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涩然道:“皇上,这世上,若你都不能相信,若司徒凌都不能相信,我还能信谁?他已是我夫婿,而你始终是我挚友,即便再多分歧、再多争执,夫妻还夫妻,挚友还是挚友。若他真的怀有那样的心思也由他。”

“由他换你的药,把你往死里折腾,用看不到的刀子取了你性命?”

我抚着自己的面庞,自嘲道:“皇上,好歹我还有几分姿色,他没必要这么急着取我性命吧?想来桂姑已经告诉过你,我可能活不了几年了!”

司徒永瞳孔收缩,再收缩,拳头也越捏越紧,许久才白着脸笑了下,“桂姑是说,若多思多虑只怕会命夭寿促,但如果放开心胸好好调养着,活上百来岁都没关系。你终日心思沉重,郁郁寡欢,才是和自己过不去。”

我笑道:“皇上说笑了。别说你我,朝中大大小小的臣子你,有几个不是走一步算几步的厉害角色,又有几个不是心思沉重多思多虑的?司徒凌深知这道理,又怎会多此一举谋害我?”

司徒永兀自不甘,待要再说什么,却喉结却了下,硬生生吞了回去,抬头为我掖好被衾,强忍着气般低沉道:“你既信他,那也没法子。我把桂姑留给你,每日所食所喝所用之物,都先让她过了目再说。”

我笑道:“这是皇上的恩典,臣敢不从命!不过臣还有一事相求。”

他挑眉,渐露少年时的倜傥不羁,“哦,如果定王府和秦府无法办到的事,只怕我这个皇帝也没辙。”

我道:“这个皇上必能做到的。我想把素素送入皇宫侍奉皇上。”

司徒永失声道:“你说什么?”

我叹道:“秦家人丁零落,不敢觊觎后位,只要不位列端木氏之下就行。”

司徒永盯着我,苦笑道:“朝中曾有人如此提议,我已将它当做笑话看了。素素也是以前时常见面的,我看她也如自己的后辈一般,你居然”

“那么,皇上到底允不允?”

“允!他目光幽渺,却回答得痛快,”唯一的要求,你需养好身子,亲自送她入宫。“

我笑了笑,向他伸出小拇指。

他的眉目立时温文,也伸了小拇指,如小时候一般拉着勾摇晃两个。

心,忽然间暖了过来。

他未必会爱素素,但他温和宽厚,重情重义,即便看在我分上,也一定会待她很好。

至于爱情

有姑姑和我的前车之鉴,再加上秦家零落至斯,她已要不起,而我,也已给不起。

层楼迥,销得柔肠断(一)

司徒凌手眼通天,司徒永来过之事自然也瞒不过他。他送完宾客回来,已是二更之后。看到侍奉在一侧的桂姑,也未多说什么,略微喝了会儿茶,便唤侍女过来更衣。

桂姑上前道,“王爷,王妃病得不轻,宜静养,不宜同房,更不可行房。”

司徒凌皱眉,看都不曾看她一眼,淡淡说道:“出去。”桂姑微微变色,抬眼将他一打量,大约也觉出这定王不是司徒永那样的好性,脚下不由退了两步,垂眸便退了下去。

司徒凌已经解了外衣,露出里面轻软合身的细慊长衫,却也是难得的素色,清如水边修竹,高如长空片云,端的清刚劲健,卓尔不凡。

他走到床边,将我的额一摸,柔声道:“嗯,比晨间好些,之事脸色还是很差,安心睡吧,我到那边塌上躺着,不欺负你了!”说毕,他揉着我的发,俯下身,很轻地触了我的唇。

我病了好些天,唇边早已干裂;他大约过得也很不舒心,唇瓣是干燥的,带了略微的歉意。

他很快移开了唇,却隔了被将我紧紧拥住,叹道:“其实我何尝想欺负你。只是有时委实心里难受得紧。”

隔了棉被,我听得到他的心跳,一下接一下,沉实有力。

我柔声道:“我知道。凌,近来辛苦你了。”

他眉目更觉温柔,轻轻松开了我,自己从床榻内侧抱出两条衾被,徐徐往木塌上铺着,笑道:“不辛苦,你尽快养好身子,我也就安心了。”

我又道:“司徒永下午来过。”他手中并不停顿,淡淡道:“他曾派人过来祭奠过,并未亲自来,若是来了难道我还能把你藏了不让你见?也不晓得几时学的这鬼鬼祟祟脾气,和小时候一点儿也不像了。”

我继续道:“我已和他说定,把素素许给他,待我好些便送素素入宫。”

他的身体猛地僵住,过好一会儿,才继续背向着我缓缓铺着衾被,却把方向弄错了,鸳鸯戏水的锦缎北面一直拖到他的靴子上。

许久,他才直起身,依然背对着我,缓缓道:“我忽然记起,还有一些公务紧急,得先去处理,你先歇息着吧!等会儿唤两个丫头进来陪着,要茶水点心也方便。”

我轻笑道:“好。”他便立起,一步一步,稳稳踏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我侧转身,继续睡觉。朦胧了许久,听得背后有动静。睁开眼,便见沈小枫站在床前,脸庞雪白,脸色极差,像是受了惊吓的模样。

见我醒来,忙收敛了惧色,向我笑道:“大小姐,可曾好些了?”

我问:“出了什么事了?”

沈小枫道:“出了殡,哪里还能有什么事?再有两天收拾收拾,这府里也就清净了。”

我皱眉,然后轻笑:“刚才司徒凌是不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儿?”

沈小枫犹豫片刻,终究道:“也没什么,就是说王府有点儿急事,先回去了。车夫不料他这半夜的要出门,车都卸下了,忙忙套马车时候,他一脚把人踹飞了,扯断缰绳自己骑着跑了。”

“大约那一脚可不轻。”

“已经……不中用了。说是跟了好几年的老人了。随从都受惊不浅,素素小姐不放心,令人备了

马车,连夜赶去定王府查看了。”

我皱眉:“她一个女孩儿家,半夜三更往外跑什么。”

沈小枫笑道:“大小姐放心,她带了定王府和咱们秦府好些人一起过去的,京城这里还能出事?

素素小姐也是定王从小看着长大的,情分不比别人,前儿又狱里救了她……定王可能迁怒他人,但绝不会舍得伤素素小姐分毫。”

我哼了一声,说道:“明日清晨,便让人把素素接回来。”

沈小枫应了,恍然大悟道:“莫非……就是为了素素小姐入宫之事?”

我合目不语。

正文层楼迥,销得柔肠断(二)[VIP]

沈小枫沉吟片刻,低声道:“大小姐密令查探中秋进言立秦家小姐为后的陈御史,今天回话过来

,说那人是皇上这两个月才从翰林院提拔上来的,再细查其最宠的次子确实神策营的校尉,品阶

不高,但甚得信用。想来定王绝不会出这个损己利人的主意,应该是皇上那边的人有心拿这话来

试探秦家的意思。到底这丫头忠心,虽引了司徒永过来,但说话依然不偏不倚,事事只从秦家的

角度考虑。

我低声道:“小枫,我曾再三和定王说过,要将素素留在家中,承续大哥后世。皇上一系的人应

该的确有想着让皇上和秦家联姻。若是公然拿到朝堂讨论,便是定王一系的人,也多有不想朝中

再生变故的,必会附和此议,以平衡皇上和定王双方势力,求的大芮安宁。到时我权衡利弊,多

半也会改变主意。如今只是宴会间玩笑般提上一提,定王原先便知我心意,再当了素素的面说出

,只要素素再说不愿意,我也不愿意,他将这话传出去,皇上一系自然不好再公然上述论及此事

。“

“也就是说……陈御史是奉了定王之意行事?”

我厌倦地皱眉,叹道:“小枫,你记得昨夜定王立的誓言吗?”

“记得,他说,有大小姐在一日,绝不干涉秦家或秦家军内务。大小姐……你一个人便做主定下

了素素小姐的终身。他刚刚立誓,不好违诺干涉素素小姐的亲事,想来心中郁闷至极。”

“有我秦晚在一日……”

我冷笑,“也就是说,我死的那天,便是秦家连同秦家军尽数落到他手中的那天。到时候司徒永

兵力寡少,万不是他的对手。这大芮的天下,便是他的。为免除后患,秦家余下的人要么彻底交

出兵权隐退,要么死!司徒永和他的忠心臣子,则必死无疑!”

沈小枫打了个寒颤,说到:“大小姐,你……是不是多虑了?皇上虽然那般弱,但我看着王爷在

大小姐身上用心,何况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想来……还不至如此狠心吧?”

“我也觉得,他断不会如此狠心。”

我越发头痛,紧按着太阳穴喘喘道:“这是最坏的揣测,我本来想都不敢想他会如此……可皇上

偏偏要提醒我……小枫,其实,他们两个,我都已看不大清了……想当年,在子牙山,子牙山…

…”

意气风发的少男和少女一路在山间奔跑,欢快的潺潺流水声中,清脆明亮的笑意直冲云霄。

泪水猝然间滚落,我默默掩住了眼睛。

沈小枫抱紧我,已哭泣道:“大小姐,大小姐,你……别想那么多,行吗?你没听桂姑说……”

其实我真不想去想太多的,真的不想。

我可以断了脊梁,由他揉搓成他想要的形状,可秦家和秦家军,不能断了脊梁。

我必须活的足够久,久到素素能成长起来,和秦彻一内一外,把秦家支持下去。

而且,秦家必须诞生新的继承者。

我指了指妆台旁边的螺甸小柜,“下面那个抽屉里,有个牡丹花的粉脂瓶,里面装着药,上面贴

着标签有用法的。”

沈小枫应了,忙去找出来要给我,

我道:“这是给你的。”

沈小枫一怔,低头将那药看了一眼,脸庞腾地红了。

第二日午时,前去接素素的人空手而返。

“昨夜定王喝的大醉,素素小姐服侍了一晚,今日便头疼闹热,说是着凉了。定王吩咐说,待退

了烧再送回府。又找出一支极大的老山参,说是有数百年了,让带回来给将军调理身体。

侍女收了老山参,桂姑拿去细闻了片刻,纳闷道:“果然是好参,有钱都没处买的好东西。”

我微笑道:“我们是夫妻,他又怎么会害我?皇上样样都好,只是对定王太过猜忌。”桂姑亦笑

,转头道茶房为我看药。

如此调理了四五天,身体终于渐渐恢复过来,弃了拐杖也可缓缓在院中行走,此时秦府中人虽然

还着素服,单各处丧幡已经撤去,明丽辉煌的屋宇冲淡了抄家以来的阴暗悲凉,如今见我复原,

更是松了口气,四处开始听到些言语谈笑。

素素又隔了两天才回来,我细瞧其容色,除了有些苍白,倒也不见病态,

于是放下心来,令跟随的侍婢小心照顾着,又找来两个有年纪的老嬷嬷,教她宫中礼仪。

素素甚是惶恐,我笑道:“你学你的,姑姑还会害你不成?”

秦彻已看出我用意,背着她向我低叹道:“如此的话,我们大哥那一支,岂不是要断了?”

我道:“也未必,二哥多纳几房姬妾,多育几名子女,到时让其中一位继承大哥的香火,岂不是

好?”

秦彻抚着自己的腿,叹道:“我这身体……又何苦耽误人家姑娘?”

他沉思片刻,说道:“我们秦家近支的亲眷里,还有几个挺好的孩子,改日叫他们一聚,从中挑

两个男孩收作义子,从小当做自己的孩子好好教养,不也和亲生的一样?”我点头:“也使得,

只是终究不如我们自己的孩子亲近。”

正文层楼迥,销得柔肠断(三)[VIP]

秦彻叹息一声,低低道:“若是小瑾还在……我们都该为

他娶亲了!还有……”

他的眼神蓦地暗淡,阳光下的模样,竟也凄凉无限。必是想他那个刚出世便夭折的孩子了。

我忙笑道:“哎,该用午膳了吧?昨日田庄那边送来不少野物,小枫说要亲自收拾,算算时间也

差不多了吧?咱们回屋子等着尝鲜吧?”秦彻温默浅笑,令仆从推了他回屋。我甩手不要人扶,

自己慢慢踱回去。

隔日预备上朝,司徒永赐下一架肩舆瑾看着有些眼熟。送来的太监传司徒永口谕,说是可乘坐这

架肩舆自由出入皇宫,直至金銮殿里。我一边令人赏银,一边叹道:“皇上隆恩,可到底逾矩了

,只怕会惹朝臣非议。”

太监笑道:“赏别的或许有人非议,但这肩舆和昭侯一起,陪着皇上出生入死,正是昭侯大功的

见证。昭侯又是因奸臣构陷才至腿脚不便,如今乘着这肩舆上下朝,谁敢议论半分是非?”

我这才知道是当日出狱后八宝等人临时从行不找来的那架肩舆,当日曾作者它带兵攻入皇宫营救

司徒永,并伴他登上德安门城楼平乱,此时肩舆已经翻饰一新,只是杆刀箭的痕迹犹在,似在诉

说当日战况之激烈残忍。

我摸了摸自己的腿,自嘲道:“没想到变成个跛子还有这等好处,看来本侯这是赚了?”

太监笑嘻嘻不敢答话。

第二日上朝,我乘了肩舆直入崇安门,到金銮殿前方才下去,虽是人人侧目,却无人提出异议,

倒是笑脸相迎的居多。

司徒凌未和我同来,却似早已知道我今日会来上朝,久立与台阶下等我,待我下了肩舆,便过来

扶了我携手一起走上单墀,微笑道:“听说你身子复员,我总算是安心了。看来果然是我不在的

时候更适宜你调养。”

我看着他俊秀如玉的面庞,柔声笑道:“是定王不发威的日子,更适宜我调养。”

他温和一笑:“晚晚,是我的错。”

若不是亲见,只怕那些朝臣再不信那通身凌锐之气的司徒凌会有这等安闲柔和的神情。

但记忆里的凌师兄,面对我时常是这样的隐忍和包容。

我轻声道:“凌,等我的腿完全好了,朝中也稳定些,我想去子牙山间间师傅和师伯他们。那里

……更适合调养。”

他立刻道:“我陪你。”

看一眼近在咫尺的大殿,他又道:“如果皇上不怕我会害他,也可以劝他过去住几日,只是……

他再不肯吧?他已不肯信我。”

我无从评判他们之间由来已久的怨愤究竟谁是谁非,岔开话题道:“下朝后我想去看下姑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