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来,定王目前在我们军中必定声望极高了?”

“不错“秦哲终于听出了些言外之意,小心地望向我,”军中人人都认为,定王之言,必是昭侯之意,领定王封赏,就和领昭侯封赏无异。将军,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我笑了笑,“近来定王有没有干预过秦家军内部的调派?”

“并没有大的的调派。一些琐碎军务,都是我等上报兵部。按例原要向将军报备,但是将军正在养病,因此每次封了函件给将军的同时,也抄送了一份给定王。有两次定王略作改动批复下来,

我们也依了定王之意重备折子。再就是几日前定王曾令北都部分驻军换防。”

果然不是什么大的调派。

但终究让秦家军开始服从他的调派。

我问:“先前秦家出事,足有一个月的时间定王不闻不问,军中可曾有过议论。”

秦哲怔了怔,说道:“开始是有过。不过后来都说太子——当今圣上和定王有过约定,并不打算闹出兵乱来以至生灵涂炭,因此只由太子出面安抚端木氏并照应秦家人安泰。谁知太子被囚,再也无法善了,定王才被迫起兵。谁知到底晚了,不仅秦家伤亡惨重,连将军都受了重伤。“

他迟疑着问:“难道不是这样的?”

我不答,轻轻提着那沉重的镇纸叩在桌面,沉吟许久才道:“转告诸将,日后定王若再有兵防调

动,一样领命,但调动以前,需直接派人面禀我,待接到我手令后才许行动。”

“是!”秦哲领命,却开始不安起来,“将军,定王和秦氏,到底不能算作一家,是吗?

“不能算作一家”我苦涩一笑,“又怎能不算作一家?秦家已经无人了,我入了定

王府,秦家的军队又能往哪里去”

他们几个心腹大将是知道内情的,我是昭侯,是秦家军主将,却也是定王妃。

秦瑾已死,秦彻半身不遂,成亲五载,好容易有点血脉又被害了。便是未来再有子嗣,待长成之时,天知道这大芮会是谁的天下,这秦家军又还是不是原来的秦家军。

便是跟秦家情谊再深,也没有人敢寄望于那个根本不会出世的秦家子嗣。

他们只能寄望于我,并紧跟我的脚步。

我成了定王妃,十五万秦家军便是我最奢侈的嫁妆。我以定王为夫,他们便同样奉定王为主将,

一体从命。

何况定王势焰熏天,又对秦氏部将另眼看待,正是大树底下好乘凉,谁不乐得顺水推舟?

我又问秦哲:“近日朝中对我有何议论?”

秦哲道:“将军一力保皇上登基,功在社稷,自是人人都说将军忠义。再则”

“再则什么?”

秦哲觑着我神色,轻声道:“再则人人心知肚明,太子当日被囚深宫,手中兵力有限,将军若是拥立定王,远比拥立太子轻松。将军能逼着定王退出帝位之争,足见将军对皇上的忠心,也可见定王对将军何等爱敬。故而将军虽伤病不出,依然权倾朝野,人人敬惧。”

陌上尘,梦遥知何处(四)

我笑道:“人敬我惧我,是因为我是秦家主将,还是因为定王对我敬爱有加?”

秦哲一呆,答道:“恐怕二者原因都有。旁人不会去细细分辨这个。”

我想着堂中那四具棺椁,连心都灰了,低声道:“嗯,也是,犯不着去分辨了你且去吧!”

秦哲退下,脸上已见戚色。

他应该也已明了,秦家一门将绝,所谓的秦家军,早晚会被改作其他姓氏。

便是我生下孩子,也将会姓司徒。

独在书房坐了许久,忽有冷风扑过,却是司徒凌走了进来。

他一边解着身上宽大的蟒袍,一边问道:“怎么不点灯?”

我支起身,才觉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遂道:“刚打了个盹,不知不觉天竟黑了。”

那厢侍女急急过来掌灯,又有人过来为司徒凌换了便装,奉了热茶。

司徒凌也不喝茶,移了灯在我脸上一打量,说道:“好端端的,跑书房里来打什么盹?困了便回床上卧着,可别再着了凉。何况你累了一整天,腿脚也吃不消吧?看你这气色”

他扬声问道:“采儿,采儿,可曾预备好王妃的药了?”

采儿是我的侍女,但现在应答起他的话已经极顺溜:“回王爷,已经煎下去了,小枫姐姐亲自去看着火呢,说呆会儿就送来。”

定王秦氏为一家,定王之意便是昭侯之意

我苦笑,拍了拍他的手道:“没事儿,精神倒还好。刚还唤秦哲过来说了一会儿话。”

司徒凌在我身侧坐下,微笑道:“若有吩咐,为夫可以代劳,想必不比你部属做得差。”

我斜睨着他,不以为然道:“记挂他们了,要和他们说说话,聊一聊当日一起深入雪漠千里逐敌的旧事,你也能代劳?”

“嗯,不能。”他一笑,低头亲亲我的唇,柔声道:“日后若再要出兵抗击柔然,我必伴着你一起去。”

我微微偏头,避开了唇,让他的亲吻落在面颊上,低头道:“凌,你如今已是定王,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合定王与秦家之力,你的地位,委实已与摄政王无异,连皇上都得礼让五分,又怎么可能还如以往那般驰骋沙场,亲自御敌?”

司徒凌拥着我,轻声道:“怎么不可能?三五十年后,若你闲了想找人说话时,我便能陪着你说我们并肩御敌逐寇千里的往事!”

他侃侃笑言,眉目舒展,平素的冷冽森肃被眼角的温柔笑意一扫而空。

我摸摸他浓黑笔直的眉,微笑道:“我们何必多添那些满是血腥杀戮的回忆?光我们年少时的时光,已经足够回忆半辈子了吧?”

司徒凌笑意更浓,结实的臂膀紧束着我,柔声道:“不错,那时候真好!其实刚见到你并未觉得怎样,还想一个小女孩儿家整天板着个小脸很是无趣。谁晓得一背开大人,便笑得跟朵花儿似的,也不认生,扯着我跟我要这个,要那个。我想着日后你便是我的妻子,会这样缠我一辈子,满心都软了下来。”

他又过来寻我的唇。

我心念一动,侧脸略略一避,问道:“凌,你似乎已经好几次在我最危难的时候伸出援手了!”

司徒凌抱我的臂膀更紧,低沉在我耳边道:“只要你不把我推开,我总会在你一伸手便能够着的地方,——守护你。”

我被他束得无法动弹,左手正按在他胸前,最靠近心脏的部位。

他的语调平缓,但说这句话时,他心跳得很激烈。

我看得到他的真心。

并且诚然如他所说,只要我不把他推开,他总会在我身边。

我曾有错觉,以为我不论做了什么,他都会这般疼我宠我纵我帮我。

原来前提是我不把他推开,我承认我是他的妻子或没过门的妻子。

我盯着他的眼睛,问道:“凌,有些多年前的事我记不大清了是不是有一次,我被人关一个很小的地方,或者,还埋到了地下,也是你把我救了出来?”

我清晰地看到他的眸心迅速收缩了一下,却飞快地答道:“有这种事?我怎么不记得?怕是你记错了吧?或者,只是噩梦?”

“或许,真是噩梦。”我怅然道:“我觉得,我曾忘记过许多很快活的日子。可为什么做梦梦不到那些快活的日子,反而尽是些不敢回头去看的噩梦?”

“那就别回头了!”司徒凌愠怒地盯着我,“你可晓得你的病源从哪里来?便是你这些胡思乱想上得的!”

我苦笑道:“凌,真的只是我的胡思乱想吗?”

“是。你每次见到那个轸王便魂不守舍,只会胡思乱想!南梁被他囚禁三四个月,失了身不算,难道还失了魂?我

真是不解,你跟他到底能有多深的感情!比你我从小青梅竹马几度患难与共还要情深意长吗?秦晚,我不甘,我好恨!”

他的动作渐渐狂暴。

我有心再问,却因他的话语间骤然蒸腾的杀气而闭嘴。

冠帽脱落,长发滑下,从他宽大的手掌间拢过。衣带松开,熟悉的亲吻落于脖颈间,一路往下游移于肌肤。

我茫然地盯着彩饰天花上的云间仙鹤图案看了片刻,闭了眼由他施为。

身体被抱得悬空,再落下时,已在实处。

是我设在书房的床榻。

陌上尘,梦遥知何处(五)

以往总是在此处理公务或阅读兵书,若时候不早,便直接在这里睡下。

初夏时候淳于望找来,眼见我要赶他走,那样温雅的男子,居然也装病,硬是在这里住了一晚。

淳于望

心里蓦是揪疼,疼得连呼吸都似要顿住,再也顾不得他指掌间越来越炙热的温度,急急地推开他道:“不行,凌,这里不行!”

他微怔,低问道:“怎么了?”

我勉强笑道:“我不喜欢在这里这是我处理公务的地方,不时会有人过来。”

他皱眉,“我吩咐他们不许进来便是。”

我不管不顾,将他狠狠一推,已匆忙坐起身来,便要整理衣衫离去。

他低头,皱眉顿了片刻,忽然一把捉住我的肩膀,将半敞的衣襟扯得重又敞开,沉声喝问:“淳于望在这张榻上睡过?”

他竟这么轻易地猜中我心头所思

找一个太过了解自己的人为夫婿,也会如此难堪!

我一甩手想挣开他的钳制,却被他捉得更紧。有力的指节如锁扣般扣紧我的肩胛骨,挣得越厉害越是疼痛。

我咬牙,右掌运力,一掌硬劈向他的臂膀,他并未闪避,受了我一掌,指间松了松,随后又迅速捏紧,却似要将我的骨骼捏碎,眼底已怒火闪过。

他必是吃醋,才意识到我并未留情,真的和他动上了手。

心底略一犹豫,我将要再出手,他已出手如电,飞快扣上我的手腕,沉声喝道:“晚晚!”

我微悸,别过了脸,咬牙道:“凌,你别逼我!这里是秦府,我是秦府之主,给我留点尊严!”

司徒凌凝视着我,冷笑,“我何尝逼你?那时在牢中,是谁赤身裸体全无廉耻拉住我,硬要奉上自己的身体求我赏玩?又是谁苦苦哀求,要做回我的妻子?现在你告诉我你是秦府之主,你要尊严?秦晚,你要尊严,就得先自尊,你先自问,你配不配在跟前提起‘尊严’二字!”

如万箭攒心,我无地自容。

那一晚后,已注定我这辈子在他跟前抬不起头。

自知无颜,处处退避,唯恐自取其辱,却终究再次受辱。

手上已失力,我紧闭了眼眸卧于榻上,由他解了下裳,长驱直入。

依然是不肯就范的干涩,疼得刻骨。

脑是来来去去,都是那日淳于望托着茶盏,浴着阳光,携了无邪憨笑的相思在手,在这书房里温温柔柔地看着我。

他道:“刚看着这院里的奇花异草不少,挑了几种健胃补气的摘了花叶过来和绿茶一起泡,味道还不错,你尝尝看。”

他道:“相思在你这里,倒是健壮活泼了许多,不但帮摘花叶,还亲手洗了,说要给娘亲喝。”

他道:“相思,你娘亲跑不了!她终究会和我们在一起!”

不独疼痛,胃中更是阵阵翻滚,竟像快要呕吐出来。

身体,心头,俱在承受长久如斯的征伐,似无止境

我终于哭出声来,颤声恳求道:“凌,你别这样我只求你,给我一点时间去忘记”

门口墨漆竹帘声响,沈小枫端了药走进来,笑道:“将军,药来”

她的声音猛地顿住,一低头,满脸通红地急急退了出去。

竹帘垂下之前,我清晰地看到她又往这边望了一眼。

震惊困惑的眼神。

想必是看到了我在落泪。

秦家的传统,流血不流泪。

什么时候起,我开始软弱如斯?

而司徒凌身躯一震,伏于我身上将我拥住,终于结束了他那近乎凌虐的征伐。

许久,他低低道:“对不起,晚晚。”

我哑着嗓子笑了笑,“你哪里有对不起我?你说的原是实情。你从来不曾侮辱我,是我为了苟且偷生侮辱了我自己。”

他静默片刻,轻叹道:“我喜欢的,是那个自立自强自负的秦晚,我不会阻止你参与朝政,做出自己的决定,也不从想逼你俯首听命。只是,于夫妻的情分来说,我憎恨有另一个人挡在我们中间。”

他慢慢为我清洁身体,整理衣衫,系好衣带,低了眼睫缓缓道:“我从不曾看轻你,也不想重话来侮辱你。如果我需要靠侮辱你才能占有你,本身就是对我自己的侮辱。可与之相比,我更不能忍受自己的妻子与我欢爱时还想着别的男人,那是对我最大的践踏。”

我胸口堵得难受。

许久,我才能抬手挡住温润的眼睛,轻轻一笑。

“你没错,还是我错了!”

夜间祭月后,司徒凌携了我,和秦彻、素素一起赏月并分食月饼和茶点,彼此神色已是安然恬淡,仿佛之前书房那场争执和伤害从不曾发生过。

素素刚从王府接回来,拜祭了母亲,又见二叔神色憔悴,便不时悄悄落泪。

秦彻叹道:“秦家的女孩儿,还是坚强些好。动辄落泪,只怕日后夫家也会笑话。”

司徒凌却轻笑道:“无妨,在外是需坚强,在家中还是想哭就哭随性些好,总是忍着,只怕憋出病来。”

他和秦彻说话,目光却注向我,甚是温柔。

我低头拈块月饼在手中慢慢吃着,时不时啜上一口茶。

陌上尘,梦遥知何处(六)

秦彻皱眉道:“定王以往好像不是这么和晚晚说的。”

司徒凌眸光一暗,叹道:“我后悔了。你看她如今人大心大,把喜怒悲欢都放在心里,连我都看不透,猜不准。”

我不觉苦笑,“王爷,我怎么觉得,我的心思,连半点都瞒不过王爷呢?”

司徒凌淡淡一笑,并不作答。

素素精神振奋了些,说道:“因为王爷每天只记挂着姑姑,时时关注,事事留心,自是以姑姑的心事了如指掌!”

“他们是夫妻,自然彼此留心。”秦彻望向天际那轮皎洁的明月,淡白的唇过弯过一丝浅淡的笑:“再过一两年,待晚晚生出一儿半女,我们团团围坐一桌时,也便不会如此清寂了。”

此话出口,更觉夜风透骨,冷意噬心,满眼的空廊落叶,盛放菊花,竟是冷清得无以复加。

桌上的水晶碗、玛瑙盘,盛着精致肴馔、鲜嫩瓜果,重重铺排,当真称得上饮金馔玉,说不尽的富贵气象,却再无一人有兴致吃上一点半点。

司徒凌忽笑道:“待二位夫人和四公子出殡后,咱们家还会有一桩喜事,到时便可以好好热闹热闹。”

我不觉问:“什么喜事?”

司徒凌看了一眼素素,说道:“今日宫宴,端木妃告病,并未出席。席间有大臣提议,劝皇上在功臣之家择一位温淑贞良的小姐册为皇后。”

他虽未明说,但素素却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脸色顿时白了,强笑道:“王爷,这这和我没关系吧?母亲尚未落葬,便是葬了,还有三年的孝期。”

司徒凌轻笑道:“你是功臣之后,如今孤弱无依,出殡后即记得除服入宫,也是符合伦常礼节的。便是皇上,也能落个优待功臣的好名声。”

素素便不敢说话,只拿眼睛在我和秦彻脸上转来转去,黑眼睛里已经水雾蒙蒙。

秦彻以手撑额,厌烦地皱紧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