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此时,天边蓦地响起一道惊雷,她抬起眼,望向天际,只见一团乌云自南方而来,渐渐地便聚成了一团。

看来,又要变天了。

整个午后,江路德便都伸长着脖子在织锦宫外头打望着。

皇上在摘星宫用过午膳后便来了这织锦宫,却并未见着那个前皇后,他本以为皇上会打道回府,却未曾想,皇上竟是在织锦宫里等了整整一个下午。

对此,饶是他江路德伺候了万皓冉二十年余年,他也着实不大明白——自家的皇帝主子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当年那个被天下戏称作“草包美人”的四皇子,如今这个当朝天子,委实是教人太看不透了

些。

方此时,一道清丽端亮的女子声响却在他身后响起了——

“江公公。”

闻言,江路德的面上浮起一抹笑,眼角的褶子略微有些许深,他回过身,扬了扬拂子,朝着眼前那位眉间生着株红莲的美人躬了躬身,笑容满面道,“老奴参见南贵人。”

“江公公无需多礼。”南泱微微一笑,沉声道。

“呵呵……”江路德的喉间溢出了一阵低笑,望向南泱,弓着身子恭敬道,“娘娘,快些进去吧,皇上候了您多时了。”

“劳烦公公在此候了这般久,真教南泱心头过意不去得很。”南泱笑道,说罢又回过头,望向明溪,微微朝她使了个眼色。

明溪立时会意,接着便从宽大的袖子里头掏出了一枚翠玉扳指,交到了江路德手中。

“这……”江路德面上含着一丝笑,口中却仍是客套道,“娘娘这礼这般重,老奴如何受得起?”

“江公公多年来侍奉皇上,废寝忘食鞠躬尽瘁,再重的礼,也是受得起的。”南泱亦是笑,缓缓道,语毕,她回过身子,望向明溪,端着嗓子平平道,“明溪,你带江公公去偏厅,奉上最好的茶水点心,好生伺候着。”

“是。”明溪福了福身子,接着又朝着江路德恭恭敬敬地道,“江公公,这边请。”

江路德朝南泱见了个礼,接着便跟着明溪去了。

南泱望着江路德的身影,一阵思索,半晌方才双眸微凛,朝着内殿走去。

“吱呀”一声,房门被缓缓地推开。

闻见了这阵响动,那人原本微垂着的清寒眸子微微抬了起来,朝着门口的方向淡淡地望去,只见一抹素色的纤细身影缓缓地迈过门槛,走了进来。

南泱面上没得一丝表情,她抬起眼,望向那个人,不禁竟是一阵晃神。

只见那人今日着了一件玄色绣龙的便服,甚至连冕旒都没戴,一头如墨的发丝在脑后松松挽就,别着一根束发的墨玉片子,此时他正背脊笔直地坐在内殿的主位上,手中执着一卷竹简,面容漠然,双眸沉寂地睨着自己。

南泱,从未见过如此这般的万皓冉。

此时,褪去了一身铅华,那人的周身自成一派清冷出尘,她甚至有些恍惚,竟觉得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那人不像是凡尘里那个心机深沉的皇帝,更像是一副水墨画中走出来的仙人一般。

他淡淡地望着她,她亦定定地望着他,没有人开口说话,一时间,织锦宫的内殿中,气氛很有几分微妙。

俄而,那人的眉不着痕迹地微微蹙起,薄唇微微开合,吐出了一句话——

“不过几日,见了朕,却是连行礼都不会了?”

一语落地,南泱如梦初醒,不禁大为尴尬——看来,这万皓冉不愧为这大万朝极负盛名的美男子,自己这么个看惯了那么多明星帅哥的人,居然也会对着他发花痴么!

“……”她心中一番思量,接着便双膝一弯跪了地,朝那人道,“臣妾参见皇上,方才是臣妾失礼,还请皇上责罚。”

万皓冉的眸子凉凉地睨了她一眼,唇角微扬微微一笑,声线亦是清冽得瘆人,“朕只是觉得甚为奇怪,如你南泱这般的人物,也会这般的失态。”

这个人同自己的梁子是最大的,绝不可教他逮住她的任何把柄。

南泱一阵沉吟,思量权衡了良久,方才端着嗓子,面容淡漠地抬起眼,望向上座的那人,正儿八经四平八稳道——

“臣妾失态,左不过,是因着皇上你美色过人罢了。”

第14章 侍寝

乍一听闻“美色过人”这四个掷地有声的字儿从她的口中蹦出来,万皓冉的面色在瞬间沉了沉。

又是一阵几近教人窒息的沉静,南泱复又垂下了头,默默地跪在地上。

约莫过了半刻钟,那人方才淡淡地说了句话,语气里头并没有多大的起伏,似乎不喜不怒,又似乎夹杂了丝丝她听不真切的情绪般。

“起来吧。”

“是,”她垂着头,又缓缓地叩了一回首,道,“谢皇上恩典。”

语毕,她便从地上站起了身子,垂着脑袋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不再搭腔吱声。

万皓冉眼风儿不着痕迹地扫过她,望了望她面上平静淡漠的容色,薄唇微启,仿若夹杂了一丝调侃的味道,缓缓道,“这么些时日,朕瞧着你,倒是真的觉着你同过去,有极大的不同。”

“……”南泱闻言,心中将那人的话细细地思量了一阵,却仍是并未做声。

“朕依稀记得,往时候,想要你南泱的膝盖朝朕弯一次,便是难比登天的事。”万皓冉一双清冽的眸子淡淡地望向她,唇角一勾,笑容中隐隐地便透出了几丝讥讽的味道,“如今,你却是动辄便要弯膝盖下跪,还真教朕有些不大习惯。”

“……”听了这番话,南泱心头一阵思索,随即便微微地笑了,她的眸子始终低低地垂着,注视着自己脚下的一双绣花鞋,浓密的眼睫在面上投下两行淡淡的阴影,“皇上贵为一国之君,臣妾既是你的子民,向你下跪,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听了南泱的这席话,万皓冉清寒的双眸中透出了一丝笑意,好半晌,方才吐出了两个语调极低的字眼,“是么?”

“臣妾所说的,尽皆肺腑之言。”心思微转不过片刻之事,南泱没有丝毫的犹豫,沉声应道。

“前皇后的肺腑之言,朕听得多了。”那人一双生得极深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她,面上含笑,目光却是寒冰一般的冷,他微顿,复又轻声续道,“如今朕瞧着你,觉着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

“……”南泱仍是面无表情地立在原地垂着头,静静候着那人的下文。

“情势,比人强。”

这五个字甫一落地,虽语调极低,却像是敲在她的心坎儿上一般,直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然而,此情此景下,她便是再慌乱,也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怯意。

因为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后宫里那些个只会勾心斗角耍诡计的嫔妃,而是那个一夜之间便将南氏一族置于万劫不复之地的“草包美人”,那个教真正的南后都一败涂地甚至丢了性命的枕边人,那个如今只消动一动手指头,便能碾死她的一朝天子。

自己这么个冒牌货,要想在这只精明狐狸的眼皮子底下谋生,倒着实是件不大容易的事情。

饶是心头一番如此这般的翻江倒海,她的面上仍是淡定得好比一颗冰坨子。

“皇上心中既已如此认定,又何必来问臣妾。”她面容漠然,眸子缓缓地抬了起来,目光如他一般沉寂,又缓声道,“臣妾如今百口莫辩,皇上您觉着怎么想心中快活,那便怎么想吧。”

“呵呵……”

听了她的这厢话,万皓冉的喉间却是溢出了一阵低低的笑声,直教南泱听得有些发怵,委实不明白这人此时又是在笑个甚。

好一会儿,万皓冉方才止住了笑,面上带笑,抬起眼帘,望向她,目光却是没得一丝的笑意,徐徐道,“朕听说,你今早在黎妃的翰瑄宫里,逞一时的口舌之快,打了朕才封的莲才人,还开罪了诤妃?”

“……”闻言,南泱的双眸微动,心中立时便明白了几分。

今日翰瑄宫中,自己那般驳了她诤妃娘娘的面子,依着唐大小姐那飞扬跋扈惯了的性子,想来,也是不可能受得了那样的委屈的。忍气吞声既然不行,那肯定就得告状了,只是,南泱却不晓得,她唐梦雪能厚颜到斯般境地,竟是将自己连同莲才人一道讽刺刁难笙嫔这档子抹杀得那么干净。

逞一时口舌之快?

好一招恶人先告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想来,诤妃娘娘的这出大戏,还真是愈唱愈来劲了。

南泱心中一声冷笑,怪道这个日理万机佳丽三千的皇帝,今日能在她的织锦宫等她等上半日,合着是兴师问罪来了。

一番思量,她面上很沉稳淡定,只唇角微微扬了扬,轻笑道,“原来诤妃娘娘,是这么跟皇上说的啊。”

“……”万皓冉面容漠然,没有搭腔。

“诤妃娘娘所言,倒确有此事。”南泱面上笑着,神色端庄恭敬,望着那人,又道,“既然皇上都出面了,那臣妾便觉着,自己心头的有些话,还真真是不说不可了。”

“哦?”闻言,那人挑了挑眉。

“……”南泱心中将万皓冉的这声“哦”细细地思量了一番,觉着他应该是来了几分兴致,便斟酌了一番词句,缓缓续道,“臣妾今日斗胆冒犯诤妃娘娘,实属不该,然而,臣妾私以为,自己的此举,亦是不得不为。”

万皓冉此番倒是没再搭腔,双眸沉寂,只淡淡地瞧着她,教人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南泱深吸一口气,只觉如今这情形,诤妃显是意欲在这件事上大作一番文章。

自己今日本是欲为许茹茜解围,借机拉拢笙嫔,这才出手教训莲才人。照着万朝后宫的规矩,大的责罚小的,顶多也就落个以大欺小的名声,然而,今次那唐梦雪既一口咬定她南泱是开罪了自己,贵人冒犯妃,这便是以下犯上,照着祖宗例法,便是可治罪的。

唐梦雪如今的目的相当简单——借此机会,用这个本就和自己有深仇大恨的万姓皇帝的手,收拾自己。

此番,自己若要化险为夷,那便只有一个办法。

“皇上可知道,今次翰瑄宫中,臣妾逞的‘口舌之快’,是所为何事?”她双眸微凛,沉声缓缓道。

“……”万皓冉的面色仍是淡漠得教人看不出丝毫的情绪,他望着她,淡淡道,“你且说。”

“今次莲才人,当众出言羞辱笙嫔娘娘的母亲,讥讽笙嫔娘娘是歌伎之女……”南泱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了一句话,微顿,半晌方才又道,“臣妾往时,曾受过笙嫔一言之恩,那般情形下,臣妾心中为笙嫔不平,方才出手责打了莲才人。”

照着明溪的说法,加上今早诤妃的话,便足以证明,万皓冉斯人,对许茹茜是格外的宠爱。虽说帝王家无真情,然而,正所谓志趣相投,惺惺惜惺惺,是以万皓冉对许茹茜即便是没得几分真情,几分真切的欣赏却还是必然有的。

如今这情形,除了将许茹茜个扯进来,她也着实是没得别的法子了。

听了南泱之后的一番话,万皓冉的眸色微变,将目光缓缓从南泱的面上移了开,却仍是不动声色。

“……”南泱细细地观望了一番那人的面色,心中一番思量,终究还是决定火上再浇桶油——

“至于,臣妾因何要出言冒犯诤妃娘娘,那着实是因为,诤妃娘娘出言无礼于皇上在先——”

此话一出,万皓冉的眸子中一道冷冽的清光忽地闪过,转瞬即逝,他眸子微动,俄而便牢牢地锁住了南泱的目光,凉薄的唇勾起,便成了一副似笑而又非笑的神情。

“朕倒是想知道,诤妃是如何无礼于朕的。”

“诤妃娘娘心中不忿,因皇上您连着几日都夜宿凝锦斋,”南泱面容恳切,沉声续道,“说皇上您,没有遵照祖宗例法,做到‘雨露均沾’。”

南泱的一席话收声,整个织锦宫的内殿却是又回复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她垂着头,面上一派的从容大定,心头却如雷鼓阵阵,万分忐忑,冷汗涔涔渗出,顺着额角缓落,没入耳际的发中。

好半晌,万皓冉那厢方才缓缓吱了声,话一出口,语气却是冰凉得寒意彻骨——

“若是朕告诉你,你方才所言的一切,朕都早已知晓呢?”

“……”南泱骤然抬头,望向他,双眸蓦地一凛。

“若是朕告诉你,你南泱要走的每一步棋,朕都了如指掌呢?”

“……”她的眸子微动,只觉头皮有瞬间的发麻。

“南泱啊南泱,朕不妨就告诉你,今次朕来你织锦宫,其实并不是为了诤妃告你的那一状。”

万皓冉的面上含着一丝风轻云淡的浅笑,骨节修长分明的手抚了抚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便将手中握着的竹简放到了桌上,接着又徐徐地站起了身子,一步步地朝着她走了过去。

随着那人步子的逼近,南泱只觉一股子强得让人难以忽视的压迫感随之袭上了她的全身,直压得她心中慌得厉害。

“如今后宫之中,笙嫔是众矢之的,朕既宠她,又怎会陷她于如此境地?”他略带起菱的嘴角上扬着,寒冽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她,忽而又低低地俯下了身子。

万皓冉沉寂的眸子含着一丝诡异的笑意,将唇凑近那圆润如玉的耳垂。

南泱只觉一道温热的气息吹拂在耳后,一阵酥痒,紧接着,那道清寒的男子声线便语调极轻地在她耳畔响起了——

“同样的,朕既容不得你,又怎会让你这般安生太平?”

“……”南泱的眸色瞬时惊变,她怔怔地望着前方,眼睫微颤。

“江路德十分好奇,朕为何会在你这织锦宫候上这么些时辰,那只是他不晓得,”那人唇角含着一丝淡漠的笑,“今日,朕既然来了,原本就没打算要走。”

“……”

“唔,”他挑起她的一缕发,声线略微沙哑,“算算日子,你约莫有两年半没侍过寝了吧——前皇后。”

第15章 演技

“侍寝”二字从万皓冉的口中,轻轻飘飘地飞了出来,到了南泱的耳中,却教她的心蓦地沉了沉。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她的双眸微动,霎时便明白了万皓冉的用意——

这个平素里公平得很的皇帝,连着几日都夜宿笙嫔的凝锦斋,如今这陌阳皇宫之中,几千双眼睛都齐刷刷地望着他的动向,如此这般的情形下,万皓冉却忽地跑到她南泱的织锦宫中来过夜,无非便是想将诸位嫔妃的怨怼,从许茹茜那厢转到她这个前皇后这头来。

从今日诤妃唐梦雪的种种表现便不难看出,这后宫中各位娘娘的积怨之深。这般大的怒气同怨气如今若是一股脑地全都冲着她来,哪怕她脑子再聪明手段再高明,要应付这么多在后宫里摸爬滚打数载的宫斗高手,也断是没法儿全身而退的。

思及此,南泱笑了笑,冷然地笑了笑,难怪当初觉着奇怪,她还万分地疑惑,那万皓冉为何会送她一个那般大的人情,合着是想要她还份儿更大的。

转念间,她忽地便懂了,其实这个人,他连着数日都宠幸笙嫔,并不是他有多么多么宠爱许茹茜,多么多么欢喜那个清丽美人,而不过是因为,他恰巧需要那么一出戏,来对付她罢了。

这个男人,同当初那个阴狠毒辣的短命皇后还真是对好夫妻。

一个为了自己的野心,不惜毒害亲夫谋朝篡位,一个为了江山,不惜弑兄弑妻,还将南丞相那个两朝忠臣革职流放,两颗都不是什么好果子。

南泱的双眸微微一动,心思一转,便微微侧过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指,面上浮起一丝笑,端庄道,“皇上今晚既然要在臣妾这里歇息,臣妾心中自是万分欢喜的,不如臣妾吩咐宫里的人先传膳吧。”

他细细地观望着她面上的容色。

让黎妃掌凤印,同时又让唐梦雪的兄长当掌事御医,这一步一步的棋布下来,看似那般的理所当然,其实却都是一个目的——要她不得安宁。

这世间,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再大的周章,也是值得费的。

“……”万皓冉清冽的眸子中含上了一丝淡淡的笑意,微微颔首,“也好。”

春末时节的陌阳城,四处皆可见零落的飞花,就连织锦宫外先的桃林,也已然有了凋落结果之势。

片片桃花经风一吹,便四散飞起,如若漫天花雨,斯般景象自是煞为迷人,直直地便能映入人的心中一般。

然而,始终候在内殿门口的明溪却是没得丝毫赏花的雅兴。

眼前的宫门紧闭着,里头也没传出什么响动,她满目焦急地望着那扇紧紧合着的宫门,手中不停地搅着手绢,脚下的步子来回地踱着,只觉心头急得火烧火燎一般——

皇上来意不明,如今又在内殿里头单独同娘娘说话,依着那二人的脾气心性,指不定会出什么乱子……

亦是此时,房门“吱嘎”一声从里先拉开了,明溪猛地回过身望向门口,却是望见了一张分外淡定的美艳容颜。

“娘娘,”明溪上前一步,疑惑地望了望南泱面上的容色,又小心翼翼地朝她身后的内殿望了望,迟疑道,“皇上他……”

“今日皇上要在这儿过夜。”南泱面上没得一丝一毫的起伏,她朱唇微微开合,便道出了一段格外平静的句子。

“……”明溪的双眸瞬间惊瞪,面色亦是变了变。

“传膳吧。”她动了动脸皮,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扯起了一抹微笑,又续道,“明溪,你说的话,我会记住的。”

“……是。”明溪微微颔首,朝她见了个礼,接着便面色复杂地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