请问新晋的昭侯大人,有多久不曾问过朝中政事了?”

她倒是忠心,照顾秦彻之余,还能留心这许多事。

莫凭阑,南北东西路(一)

我裹了裹身上的外衫,也不计较她言语间的无礼,侧头问向她:“秦家的亲友故交以及诸多部属,新帝登基后可曾薄待?”

沈小枫一呆,说道:“那倒不曾。定王要哄小小姐开心,若有荐举机会,总是把和秦家亲近的人放在前头。皇上感念大小姐情意,也是从重封赏。外人看来,秦家复起之势好似烈火烹油,正呈如日中天之势。”

我淡淡笑道:“这不结了?有时候,无为也是一种作为,你不用担心。”

“无为也是一种作为”

沈小枫犹自迟疑:“但大小姐也该管管事儿了。旁的不说,前面灵堂里,尚有四具棺椁停着。二公子又病着,无人主持丧仪,以致四公子他们迟迟不能入土为安”

“入土为安?”

我摸着伤腿,慢慢道:“待我腿伤好了,自会让他们入土为安。”

“大小姐的腿”

“若不仔细调理,可能这辈子都骑不了马了。”

我仰脸向她一笑。

“告诉皇上,请他放心,我还是原来那个狠戾决绝的秦晚,从未变过。”

沈小枫惊慌,已退后几步跪到我脚边叩下头去,请罪道:“小枫万死!”

我轻笑道:“起来吧!什么万死不万死的?他是天下之主,亦是我秦晚之主,为他做点事,也是应该的。”

待她起身,我也扶了她的手拄杖立起,唤来舆夫,依然坐了肩舆回去。

我在定王府养伤,深居简出,不见外客,司徒永担忧不安,当然会令人打听我的消息。

沈小枫既对司徒凌心生嫌隙,又感司徒永危急之时的不离不弃,为他探我心事,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但我当真还是那满心振兴秦家手段狠戾决绝的秦晚吗?

我自己都茫然了。

回到定王府,照例有几封心腹之人送过来的函件,枕边尚有未拆开的,却是前几日送过来的,已经积下了一大摞。

想起沈小枫责问我不问政事,我拆了几封,大多是朝中琐务,谁升谁降谁迁谁谪,诸多借口也懒得看了,横竖定王和秦家一系的吃不了亏,原端木氏一系投向新帝的大臣,或保下或弃子,或明升暗降,或借机外调。

司徒凌虽不会刻意和司徒永作对,但几处要职必会设法安插自己心腹,司徒永难免处处受他掣肘,想来过得也累。

这走钢丝般的日子,想想都觉厌倦,也不晓得司徒永那等潇洒随性的人物,该怎样适应他那看似高不可攀却处处荆棘密布的九五至尊宝座。

还不如沙场上明晃晃的刀光剑影厮杀得痛快。

我终于把那些内文连同未拆的函件一齐掷下,说道:“都收起来,去和秦哲说,如果有急事,直接入内面禀。最重要的是留心柔然军情。听说今年柔然大旱,许多河流干涸,水草匮乏,柔然人生存不易,很可能南下劫掠。若有消息,即刻回我。”

侍女应了,急急收拾了出去,那边已有人引了卫玄过来诊脉。

我撑着额,看他侧头诊脉,笑道:“道长,如今懈这脉相还算平稳吧?平心静气休养这许多日子,还会不会早早便油尽灯枯、寿夭早亡?”

卫玄沉吟道:“比先前自然好了些。只是王妃真的有平心静气休养么?贫道怎觉王妃比先前更觉肝脾沉郁,气滞血亏?”

我怔了怔,懒懒笑道:“成日家吃了睡,睡了吃,还这般说,瞧来我这病还好不了了?”

卫玄道:“日常休养固然要留心,可重要的是放开心胸,少些思虑”

我挥手令他退下,叹道:“我何尝思虑什么事儿了?连军中事宜也常大多交给王爷代为处置,还不够省心的?”

一时又有司徒凌从宫中传出话来,道是夜间有事,只怕回来得很晚,让王妃不用等他,早些用了晚膳歇息。

我闻言心头莫名便松了些,至晚间一人用膳,便让人烫了好酒来自斟自饮。

隐约记得,往日领兵作战时,也曾带了将士们在雪地里称兄道弟喝酒取暖,然后谈笑杀敌。

那等豪情,想着便觉痛快。

醉意朦胧间,有素衣洁净如雪,拂拂飘动时,若有暗香袭人。

忽然间心上像塌了一块柔软下去,我一伸手便将那素衣扯住,柔声笑道:“望,阿望,你回来了?”

那人身躯僵了一僵。

随即,我的脸上乍然冷意逼人,湿淋淋地直往下滑落。

我定定神,才看清司徒凌正将一只倒空了的茶盏掷回桌上,转头凝目看我,“看清楚我是谁了?”

依稀记得我方才唤的是谁的名字,我想笑,却笑不出来,讪讪道:“凌,是你”

他素爱着深色衣袍,但皇帝大行百日,官民皆素服。如今他穿的,是件素缎蟒,却也风清秀,淡雅沉静。

他淡淡地说道:“不是我,又会是谁?”

我点点头,说道:“自然是你。用过晚膳没有?我唤人重新为你预备一席吧!”

伸手去抓拐杖,却没有抓到。

低头看时,原来倒在了地上。

正要弓腰去拿时,身体蓦地一轻,已被他拦腰抱起,大踏步走几步,轻轻放到床上。

莫凭阑,南北东西路(二)

他道:“我在宫中已用过晚膳。睡吧!”

我应一声,蜷了身子睡下时,身边悉索作响,不一时便见他也解衣卧了上来。

我已习惯每日与他同寝,就如习惯他每日为我按压腿部,调息内力,只是下意识地又住里退避了些,好为他让出足够宽大的地方就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