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沈小枫被拉进来,已是长发凌乱,满身脏污,下半身更是点点血污,口中塞的破布已拿掉,

依然面白气弱,看着极是狼狈。

侍女过去灌了两口水,她才像有些醒转,低了头呜咽着说道:“奴婢知错,求将军饶命!”

我喝口茶,淡淡道:“二公子为你求情,我便饶你性命,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我让人牙子把

你卖了,落到谁家为奴为婢,便看你运气;要么你便留下侍奉二公子。恰好秦家人丁不旺,若两

年内你能生出一儿半女来,我便做主让二哥娶了你;如果你生不出儿女来,秦家留你这种无德女

子也无用,依然会把你变卖了,如何?”

沈小枫勉强支了身叩头道:“奴婢情愿服侍二公子。”

秦彻薄唇动了几动,才低声道:“晚晚,她的品貌不错,你手下未成婚的部将颇多,何不挑选一

个配了她?我这里不缺人。”

我冷笑道:“二哥这话错了。武将大多是有些气性的,她已不是清白这身,人家讨了回去,就是

看在秦家分上不敢发作,终究心里会有疙瘩。她又一心记挂你,寻了机会三天两头过来看你,更

会叫人家愤懑。到时候谁娶了她,不但会和她不睦,更会和我们秦家离心离德,还不如把她废了

武功卖了干净!”

秦彻看着伏于地上无声抽泣的侍女,神色渐转无奈。

他道:“那么我便将她留下吧!她在秦家多年,也不必委屈她,名分还是要给的。”

我怒道:“这样的手段也能占了名分去,以后岂不是人人效仿?待她有个一儿半女,能堵了众人

的嘴再说吧!”

秦彻便无语。

我遂叫人把沈小枫抬下去医治,自己一径回屋休息。

片刻后,侍女悄悄来禀道:“将军,打的时候垫了厚厚的褥子,拍下的声音虽大,其实不重,不

过略有些红肿,三两天便该复原了。”

我微笑道:“我怎么瞧着她身上的事血迹有点怪?”

侍女掩口道:“临时去厨房宰了两只鸡,还没涂匀,里面就在唤了,因此看着有点儿假,不过我

瞧二公子看着小枫姑娘的模样只顾心疼了,哪里会想得到细看伤处呢?对了,刚刚我去看小枫姑

娘,她还让带句话给将军。”

“什么话?”

侍女红了脸,悄声道:“她说,其实下的药量很轻。”

我会意,心中更是一松,说道:“你去暗中嘱咐几位主事,就说我的话,从此便把小枫姑娘当做

秦府的女主人看待,只是二公子跟前,还和原来一般就行。”

此事难免会传出去,到时恐会累沈小枫声誉不佳。但府上这些人何等通透,我这话说出,他们也

该晓得此事从头到尾只是我的主意,与沈小枫无涉了。

侍女应了,却又有些疑惑,“将军既然有意让二公子娶小枫姑娘,为何不趁早给她名分?”

我笑道:“松口太快,二哥只怕即刻便能悟出前后因由了!”

何况,秦彻自认腿疾在身,性情优柔,指不定又会想出什么自以为是的主意来。

比如,不与她同房,不让她怀孕,然后寻机会休了她,趁我不在时嫁给别的什么人。

这些损人害已的馊主意,他前思后想想坏了脑子,大约也是想得出来的,横竖我这个做妹妹的不

好管到他床上去。

沈小枫下的药量轻,她在秦彻心里却重,重稍受诱惑便克制不住自己的欲望,重得只盼她有好的

归宿,不想她受半点委屈。

如今生米已煮作熟饭,沈小枫不可能再嫁别人,他想让她有名有分在秦家抬起头来,便只能让她

尽快受孕。

过了重阳,九月中旬的时候,我以定王妃的身份到宫中接了德太妃,一起坐肩舆离去。

因为平白多出来的双胞胎哥哥秦三公子,定王妃在未出阁时便是人所共知的体弱多病,极少见客

。如今换了女装,同其他贵夫人一般珠环翠绕,只在侍女扶持下缓缓而行,并看不出足疾。路上

遇到宫人或妃嫔,只闻得赞叹定王妃倾城绝色,弱不禁风,倒也无人疑心。

待到了晋安寺,早有司徒凌陪着住持亲自迎接,住进一座预备好的清静院落,第二日只说静修,

却换了便装,只带了几名心腹侍从,在司徒凌的带领下,去往祈阳王的墓地。

那日天阴限的,山间更是冷得出奇。姑姑只穿着素白的衣衫,绾的发式也很简洁,未戴半朵珠花

,却簪了一根蝶恋花镶宝金簪。

花是杏花,蝶是双蝶,潋滟着瑰丽的色泽,山间的秋意蒙蒙,掩盖不住那根发簪无声无息漾出的

春风艳阳色,似看得到柳绿花如霰的事明媚韶光。

我从未见过姑姑戴过这根金簪,想来也该与当年那个风姿出众温柔蕴藉的少年王爷有关。

或许是他送的,或许他曾为她簪过。

我终是猜不出祈阳王在怎样的情境下亲手为她戴上了金簪,想来,应该是满眼蕴笑,满怀着对未

来相依相守终生相伴的憧憬吧?

但她终究把金簪秘密收藏在箱底深处,只在夜深人静时才悄悄取出,用最温柔的目光凝视着,用

最温柔的指触抚摩着。

就像把那个秀逸雅淡的男子秘密收藏于心底,只敢在午夜梦回时悄悄悲伤地怀念着他的美好,并

祈愿他在另一个世界安宁快乐。

如此,她做着旁人的妻妾,总算能有片刻的安宁。

只要她永不晓得他因她而落入陷阱,断了腿,瞎了眼,毁了容,不人不鬼地挣扎着,思念着,然

后受尽折磨凄惨死去。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姑姑尖瘦的脸庞雪白雪白,惨淡的气色连胭脂都掩盖不住。我摸着她的手也是冰凉,悄悄令人取

了厚厚的狐裘披风来,亲手为她披上。

姑姑定了定神,说道:“我没事,我可开心了呢!”

前方是一处缓坡,缓坡上有一株极大的老槐树,两人合围都抱不过来的粗壮样子。

大树下方有一处隆起,看得出刚刚培过土,坟帽还是新的,旁边还有几株新移栽的桃杏,都是有

些树龄的,若能成活,说不准明年便可开花结果。

坟前有新刻的汉白玉墓碑,未署官衔,只简洁地写着“司徒子衍之墓”,下面的落款为“未亡人

四儿立”。

未亡人,未亡人,谁家未亡人?

大约从当年祈阳王死讯传来,她也便跟着死了心,把自己当做他的未亡人了吧?

在他眼里,她从不是什么德妃,而只是他的四儿,正如在她眼里,他从不是什么祈阳王,而只是

她的子衍。

这墓碑的字必是司徒凌的主意,难为他如此细致地揣摩姑姑的心理。

姑姑果然没对墓上的题字提出异议。

她温柔地抚着墓碑,仿佛抚着自己久违的情人,本来惨白的脸色浮上一抹艳丽的嫣红,冲淡了萧

瑟秋意,仿佛一枝春日里散漫地盛开于野地的杏花。

此时正值深秋,槐树枝叶已经稀疏,但山间风大,便依然有萎黄的树叶翻翻如失了魂般往下飘落

有一片恰落到墓碑,姑姑轻轻将它拈开,又看向那隆起的坟墓,然后走过去——捡起坟上的落叶

司徒凌身畔的侍从应该是负责整饬墓地的,见状已是惶恐,低声说道:“王爷,晨间又派人打扫

过,只是风大”

司徒凌摆手止了报的话语,怜惜地看着那青春已逝的纤瘦女子,黯然一叹。

我走过去,扶住姑姑,柔声道:“姑姑,看,那边祭品已经摆上了。这里冷得紧,姑姑的身子要

紧,上几柱香就回去吧!想来祈阳王在天有灵,也盼着姑姑能珍重自己。”

姑姑果然立起身,黝黑的眸子盯着那坟墓片刻,低声道:“挖开。”

“什什么?”

我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回头看司徒凌和身畔侍从,竞也都是满脸的错愕。

姑姑重复道:“挖开。崔勇说,他一直想见我一面。恰好,我也想再见他一面。”

“可是”我看着那抔黄土,苦笑道:“隔了这么久,他哪里还会是原来的样子?只怕

已是一具白骨。姑姑,他在天有灵,能看得到你的,就让他在这里好好待着吧!”

姑姑道:“我知道他已不是原来的样子,可我也已不是原来的样子。我不怕惊吓他,想来他也不怕惊吓我。”

她转向几名随侍,“动手,挖开!”

众人面面相觑,然后看向我和司徒凌。

司徒沉吟道:“姑姑,我想着这里冷清清的,祈阳王一个人在这里孤零零的,也不妥当,正打算

开春后找个好日子为他迁坟。那时候姑姑的身子应该已经大好,便是祈阳王见着,也会觉得欣慰

。今日适宜祈福祭祀,似乎不适宜动坟。”

姑姑道:“我说可以动坟,就可以动坟,我说可以挖开,便可以挖开。”

她转头向我怒道:“晚晚,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

我只觉她身子在颤抖着,仿佛风里飘黄的枯叶,随时要跌落下来,也不敢触怒她,只赔笑道:“

晚晚怎敢不听姑姑的话?不过这里的确冷,不如我们先回去,让他们挖着,回头再过来看他,可

好?”

若是回到寺中,大可让桂姑煎一碗安神汤让她服了睡觉,再缓缓从旁劝说,也许还劝得过来。

谁知姑姑甩开我的手,说道:“你不依我,便算了吧!你们都回去,我一个人挖。”

她竟蹲下身,屈起她青葱般的手指,用那金凤仙染就的纤长指甲——抠入泥土,奋力用手挖着泥

土。

我目瞪口呆,等司徒凌一个箭步奔过来,才醒过神来,急急和司徒凌一起将她抱起,说道:“好

,好,姑姑,你别生气,我这就唤人过来挖”

姑姑似乎也在蹲身挖土的那一瞬间已把力气用尽了,被我轻轻一拉便拉起。软绵绵靠在我肩上,

泪水已簌簌而下。

司徒凌怕我支持不住,忙接过她,侧头向仆从示意,将肩舆挪到近前来,半扶半白抱将姑姑搀到

肩舆中,我紧跟上去,拥紧她单薄的身体支撑她坐稳。

她犹指着前方的素色毡帘,低喘着气竟说不上话来。

我知道她的意思,忙命人将毡帘卷起,把肩舆的方向对着那座坟头,看着他们行动。

司徒凌扭头吩咐一声,早有仆从急急奔往寺中取工具,不一会儿便各自取了锹、锄等物,用拿惯

刀剑的手提起锹,握住锄,刨向那惨淡逝去的一代英雄的坟墓。

不知谁叫了一声:“下雪了!”

我一惊,忙探头出去看,却见细细的霰粒正一颗一颗飘落,渐渐如细剪鹅毛,纷扬飘落,竟交织

作雨雪霏霏的苍茫模样。

司徒凌走到近前,轻笑道:“山间本就比别处寒冷许多,这时候下雪,并不奇怪。”

我忙笑道:“可不是嘛,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也就是这个理儿,以前我在子牙山

住着也是这样,冬天来得早,春天来得晚。”

姑姑抬头看着满天琼珠乱洒,脸上也浮起了如雪色一般苍茫的淡淡笑意。

她道:“这里的确冷。子衍是不是也很多次坐在这里,静静地看着雪花落下来?不对,不

对,他看不到他的眼睛已经看不到,他什么都看不到”

她浑身都在哆嗦,忽然间掩住自己的眼睛,失声痛哭。

我忙抱住她,低声劝慰道:“姑姑,别这样

,你身子弱,祈阳王看你这样,一定也会伤心。”

她哭得软在我身上泣不成声,“晚晚,他就这样过吗?在这冰冷的山里,什么也没有,又冷又黑

地等着明知我不会来,依然这样等着都不肯说,要见我一面。若我知道若我

知道,绝不让他一个人等着,那样又冷又黑”

“是是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你并不想让他一个人等着”

我顺着她的话头胡乱劝着,却在提到那个“等”字时,忽然在伤感间闪出一丝庆幸来。

幸好,幸好淳于望不至落到那样的境地

他还是尊贵无俦的亲王,可以悠游自在地选择生活于富贵红尘里,或高蹈于世外梅林中。

并且,他不会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