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然。

秦彻半身不遂,秦谨当时还年幼病弱,许多大事父亲并不会和他们商议。

他们其实也没有做错,只是把被淳于望掰弯的道路重新掰直,让我回到我本来该待的位置。淳于望道:“如今回想起来,他们应该是极恨我的。那一年我不断遭人暗算。本来疑心是我逐走的一个叛徒联合了朝中敌手在暗算我,为此一直严加防范,朝中行事也越发谨慎……如今想来,应该是这两位大有来头的司徒凌和秦大将军在暗中布置了。”

隐约记起,初回北都不久,父亲曾几次提起想在平定北疆后就转战南方,而司徒凌一向沉默安静,偶尔望向南方时,眉眼间会突然多出一抹狠厉的杀机……头部又开始疼痛。

淳于望,真是我天生的冤家!

这些日子机会养在药罐子里,卫玄等人甚至我病况,开的药每每都将舒缓心神的药物辅入中药中服食,因为这些日子几乎没有病发过。

可一见到他,还没说上几句话,竟又发作了!淳于望之前已经看到我发作过一次,大约也听司徒永说过些什么,见状没有大惊失色,却立刻抢上前取下我的荷包,从中找出两颗药丸送入我口中,又为我倒来茶水。

黑眸中有级灿亮的光线晃着眼睛,好一会儿才沉寂下来,依然在皇宫内院的瑶华宫内,面对着这个也许曾是我的夫婿,却再也与我无干的俊秀男子。

我从他的手腕间挣扎着坐直身,倚着冰凉的椅背合目养神,他道:“那日在秦府,我看你服药,曾悄悄藏下一粒,回去后让人细细研究,说是安神之药,但服用久了,必会有寒毒渐渐积于体内。你总这样服着,恐怕后患无穷。”

我微微一笑,慢慢道:“你放心,定王府和秦府别的没有,搜罗的大夫只怕比这皇宫中的太医还多。我不会让自己死,并且还会活很久,很久……久到……相思出嫁时,我备上厚厚的一份大礼送过去,给她做嫁妆。”

他没有笑,只默默凝视着我,继续道:“司徒永曾留下两科雪芝丹给我,当时伤势极重,侍从虽给我服了,又怕这药有问题,让我伤上加伤,曾从丹药上刮下少许留下来,给后来赶至的名医检查。当时只说是极佳的疗伤圣药,可以在极端的时间内相助服用者培元固本,活血通络。当时我只觉得神奇,但后来来到北芮,听说你并不曾服用打胎药,忽然就起了疑心。回去便问大夫,若是孕妇服用此药,会有什么影响,大夫答我,此药效果极强,可以活血化瘀,当然也可以……打下胎儿,再加上你身上积累的寒毒已深,第一个侵蚀的便是胎儿……”我心中震动,苦涩道:“原来,救命灵丹也可以是夺命毒药……”

淳于望道:“司徒永……你们皇上,当时并不知道你怀了孩子吧?”

“他当然不知道。”即使后来将我就出去,他也只知我体弱,并不晓得是落胎所致。

我看向相思,叹道:“或许……她将是我唯一的孩子了!”

淳于望沉默。

我向他笑了笑,说道:“迎亲之事未必需要你守在大芮亲力亲为,你尽快带了相思离去,若再不走,我也会派人暗袭,直到杀光你的部属,你猜,身在大芮,你有几成胜算保住你那些中心部属,或者你不在乎,早就打算让他们为你牺牲了?”

“你不会。”淳于望淡淡一笑,“上回她瞧见你生烹活人晕了过去,我费了许多唇舌才让她相信那只是梦。你还想再吓唬她几次?”

我鼻中一酸,见他看向我,忙收敛了伤感之色,沉了脸待要再劝他,只听姑姑在外面唤道:“晚晚,时候不早了!”

我悚然,抬头看见茜纱窗上的日影,应该已经近午时。

竟已在瑶华宫待了一两个时辰。

第一天上朝,顺带看下姑姑并不奇怪,可待得时间太长,难免惹人猜疑,我固是不怕,可淳于望和相思在宫中多待一刻,无疑多一刻危险,以南梁使臣之名,被人抓到乔装出现在后妃所居宫殿,连姑姑都逃不开干系。

抱着相思坐了这许久,腿部旧伤又开始酸痛。

我一瘸一拐地走到床边,再看一眼相思。

我完全不记得当年她从我身体里剥离出来的痛和喜,但此刻与她分离的痛楚却如刀割般刻骨铭心。

这一回,将会是彻底从我生命力剥离,然后舍弃吗?

我终于转过身,向淳于望道:“哪怕是为了相思,为了相思能好端端地成长下去,尽快离开这里吧!远离皇宫,远离北都,远离大芮……”

淳于望默然盯着我的腿,看着我快要掀帘出去,才低沉道:“我不会让你受到困扰,但我也不会放弃。”

我转头看向他,他却握住相思的手,垂下眼睑安静坐于床沿,半边身子隐藏在阴影中,俊美的侧脸如冰雪琢就,冷寂而坚毅。

他也是皇子,从小就在无数致命漩涡中学着保护自己并成就自己的皇子。

也许,我根本没必要为他和相思操心。

第三十八章好梦醒,霜树尽空枝

回到定王府时,司徒凌正等我用膳。他笑道:”可见是至亲的骨肉了!平时和我一起从没见有这

样许多的话。“

我叹道:”姑姑着实是瘦了。眼见着病了半年多,反而更觉不好。“

司徒凌道:”或许是今年事多,连着出事,她心里放不下,自然好不了。如今安定了许多,你劝

她放宽心只管养着。嗯,隔天可以让卫玄入宫也为德太妃诊治诊治,开出的方子许会好些。“

我应了,待吃完饭,才又道:“你猜姑姑和我说什么才说了这么久?”

司徒凌扶了我坐到窗边的软榻上,让人把窗扇打开,自己也挪了张椅子过来,晒着太阳为我按压

着伤腿,说道:“还能有什么事?大白天的紧关着门在说我待你怎么不好吧?”

他向来冷峻,如今半开玩笑般说出这句话来,眉梢眼角染了少许笑意,黑沉的眸子被阳光投射着

,透明如琉璃。虽是玄色衣裳,整个人却似温软了许多,依稀便是当年浴着阳光抱着剑立于山头

的黑衣少年,抿紧唇角却双眸闪亮地看着师弟师妹在山间奔跑的模样。

我叹道:“你怎会待我不好?你若待我不好,便不是我们当年那个沉雄宽厚的凌师兄了!总是因

我有太多对不住你的地方罢了!”

他眸子一黯,竟也没有否认,握紧了我的手怔忡半晌,才道:“晚晚,有时候,我宁愿你长不大

,永远是那个在子牙山快活奔跑的小女孩”

不想经了这许久风浪,他年、披荆斩棘走到今日,距帝位只一步之遥,却还有这样的想法。

我苦笑着反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我们都回不去了就如,姑姑再也回不去她的青春年少

一般。”

他疑惑,“德太妃?”

我遂提起姑姑与祈阳王的那段往事,只作今日方才听姑姑提起,——讲给他听了,然后问道:“

如今姑姑病成这样,还执意说要去拜祭祈阳王,你看要不要帮她安排?”

司徒凌听得极仔细,待听说祈阳王最后十多年的凄惨状况,更是动容,答道:“可怜祈阳王一代

英豪,竟落得如此收场!他孤独半生,最后连你姑姑一面也没见到。让你姑姑前去拜祭一回,即

便阴阳相隔,到底让祈阳王知晓她安然活着,地下还安宁些。便是德太妃,若能解了心病,只怕

好得也要快些。”

我沉吟道:“这样的话,让姑姑借口去晋安寺祈福,只要出了宫,我们在晋安寺安排妥当,带她

拜祭祈阳王很方便的。”

司徒凌一双宽大的手掌紧紧握住我,眸光微润,点头道:“那好,我去安排,到那几日你便伴首

她同去,换上女装,以娘家侄女定王妃的名义贴身相伴,再妥当不过。”

“换女装”

“是,换女装。”他笑得眼角弯起,往日沧洌的目光顿显纯净,柔和了面部的轮廓。

他道:“人都说女为悦已者容。可你倒好,外出时自不用说,即便在家里,也要么男装,要么散

着发懒洋洋卧在床上。想我这个定王也可怜,想看一看妻子漂漂亮的女装模样都不容易。”

我轻笑道:“少年时候我总是一身灰布僧袍,裹着禅巾,也没见你嫌弃过。”

“我又怎会嫌弃你?不管你性情变了多少、容貌改了多少,在我心里,永远记得那个在我身畔奔

跑的小姑娘。”

我微微怅惘,转头望向窗外,说道:“桂花开了!”

司徒凌端茶啜了一口,立起身在窗边向外看着,说道:“可惜不是杏花,对于祈阳王和德太妃,

春日里杏花盛放的妖娆时节,都已不可复得。”

他果然早已清楚,我和淳于望及相思,是一家人。

正在司徒凌安排德太妃祈福之事时,司徒永终于下诏,因南梁皇弟亲自投来国书求恳,足见诚意

,决定将南梁和大芮和亲之事继续下去。公主孤身回国,嫁妆都留在南梁,无须另外置办,但仆

从多在变乱中离散或死亡,因此需另选忠心能干的宫女乐工相从。待人选择定,可径随轸王前往

南梁。

一样的和亲,只是公主的夫婿却已换了个皇帝。不少朝臣颇有微词,只是不好让尚未成礼的公主

为那横死的元光帝守节,何况在芮国嫁得再好,也不可能嫁给皇亲。帝系的大臣们更是盼着能借

南梁之力进一步稳固司徒永的帝位,自是称颂不绝。

留心看司徒凌的动静,却似并未把这事放在心上,于是和亲一事便这样确定下来。

这时秦府出了桩意料之中的“意外”。

我被秦彻急匆匆喊回去,来到他卧房前,一眼看到身着素衣长发披散的沈小枫跪在一边,心下已

是通透,侧头先吩咐身畔侍女几句,才踏了进去。笑道:“二哥,一大早的,小枫哪里招惹你了

?”

秦彻坐在轮椅上,眉宇间隐见羞愤之色,闻得我说话,才扫了一眼沈小姐枫,说道:“这丫头我

万不敢用了,你即刻领她走,我再不想看到她!”

我皱眉道:“她做什么了?看她做事一向细心谨慎,我担心二哥身边没个贴心的人照应,才割爱

将她留给二哥。前儿回来还好好的,这一转眼的,犯下什么大错了?”

秦彻沉着脸盯着床榻上尚未整理的凌乱被褥,愠道:“你问她自己!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才是女儿

家的本分?真是不知不知”

他虽出身将门,自幼熟读诗书,却是文雅惯了,到底没能把“不知羞耻”这几个字说出口去。

我示意屋内仆从退去,走到他跟前,只作疑惑不解,问道:“二哥,到底出了什么事?小枫

她是不是做出了伤风败俗的事?若是如此,我必重重罚她。”

秦彻脸庞泛红,半响才道:“也不用罚她,总之你这个心腹丫头,我是不敢要了!快快领走,找

个差不多的人家嫁了吧!竟敢对我下药!”

我纳闷道:“什么药?”

秦彻望向桌上的茶盏。

我过去看时,却还留有半盏剩茶,闻了一闻,并不是普通的茶水,和着浓浓的花香和药香。正要

轻啜一口,秦彻急喝道:“晚晚,喝不得。是媚药。”

他捏紧拳,盯着伏于地上的女子,竟有些气急败坏的模样。

我啪地将茶盏掷于桌,敢下这媚药拿他取乐!来人,把沈小枫拖出去,重责五十杖!”

秦彻始则惊愕,后则转作惊怒,眼底有簇簇焦灼的火焰跳动。

沈小枫闻言,已呜咽着哭出声来,“将军,奴婢一时糊涂做下错事,是奴婢该死!可奴婢绝无拿

公子取乐之意。奴婢喜欢二公子,从小便喜欢奴婢不想公子终日郁郁寡欢,自苦如

此”

我冷笑道:“二哥何等尊贵人物,岂是你一个下贱婢子可以痴心妄想的?做下这等无耻之事,别

说二哥容不得你,便是我也容不得你!”

挥手唤来侍女道:“还不捆了拖下去?”

侍女急应了,真的取过粗大的麻绳将沈小枫捆了,又将她的嘴塞了,拉倒在地拖了出去。

沈小枫模样颇是委靡,一双盈盈妙目只向秦彻望去,秀美的面庞一行是泪,一行是汗,目光中满

是伤心求恕,偏生说不出话来,越发显得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一时拖了出去,片刻后便传来棍杖击于人家身上的敲打声,以及沈小枫含糊不清的呜呜呻吟,隐

听得压抑的哭音。

秦彻额际已渗出汗水来,双手紧握轮椅边缘,定定地看着地面,忽道:“晚晚,你把她领走便罢

,何必下此重手?秦家素来待下人宽仁,上回五十杖活活打死采儿,已是过了。”

我自己倒了茶来,安然地喝着,轻笑道:“二哥放心,该宽时宽,该狠时狠,我懂得的。这沈小

枫有武艺在身,五十杖绝对要不了命。但这样的人我们秦家万万是不能留了。”

我转头吩咐道:“叫管事去喊个人牙子过来,贵贱不论,即刻把那丫头给卖了。嗯,卖前先废去

武功,免得到别处作祟。”

仆从领命而去,我继续安闲地喝茶。

秦彻脸色不仅发白,甚至发青了。

他忽转过头,盯向我道:“晚晚,她便是得罪了我,到底是在秦家多少年的老人,你领回去不拘

配给哪个未婚的部将便是,又何必做得如此绝?你这不是存心把她给毁了吗?”

我冷笑道:“她连你都敢下手,平时定然不检点,这样的淫娃荡妇,哪是宜室宜家的女子?配给

我那些长年出征在外的部将,岂不是祸害了他们?她生得又有几分姿色,想来青楼妓院才是最适

合她的地方吧?”

秦彻抿紧唇,好一会儿才道:“她一向侍奉你我,不离左右,何曾听说过不检点”

话未了,他忽顿住,侧头望向窗外。

却是那边杖责声忽然停了,小院静悄悄的,连落叶飘于阶上都清晰可闻。

片刻,小步奔跑声已至门口,却是一个婆子立在门槛外禀道:“禀将军,二公子,那小枫

姑那侍婢似乎身体有恙,经不住杖责,才二十多杖,便已晕过去了”

我冷笑道:“学了十几年的武艺,哪会这么怯弱了?这丫头也有些心计,只怕是装腔作势吧?拿

水泼醒,继续打!”

婆子领命,急往回走时,秦彻叫道:“住手!不许再打!”

婆女愕然,惶恐地看向我。

秦彻撑着额,手指微有颤意,显然也是内心极不安稳。好一会儿,他偏了偏头,没有看向我,却

用极低的声音向我说道:“她不是不检点的女子,昨晚她尚是处子之身今天自然体

虚乏力。”

我讶异地“啊”了一声,沉吟道:“莫非她真喜欢你,才做出这等糊涂事来?但有这等非分之想

,也是她的不对。”

向外一示意,我道:“把她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