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大,很细很轻的雪花,飘飘洒洒,却轻易地染白了他的乌发,染白了他的眉眼。

他便是那样一身玄衣,顶着满头满身的冰雪,跃上他的乌云踏雪马,在静寂的雪天疾驰而去。

这一切是我在清醒后才听人说起的。

我本就因小产失血过多而元气大伤,又给素素之事刺激得不轻,着实病得厉害,足足七八日后才

能下床走动,却已瘦得皮包骨头。揽镜自照,竟无法相信镜中这个颧骨突出,下颌尖瘦的苍白女

人竟是我自己。

沈小枫衣不解带昼夜看护着我,秦彻也每日过来看我,偶尔会举起我的承影剑出神看着,眉眼间

少了以往的柔润,多了历尽沧桑后的冷淡和坚毅。

与定王府决裂的相关行动是秦彻以昭侯名义下达的。我日日辗转病床,高烧不退,只告诉我他大

致发生了什么事。他一贯认为和实力强大的司徒凌结盟对秦家更有好处,甚至可能认为必要时舍

弃司徒永也不妨,但他听说素素之事后,采用的手段比我预想的还要激烈。

大概,那是因为司徒凌的行事之恶劣,也已经超出了他的想像吧?

素素年少,且自小温婉贞静,当然不会主动向他投怀送抱。分明是他听说秦家将送素素入宫,不

想秦家的女儿嫁给司徒永,不知用怎样的手段诱哄骗奸了她。当日素素不肯入宫,我和沈小枫只

猜她可能是因为时常与定王见面,一时动了心,如今想来,她那时便已被司徒凌占了身子。我小

产后司徒凌不许我出屋子。说是怕我吹风,但更可能是怕我发现素素的异常吧?

那是他的王妃的侄女,才不过十五六岁

他正用他的行动告诉我和秦彻,什么叫做不择手段!

这日秦哲过来探望,我已略好些,叫进来说了几句话,又问起厉州之事。

秦哲答道:“还没确切消息传回。想来是时间隔得太远,人事两非,一时难打听清楚吧?”

我默算前往厉州快马来去的日程,便有些疑惑。

正待细问时,秦彻已在一旁道:“阿哲,晚晚精神差得很,先别扰她了,我们去书房说话吧!”

秦哲忙告退,和秦彻一起退了出去。

我不安,一推沈小枫道:“你跟过去听听,他们都说了什么,回头过来告诉我。”

沈小枫摇头道:“公子便是怕你费神,不许他多说,我若听到了什么要紧的呈,偏生又是公子不

想让你知道的,我是告诉你好,还是不告诉你好?”

我恨得捏她手臂,叹道:“果然是女大不中留,我瞧着你处处只在替二哥想着,居然想帮着他欺

瞒我?”

“我瞒你,可绝不欺你。”沈小枫扬唇笑着,为我揉捏着酸疼的肩背,说道:“二公子当然更不

会欺你,就是瞒你,也是为你好。大小姐,你可晓得你现在病成什么模样了,哪里还经得起再这

样事事操心?”

“可若要我不操心,除非是我死了。”我忽想起夏天在狱中被桂姑施了噬心术后醒来时半疯半癫

却异常轻松的情形,笑道:“或者,我疯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也便什么也不会想了!”

沈小枫叹道:“大小姐,你再胡思乱想,说不准真的会疯。”

第四十三章角声起,又见萧墙祸

秦彻在许久后才回来,神情有些恍惚。

我支起身,问道:“出了什么事?”

秦彻不答,忽张臂将我拥住,长长叹息一声,低低道:“晚晚,你看曾祖、祖父、父亲,还有你

,为了所谓的秦家尊荣操碎了心,性命,鲜血,感情,婚姻而我们家究竟得到了什么,子

孙福祉吗?可在我们向别人举起屠刀时,说不准连自己的子孙也一起祸害了!”

我一怔,问道:“二哥,秦哲和你说了什么?那个厉州灭门案,真和我们秦家或者司徒家有关?

秦彻摇头,低声道:“那是一桩悬案,至今未破,的确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传回来,但秦哲再三问

起秦家后嗣之事,意思是希望能从族人中挑选合适的孩子过继我们家,我想目前局势不明,匆忙

收养了别人家的孩子,只怕反而害了他们。”

我点头道:“不急,且再看看吧!”

秦彻同样清瘦,脊背上的骨骼格外分明。

硌在掌中,疼在心底。

他叹道:“我原来一直以为,秦家人的付出,我们的付出,都是应该的,都是正确的,可是晚晚,原来一切都是我们为自己编的海市蜃楼,镜里繁华,身外浮云,我们要来何

用?还抵不上寻常人家快活,和和乐乐,一世相守。何等简单。却又何等幸福?”

我看一眼沈小枫,柔声劝道:“可我们两个到底还在,对不对?等二哥日后再添几个子女,我们

慢慢将他们养大,秦家一定又会热热闹闹的,对不对?”

“是,是”

他这样敷衍地答道,只怕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秦家还能拥有寻常人家那平凡的快乐。

尖刀上的功名,悬崖边的富贵,依附于九五至尊的荣华,华美的锦衣装裹下贫瘠而凄凉的心。

其实我也找不到我和秦彻未来的路。

按照礼部循例拟定的方案及司徒永的批复,端木皇后终于在死后被追谥为太后,和德太妃一起葬

于先帝陵寝——位于孝慈山的泰陵。司徒永亲自送入地宫,有衔在身的文武百官、命妇当然随行

我正在病中,何况与先帝合葬并非姑姑本意,德太妃的棺椁徒具衣冠,因此秦家并无一人随行。

蜡月头里,司徒永临去泰陵前,又微服过来探望我。

我怕他不放心,起身陪他坐着,喝了两盏茶,却只挑无关紧要的话说了许久,然后笑道:“皇上

,我并不妨事,三五年内大约还死不了,皇上不过出去十天八天的,不用担心。”

司徒永叹道:“十天八天,也指不定会发生什么。比如你小产险些送命,比如轸王悄然离开大芮

,比如素素之事,比如你再度病重都才是几天的事?真怕十天八天后,我再也见不到

你”

因为司徒凌和淳于望的缘故,近日来他和我颇多隔阂,但随着我与司徒凌的决裂以及我的病情加

重,这种隔阂又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他在我身畔静静伴着,身上已全然不见了少年时的风流洒脱,眉宇间的冷寂里浮泛着浅浅的伤感

。风卷树梢,有经冬的枝叶折断的声音,和落叶轻飘飘跌落于地的声音。

我轻笑着,执紧他的手,说道:“放心,把那些事起都抛开,我反觉开怀许多。这些日子虽然虚

弱,但旧疾发作的次数反而少多了。”

司徒永凝视着我,俊秀的眉眼有分明的阴霾密布。他动了动唇,想要说什么,

又沉默地低下头去,更紧地握住我的手。

这一年的冬天,真的很冷了。

笼着熊熊火盆的屋子,冒着热气的茶水,紧紧交握的两个人的双手

可这个风华正茂的年轻男子,居然和我一样双手冰冷。

两人掌心尚余些微的暖意,却完全不足以给对方带来温暖。

许久,他才说道:“其实,我一直都觉得对不住你。当年自以为正确的决定,总在很久之后才发

现错得离谱。可如果重来一回,也许一样会错下去。很多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当然更不知道别人要的是什么。”

这是这几日我第二次听亲近的人用这样后悔的语调提起往事。我理解秦彻,但我看不懂司徒永的

后悔从何而来。

我问:“皇上哪里对不住我了?和皇上一起走到今天,虽然艰难,但到底还能这样面对面坐着,

捧着热茶说几句心里话,我倒觉得没什么可以后悔了。”

他便笑了笑,“你当然没什么可以后悔的。有时候你的手段虽然毒辣了些,但也毒辣得坦诚,从

不畏他人评说,便有千夫所指,也活得坦荡。晚晚,这方面。我和司徒凌都比不上你。”

我心里一动,待要追问,料他不肯说的,只笑道:“难道皇上就不坦诚?我倒觉得,皇上才是我

们三人中活得最坦荡的一个。”

他不答,侧身将窗扇推开一条缝。出神地望着屋外的落叶箫箫,忽然道:“华曦有孕了。”

我一惊,随即柔和笑道:“恭喜。”

他继续道:“我会把她留在北都皇宫,并会把最好的高手留下来保护她,但心里还是不踏实。”

“放心,定王也得去泰陵,皇宫内院也不他的人可以来去自如的地方。”我心念一转,又道:“

皇上心里大约也有些明白了吧?端木皇后这死,虽与淳于望相关,但并不是我指使,如今,我更

不会把对端木氏的仇恨转到端木华曦头上。何况她其实和我一样,几乎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所幸我还有个兄长,她还有个夫婿,这日子过得便不算绝望。”

“我查到了一些,猜到了一些,还有不解的,无力再查,也无心再查有些事,迷糊些更好

。”他苦笑,“我一直以为他们两个都该是喜欢你的,至少,应该比我更喜欢你。可司徒凌够狠

,淳于望也够狠。我不如他们。”

我叹道:“我也盼着我从未遇到过他们。”

他目注我,忽然笑了起来。“我想着淳于望那无赖的手段就觉得好气又好笑。

如果下辈子一切还能重来,我一定抢在淳于望出手前先把你带走,远远离开秦家,离开朝堂,离

开这九重炼狱般的皇宫以我们俩的身手,必可策马天下,行侠江湖,笑傲风云。逍遥山水

间,自在胜神仙——未必比不上淳于望带你隐居的日子。”

我听得悠然神往,说道:“那日子果然逍遥若我没遇上淳于望那冤家,说不定会喜欢上你

。”

两人相视一笑,然后又是相视一叹。

他的目光温软而惆怅,想来我的亦当如是。

我们没有办法一切重来,也没能办法放开自己背负的一切——除非像十五岁时遇到淳于望那次,

莫名其妙丢掉了一切关于过去的记忆。

也许,我的生命里,只有那三年是最快活最无忧的,可惜我竟然记不起来。

司徒永盘桓到傍晚才走。

临出门时,他又顿了顿身,犹豫着又回过了头。

他道:“晚晚,我不在的时候,你尽量和我看顾些华曦。我实在不放心她。”

我怔了怔,答道:“好。”

我在许久之后才知道司徒永最后的吩咐是什么意思。

那竟真的是他最后的吩咐。

叫我痛悔终身的是,我连他最后的吩咐都没能做到。

司徒永,司徒凌各带了自己的心腹随从去了泰陵,又有许多文武大臣随行,京内兵马则未有任何

调动,一切看着非常平静,我根本没预料到风暴早在无声无息间酝酿着爆发。

身体略好些,我便到书房中处理公务,并查看近日呈上来的各处密函。这些函件我在病中时都是

由秦哲打理,都已经拆阅过,部分急件被他加了注脚,却是说明了安排下去的处置办法。秦彻心

思细密,行事谨慎,如今不想我费神,强撑着出来打点各方事务,倒还处处妥当。

北疆的消息,柔然兵马大批往两国边境集结,只怕近期会有大战。好在温良绍等大将率着大部秦

家军兵马尚在边境镇守,估计暂时不用太过忧心,但若按以往的规矩,这时候主将就该奔赴疆场

备战了。

又有数十封密函,尽是伏于定王府内的眼线传出的消息。为素素之事和司徒凌决裂后,秦家尽可

能地清除了府内与定王府有关的部属或下人,定王府却毫无动作,甚至原来我住的屋子都保持着

原样,定王依然住在那里。

他每日都会去探望素素,两人言谈甚欢,或许是因为素素怀孕的缘故,几乎从未见他留宿在那里

。司徒永明知此事,再不曾提出过迎素素入宫,但素素的秦家小姐身份还是个忌讳,轻不得,重

不得。有人和司徒凌提起时,司徒凌淡淡道:“就称作夫人吧!”

于是,就和我不曾成礼就成了他的王妃一般,素素也是不曾成礼就成了他的夫人。

近日司徒凌随了司徒永一起离开北都,便不时有三两名部属因为这样那样的的事离开北都。再往

下翻看,竟没看到一例离开后短期内就回府的。

趁着主人不在家,不需要侍奉,趁机探亲或告假并不奇怪。也许只是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可几乎

本能地,我心头忽然间发憷,嗅出一丝不对劲来。

如果能容得了这许多油滑或懒惰之人存在,司徒凌就不是司徒凌了。

急派人传秦哲,他来得比我预想的还快。

“将军可曾发现有什么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