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人小腿短,又奔得太快,冷不防给门槛一绊,便重重地摔倒在地。额头磕在冷硬的鹅卵石地面上,登时破了皮,汩汩冒出鲜血来。

她一抓满手的血,顿时吓得呆了,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撕心裂肺地大声叫唤道:“娘亲啊,娘亲娘亲你在哪里娘亲!”

淳于望见摔倒,本已惊怒站起,待听她一声哭号,竟似连站也站不住,身体一晃,竟坐回椅子上,抿紧唇一言不发,脸色已极其苍白。

沈小枫再也不敢走,急急折回身,用帕子掩了她的伤口,抱起她回了屋内,令人速去传大夫。

相思鼻涕眼泪一大把,蹭得沈小枫满衣襟都是,兀自揪着她的领口问道:“我想娘亲娘亲不想我吗?我娘亲不想我吗?”

沈小枫不敢答话。

这时大夫已经过来,检查伤口,不过碰破了点皮,额部皮肤紧绷,看着血流得不少,伤口并不深。

大夫为她上了药,也用布条包扎了下,以免小孩子家总是乱动碰到了伤处。

沈小枫看她抽泣着渐渐安静下来,这才放了心。

淳于望的脸色这才缓过来些,向秦彻说道:“这丫头从小便不让人省心,不想今日又给秦兄添麻烦了!时候不早,我这便带她回去吧!”

秦彻与相思相处多时,虽是不放心,但此时断不敢挽留,只轻笑道:“我倒觉得,这孩子远比同龄的其他孩子玲珑可爱。”

淳于望便过去要抱起相思。相思闭着眼睛,只揪着沈小枫的衣襟不放,含含糊糊地呢喃道:“困”

淳于望柔声道:“相思,回去再睡,好吗?”

相思踢着腿,不耐烦道:“我不!我要睡觉我要小枫姐姐带我去睡觉”

她这样说道,那双和她母亲极相似的眼睛依然紧紧闭着,眼睫却比她母亲的更加长而浓密,挂着几滴露珠一样的泪水,越滚越大,然后滴落下来。

沈小枫又是心疼,又是难受,低声道:“要不然我抱她到二公子房间先去小睡片刻,待醒了再让她回去吧!”

淳于望垂眸看着自己的女儿不语。

秦彻听着那边哀乐阵阵,大约想到秦家越来越零落的亲人,也是万分不忍,低声道:“那么就请轸王殿下先在这边休息着,让小枫带小群主去小睡一会儿吧!那里人少,还算清静,就不用惊动昭侯了。昨晚发了一整夜的高烧,想来这时正在昏睡,扰了她事小,小孩子家沾染了病气可了不得!”

这话是向淳于望说的,也是在暗示沈小枫,万不可带了相思去见秦晚,以免生出什么祸端。

淳于望便缓缓坐了下去,端了茶盏沉吟着,说道:“如此,便麻烦小枫姑娘了。”

沈小枫遂告退,一径抱了相思先去秦彻的屋子安睡。

相思果然已经睡意蒙眬,脱了小绣鞋便连打哈欠,抱住被子卧了下来。

沈小枫道:“相思乖,把外衣脱了再睡,小心和衣睡会着凉。”

相思扭着小身子翻滚了两下,依然闭了眼睛,却道:“小枫姐姐,渴呢!”

正文萱堂在,相望不相亲(四)[VIP]

沈小枫闻言,忙要去倒茶,相思道:“我要喝杏仁茶。”

沈小枫踌躇着。

这会儿内外都为前面的丧仪忙乱着,连秦彻屋子里都只留了两个粗使的丫头,其余都在前面帮忙。厨房里的杏仁茶倒是有现成的,只是相思口味比她母亲还要刁钻百倍,加多少蜂蜜、多少糖浆都有讲究,寻常丫头只怕配不出那味道来。

她这样思量着,遂道:“那你先别睡,我这便去取茶,很快就回来了!”

相思打着哈欠道:“嗯,我等着。”

沈小枫出了门,让正在院子里扫地的粗使丫头留心着屋里,“小心看着些,别让她出来乱跑。”

她端了一盖碗杏仁茶回来时,那粗使丫头依然在院子里扫着落叶,但她踏入屋子扫了一眼,便手一抖,差点把茶碗给跌了。

床上竟然空了!

她掷下碗,急急过去问时,粗使丫头一脸茫然。

“小枫姑娘,奴婢一直在院子里,并不曾见过谁出来。”

沈小枫沉着脸道:“真的一直在院子里,寸步不曾离开过?”

丫头想了想,忽然拍手道:“中间我曾去茶房里看过一回炉子,才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回来时恍惚看到白色的一团在院门口一闪,跑得比兔子还快,难道”

沈小枫暗叫糟糕,也顾不得骂这个丫头蠢笨,急急往自家大小姐的院落方向奔去。

相思在府中住过许多日子,二门内大大小小的院落早被她跑遍了,找到母亲所住的屋子简直是易如反掌。

也许最蠢笨的是她自己。

居然能中了一个七岁小姑娘的调虎离山之计!

刚奔出院门,便险些和前方冲来的一个小厮撞个满怀。

那小厮定睛看到是她,已急急叫道:“小枫奶娘,可找到你了,快去快去,那位那位小祖宗快闯到将军院子里去了,刚给我们拦下来定王爷的人要捉她,我们拦住了,可她抓着弹弓不断打人”

她打弹弓已经很有些准头,纵然力气小,给石子儿打在身上还是有些疼痛的。

但沈小枫做梦也没想到,她陪着父亲过来吊唁,居然会带着弹弓。

只怕连淳于望也完全不曾想到,自己不解事的女儿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自己的主张。

难道她早就预谋好,无论如何也要冲过去见一见她的娘亲?

就凭她一个六七岁的小娃娃,和一把平时打雀儿玩的小弹弓?

小厮带着沈小枫一路飞奔,兀自在催促道:“快点,快点,定王府的人也已然通知定王去了!”

说话间,前方快到那所院落了。

看清眼前情形,他们猛然都顿住身。

不仅定王到了,淳于望也到了。

司徒凌身姿挺立如峭峰孤壁,太阿剑已然出鞘,锋芒锐利,光色明亮,咄咄逼人,径自指向淳于望。

淳于望在稍远处与他对面而立,可右手平举,同样执了一柄长剑,与司徒凌对峙。

那长剑却无锋无刃,通体无彩,黯淡如在地底埋了千百年,刚刚见了天日般。但淳于望是何等人物,明知北都于他无异于龙潭虎穴,又怎会携一柄寻常佩剑前来?

稳稳而立时,这无锋之剑面对天下闻名的太阿剑,同样气势凛冽,寒意逼人,丝毫不落下风。

甚至,司徒凌的素衣下摆已经破开一处,裂开的衣料在风中猎猎而动。

显然二人已经交过手,司徒凌还吃了点小亏。

淳于望的左臂往身侧斜下方挡着,宽大的袖子把相思小小的身躯笼住处,牢牢护在身后。

看样子,多半是相思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激怒了司徒凌,引得司徒凌想教训她,偏偏淳于望也闻讯赶来,自是不容旁人欺负自己的爱女。

沈小枫略一犹豫走到相思跟前,拉着她道:“小郡主,你不是要睡觉吗?过来,姐姐带你睡去,——你想喝的杏仁茶,也预备好了。”

相思挣开她的手,叫道:“我不睡!我不吃!我要娘亲!”

沈小枫道:“你娘亲并不在这里,乖,咱们先回去穿上鞋,别着凉了,好不好?”

“不好!我要娘亲!”相思指向她居住许久的院子,愤愤道:“我娘亲就在那里,是凌叔叔把娘亲藏起来了!”

沈小枫急道:“小郡主,你娘亲真的不在府里,不然她那么疼你,怎会不出来见你?何况你娘亲那样厉害,谁又能藏得住她?”

相思听了,大约想起自己母亲寻常在北都叱咤风云威风凛凛的模样,倒也犹豫了片刻。

沈小枫趁势又要拉她,她却甩手道:“若是娘亲不在府里,为什么他们都拦着我,不许我进去?我以前就住在那里,我还有好多东西留在那里呢,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她一边说着,一边竟又往前钻去,要闯过去寻她母亲。

司徒凌眯了眯眼。

淳于望目注司徒凌,右手依然执剑相持,左手却已一低,轻轻捉了相思的领子,将她揪住,沉声说道:“不许去!”

相思听父亲发话,不敢再往前挣,在鹅卵石甬道上拼命跺着光光的脚丫子,哭叫道:“父王,我要娘亲!我知道的,娘亲就在那里!我要娘亲!”

正文萱堂在,相望不相亲(五)[VIP]

这时,秦彻终于在仆从的帮助下推了轮椅急匆匆赶来。他远远便笑道:“二位王爷若要切磋,以后有的是机会。这时候只怕不便。定王殿下,魏国公来了,正想求见王爷呢!”

他又转向淳于望道:“轸王殿下,小郡主交给小枫她们照顾便是,想来不致再有差错,我刚令人沏了壶上好毛尖,正待请殿下细品。”

淳于望收了剑,缓缓转向秦彻,说道:“秦二哥好意,本王心领了!时辰已经不早,本王还是先带我这不解事的丫头回去吧!”

秦彻也不挽留,苦笑道:“来人,送轸王!”

司徒凌见状,太阿剑也徐徐收回剑鞘,幽沉的黑眸从面前那对父女身上扫过,微微地嘲讽。

然后,他转身,却走向了那间院落,走向那间相思一直哭号着想要踏入却无法踏入的院落。

相思被父亲愠怒的眼神警告着,本已住了口,由着淳于望抱起,忍着泪水眼巴巴只往那间院落张望。忽见司徒凌走向那院子,顿时在淳于望怀里乱挣乱拍,惊天动地地大声哭叫道:“父王,父王,他他进去了!娘亲一定在里面!娘亲!娘亲”

“住口!”

淳于望冷声叱喝,却是罕有的凌厉,竟让一贯骄纵的相思刹那闭了嘴,满脸泪痕惊怔地望向她父亲。

淳于望看着司徒凌的背影,居然平心静气地轻轻一笑,缓缓说道:“纵然这天底下有人能囚得住秦晚的人,本王便不信,居然还有人能囚得住秦晚的心!相思,你小看了你的娘亲!”

司徒凌没有回头,也没有答话。

甚至,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说过一个字。

他只是身姿挺拔、步伐有力地缓缓走向那间院落,走向他的王妃。

除了他,再无一人可以染指他的王妃。

睥睨的姿态,仿佛对于他所拥有的,以及将要拥有的一切,胸有成竹。

淳于望也不再多言,抱着相思转头离去。

相思趴在父亲肩上,小小脸庞已哭得花了,兀自含着泡大大的眼泪,凝望母亲住的院落。

待转过一道弯,被葱郁的花木档了视线,她蓦地又使劲用力高叫一声:“娘亲!”

闻者潸然。

沈小枫讲完了,小心翼翼地看向我,许久,才轻轻地问:“将军,将军——大小姐你没事吧?”

我定定神,笑道:“我”我自然没事。到底养了那么久,听着心里有些发酸,你知道不?她或许真是我的亲生女儿呢!”

沈小枫不觉惊惶,向外看了一眼,才道:“奴婢奴婢不清楚,也不明白。”

我苦笑道:“别说你不清楚、不明白,连我自己都不清楚、不明白。自认为聪明绝顶,其实从头到尾,都只是走着旁人为我安排的道路吧?如果相思是个意外,这意外倒也不错。至少那是属于我自己的意外。”

沈小枫犹豫道:“大小姐,你你真的确定你和那个轸王“

”别胡说!“烧未退,我的身子仍在发抖,”我并未亏欠他,他从来都是自作多情。我只可怜相思”

我卧在枕上,想象着相思倔强打开拦阻她的人,奋不顾身地往我这边冲过来的样子,我不住处笑了起来。

一边笑,一边泪落如雨。

我笑着说道:“小枫,你知道吗?我其实听到相思唤我的,她声声地唤着我娘亲就在,我的梦里。”

这晚我几乎做了一夜的噩梦。模糊间只记得司徒凌回来过一次,随即又出去,后来卫玄等大夫过来,又是针炙又是煎药,几名侍女轮着拿湿布为我敷着额。只怕折腾了有大半夜。

第二是便是出殡的日子,我本欲挣扎着亲自送上一送。却病得七荤八素,几乎人事不知,也只得由着司徒凌和秦彻商议着办理。

随着送葬队伍的离开,喧闹了好多日的秦府一下子安静下来,静得仿佛整座府第都已沉入井底般死寂。

我在这死寂中昏沉地卧于床榻上,却再也睡不安稳,来来去去,也分辨不出是谁的面庞,努力伸手去抓,试图抓住什么,却每每捞了个空,倒是更觉干渴,嗓子仿佛要冒出烟来。

模糊间听到身后有动静,我含糊地说道:“水”

立时有提起茶壶倒水的声音,然后有力的臂膀将我抱起,温热的茶水送到唇边。

我一气饮尽,略觉舒服些,便继续卧倒睡去,随手一挥道:“行了,下去吧。”

身后久久没有离开的脚步。

心头忽明忽暗了好一会儿,终于觉出不对来,侧转身睁眼看去,忙挣扎着要坐起见礼,已被那人按住。“皇皇上!”

竟是当今的大芮皇帝司徒永,一身便服立于床畔。

甚至手中还拿了一只空了的茶盏。

“你你还不好好躺着!怎么就能病成这样!”

司徒永不掩话语中的酸痛,往日明亮的眼眸似蒙了层阴翳。

他的身后跟着沈小枫。见我目光扫向他,立时垂下了头不敢说话。

司徒永低声道:“你别怨她。你原在定王府养伤,我不好去探望,却委实担忧。待回了秦府,听说大好了,我才放心些,谁知忽然又说病了,才跟她说了,要趁着今日人都不在赶来看你一眼。”

正文萱堂在,相望不相亲(六)

自从秦家遭难以来,秦府一直无人料理,沈小枫也算是半个主人,今天府中半数以上的人都随了去送殡,她要悄悄地安排谁进府自是易如反掌。

我勉强笑道:“今年屡屡出事,身体着实亏了下来,中秋赏月时吹了风,便有些发热。其实不防事。”

“司徒凌对你好吗?”

“自然极好。”我笑道:“皇上知道的,他跟我的情意又不是一日两日,好容易在一起了,怎肯简慢了我?”

“是吗”

他淡淡地说着,已瞥了一眼沈小枫。

这死丫头人大心大,看来竟也有了自己的主张,指不定把我和司徒凌间微妙难堪的种种争执细节都告诉司徒永了。

殊不知以司徒永目前的实力,若是心怀不满硬和司徒凌作对,无异于以卵击石,连我都未必帮得上忙。

我留心观察着司徒永的神情,只觉他登基短短数月,容色间已褪尽原先的倜傥洒脱,面庞清瘦得轮廓分明,比往日更多出几分坚毅。

想起我手起刀落屠戮俞竞明全家,对端木氏连同他妻子都不肯轻恕,每每让他为难,我对他也有些愧疚,遂道:“皇上不必为我操心。秦家人虽然人丁零落,却还不致任人宰割。至于我的身体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也是强求不得了!”

“是吗?”

他的眉目更翙惨然,忽转头唤道:“桂姑!”

门外有人低低应了一声,便见一个瘦瘦小小的妇人走了进来,正是在刑部大牢陪伴我多时的桂姑。

出狱后我也曾问过桂姑下落,听说她离开刑部大牢的当开便出了北都城,我便放了心,也不曾再留心过,居然又被司徒永叫回来了。

我对她印象甚好,见她奉命过来把脉,也便将手递给她,并倚着枕笑问道:“你侄儿侄女安好?三千两赏银可曾领齐全了?”

桂姑笑道:“都好,皇上格外又赏了两千两,奴婢下半辈子可以放心做个田舍闲人了。”

我说了会儿话,已经觉得目眩头晕,有心再问她别的,一时打不起精神来,只由她诊脉。

片刻后,她放下手来,司徒永问道:“怎样?”

桂姑沉吟道:“小枫姑娘抄过来的用药方子,的确都是对症之药。但从姑娘脉像来看,本不该拖到这样严重的地步。莫非中间又一再受凉受惊大伤元气?或者,煎药时有人暗中做了手脚,把温补之药换大了大泻之药?”

我不觉动容,皱眉道:“不可能。他绝不至如此。”

“怎么不可能?”司徒永忽然打断我,眼底幽暗的光焰如夜间的烛火簌簌跳跃,“我知你信他一向比信我多,我说什么你都不肯听。但他已不是昔年愿意极力照顾我们的凌师兄。如果我们死去对他更有利,他会下手的。”

“皇上是不是多心了?”我看着这个眉宇间泛起杀机的年轻男子,忽然觉得他的模样也有些陌生,“当日德安门前,若站在城楼之上的不是我们两个,你觉得他会甘心就此俯首称臣?若不是他不肯放手,我们又能有几成胜算?”

“无论成败,战火燃起,大芮一定会乱。他亦是皇家子孙,不会眼看着大芮崩塌毁灭,当然会以大局为重,绝不仅仅是因为你我的缘故。何况他要走了你,联合你们两家力量,虽无九五至尊之名,却能行九五至尊之事。”他焦灼地凝注着我,“晚晚,其实你完全知道他可能会杀我,才会一出刑部大牢就立刻把我扶上皇位吧?若继位的人是他,为了名正言顺,他第一个要杀的必定是我。而你他喜欢你,在意你,但他更喜欢更在意的是秦家的十五万铁血好男儿。秦家后继无人,若你有个三长两短,不用多说,这十五万坐兵马将顺理成章落到他的手上。”

高烧让我浑身发寒,而他的话似乎让我连心都寒冷得哆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