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阵风起,南泱迎着风望向那漫天飞舞的桃花,秀丽的眉不自觉地微微蹙起,心头却在细细思索着明溪当初同她强调过几万次的两个字——

邀宠。

如今这形势,万皓冉虽说在天下人的面前,给足了她这个前皇后面子,既没杀了她也没剐了她,然而,那人的心头的打算,却并不见得比杀剐好到哪儿去。

若是她此番的推断没有什么差错,那万皓冉接下来,便会刻意给这后宫中的人造出一番对她南泱荣宠尤佳的假象,他的目的非常简单,就是要她在这万朝的后宫之中,同那些深宫里的怨妇们,相斗到死。

思及此处,南泱只觉额角一阵闷痛袭了上来,不禁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只觉颇有几分伤脑筋。

虽说古代没得娱乐圈也没得演员,可这大万朝皇宫中的这些人,又有哪个不是演戏的好手?然而,他们再如何会做戏会演戏,这些到底也都是外行。

她心头一番思量,随后便缓缓举起了右手,细细地打望了一番,忽而挑了挑眉,立时便有了主意。

是以她唇角微微一扬,挑起了一抹颇是轻蔑的笑——

看来,这一回,她也得让这些古代的人好好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演技派。

宫娥太监们手中捧着盛装菜肴的碟子,挨个儿地往内殿的膳房里头走,南泱细细地一番打望,只见一个捧着龙井虾仁的宫娥身后,跟着一个小太监,手中捧着一大碗的人参鸡汤。

“把虾仁儿放这儿吧。”她面色沉静,端着嗓子朝着那个端着虾仁的小宫娥说了句。

“是。”小宫娥颔首,接着便照着南泱的意思将那汤品放在了桌子的正中央。

南泱抬眼望了一望,又亲自伸出右手将汤品挪了挪,然而,亦正是此时,身后那捧着汤品的小太监却是一个脚下不稳,便将一大碗的人参鸡汤倒了些出来。

“啊——”她一声痛呼,便将一屋子的人都惊醒了一般,明溪连忙优着面色上前查看,只见自家主子的右手手背上满是被滚汤烫出的水泡。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小太监扑通一声便跪了地,吓得汗如雨下,哆嗦着声音连声求饶,“娘娘饶命,饶命啊!”

“你这不要命的东西!”江路德大声地呵斥了一句,复又高声道,“来人,拖下去乱棍打死!”

“哎——”南泱连忙开腔,朝着江路德笑了笑,又道,“他亦是无心之失,不碍事的。”

“——哼!”江路德闻言,便朝着那小太监一声冷哼,狠声道,“若不是皇上现下还在书房,那今次被你烫伤的,岂不是皇上的龙体!”

“公公说的是,说的是!奴才该死该死,求公公饶命啊……”小太监哭诉道。

“娘娘为你求了情,你死罪倒是可免,但活罪难逃!”江路德的眼风一转,朝着一旁的几个太监使了个眼色,“杖责三十,罢免本月的钱粮!”

“是。”一众小太监领命。

“多谢娘娘!多谢公公!”

……

一段插曲过后,明溪满眼的心疼,便取来了宫里备着的白布同药膏,替南泱简单地包扎了一番。

“明日还是宣周御医来瞧瞧吧。”包扎妥当后,明溪道。

“那便明日再说吧。”南泱笑了笑,拍了拍明溪的手,“不过是小伤,我哪里这般金贵了。”

除了传膳的时候的那段小插曲外,整个用膳的过程,都是很和谐,很美好的。

南泱的胃口本就并不大好,又被烫伤了右手背,加之对着万皓冉那一张美色过人的脸,胃口自然是更差,是以她便只象征性地动了几筷子,便不再吃了。

万皓冉的眸子不着痕迹地瞄了一眼她的右手,却并未吱声。

见她吃不下饭,万皓冉的面上却是很淡定的,心情也似乎是颇好,连带胃口似乎更颇好,连着吃下了许多饭菜,还喝了一碗人参鸡汤,这才算吃好了。

二人这般鲜明的对比,直瞧得南泱有些发怵,只觉自己也应该多吃点才对,今晚可是个大日子,既要费脑力来,又要费体力。

如此这般地一想,她便又执起了筷子,忍着手背的痛楚,狠着劲儿地又刨下了一大碗的米饭。

明溪在一旁瞧得眼睛都直了,只觉万分地震惊,然而震惊之余又夹杂了几丝悲哀——看来今次,娘娘果真是受了刺激啊。

一碗饭见底,南泱这才黑着脸放了筷子,只觉得手背奇痛无比,肚子奇撑无比。

一旁伺候着的宫娥同太监伸长了脖子望着,江路德更是小心翼翼地不敢有半分地大意,又候了半晌,见二位主子都没有再动筷子的迹象,这才挥了挥拂子,朝一旁的小宫娥小太监使了个眼色,于是众人上前,有条有序地将盛饭菜的碟子撤了下去。

随后,万皓冉便完全视南泱于无物,几步便踏入了书房,开始看竹简。

南泱见状自是乐得清闲,便在内殿里随意挑了个地方落座,挺直了背杆儿面容端庄地开始打瞌睡。

然而,一觉还没盹儿沉,一个小太监便从外先急急忙忙地扑进了内殿。

南泱的双眸一睁,接着便从软榻上缓缓地站起了身子,面容一派地冷然,“何事惊慌?”

“奴才、奴才参见南贵人——”小太监奔得连帽子都落了地,只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朝南泱叩头见礼,声音发颤道。

“好了,你急急忙忙的,所为何事?”南泱颇为不耐地挥了挥手,沉声道。

“回娘娘的话,”小太监跪在地上,缓缓抬起了脑袋,望向南泱,抖着声儿续道,“诤妃娘娘说身子不适,请皇上去看看——”

“……”南泱闻言,心头禁不住一喜,然而面上却露出了一丝不满,正欲开口,却闻见一道清寒微冷的男子声线在身后响起了——

“回去告诉你家主子,身子不适,便宣御医,朕前些日子不是才将她兄长封为了掌事么?”

万皓冉面容淡漠,双眸微垂,望着那小太监冷声道。

“奴才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小太监浑身都打着哆嗦,复又叩头道,“只是诤妃娘娘说了,她这是老毛病,若见不着皇上,便是宣了御医也没辙啊。”

“哦?”听了小太监的这厢话,万皓冉的眸子却是蓦地便冷了下去,话一出口,却是不带一丝一毫的温度,“朕怎么从来不知道,她有什么老毛病?”

“这……”

万皓冉眸色沉寂,他缓缓走动了几步,坐在了方才南泱坐的软榻上。

“告诉诤妃,有病就宣御医,若是她的兄长连自己妹妹的病都治不好,那也就不用再留在御医院了。”

“是、是……”小太监闻言更是吓得一抖,连忙磕头,“奴才告退……”语毕,便从地上捡起了帽子,连滚打爬地退出了织锦宫的内殿。

小太监一走,南泱的眸色便是一凛——

如今在皇帝这般不给诤妃面子,这怕这位素来便“深谙事理”的唐大小姐,这回又要将所有的气都往自己身上撒了。

亦正是此时,万皓冉微凉之中又透着几丝淡漠疏离的声音又在她身后响起了——

“你如今,是不是很后悔自己的决定?”

“……”听了这话,南泱缓缓旋过身子,定定地望向那人,没有做声。

“任你嫁的是朕的哪个兄长,如今,你的心愿,也早便实现了。”他淡淡地望着她,缓声道。

“……”南泱亦是望着他,一阵沉默之后,她却微微地笑了,“若是,我的答案是没有,你会如何呢?”

没有用“臣妾”,也没有用“皇上”,她便那样淡定地望着他,目光坦然,便像是过去她下毒害他夺他天下的种种都不曾发生,便像是那过去的三载时光从不曾逝去,便像是当初的种种不过是一场梦。

他二人,此时,端端地却像是一对阔别多年的老友。

这一回,陷入沉默的人,是万皓冉。

她忽而又笑了,笑容里头夹杂了一丝丝的自嘲一般,眸子微转,望向在夜色中漫天起舞的桃花,唇角的笑也仿佛平添了几分苦涩。

“呵呵,如今你问我这个问题,真教我听着有些别扭,还真是得好生思量一番。”

第16章 告白

听了南泱的这番话,万皓冉的眸子动了动,面上仍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平静,教人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心绪。

她朝着窗口走了几步,望向窗外的夜空,今夜无月,只有漫天的墨色。

“如今,你已是恨我入骨,我所说的话,你自然也是不会信。”她望着夜色,目光坦然而无畏,又道,“只是,这世间之事多怪造化弄人,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不信,我南泱竟也有这样的一日。”

“……”他一双深如寒潭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她的侧影,夜色朦胧,内殿的烛火并不大通明,平素里那张明艳耀眼的容颜,就着这略带昏暗的灯火去望,竟使得他生出了一种错觉,觉得那张侧脸,透着股子道不出的柔美温婉。

“万皓冉你贵为当今圣上,一朝天子,你没有死过,是以你永远都不会明白,死过一次的人会是一番如何的心境。”她缓缓侧过头,望向他。

“……”他的双眸对上她的眼,竟是被那双眼睛里头的坦然,以及那丝极淡的悲戚惊了惊。

“今时今日,我自知罪孽深重,亦不敢多做奢求,只希望你应我一桩事。”语及此处,她微顿,双眸亦是微微动了动,一丝若有若无的水气便盈入了眼眶,她深吸一口气,复又续道,“还我父亲一个清白。”

“……”闻言,万皓冉的双眸微闪,不着痕迹地移开同她对视的视线,淡漠地望向一旁,薄唇微启,道,“你的父亲有今日,亦只能怪他有你南泱这个女儿。”

“荒城清苦,我父亲年岁已长,怎受得住那蛮荒之地的贫瘠……”南泱说到此处,已是语带哽咽,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是要强压下心头上涌的泪意一般,顿了顿,这才望着他,声量微微扬了扬,高声道,“皇上,你既誓做明君,又如何能陷害忠良!”

“你放肆——”他眸色一冷,薄唇里头吐出了三个冰冷的字眼。

“皇上——”

话一出口,已然破碎得连不成句子,两滴如豆般大小的水珠子滚出眼眶,紧接着,泪水便如断了线一般地不住滑落南泱的面庞,她默默地垂着头,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双膝一弯便跪倒在了他身前。

“你无非便是容不得我,又何苦祸及我的家人?”她抬着眸子,死死地望着他,亦是死死地咬着下唇,愣是没哭出半点声音,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滑落,她唇角微微一勾,竟是挑起了一个云淡风轻的笑,缓缓开口,道,“当初,我下毒害你性命,夺你江山,今日,我便一命还一命,从此后,你我二人,互不相欠。”

字字落地,他双眸蓦地一凛,只见她缓缓抬起了左手,举过头顶,拔下了发间的一枝紫檀雕花的发钗。

“皇上,我知你心中的顾忌,是以,这一回,我不会让你为难。”她勾着唇,面上始终挂着一丝笑,定定地望着他,又道,“今日,我还你一命,你还我父亲清白,你我,便是真的两清了。”

“……”万皓冉的双眸一片的阴骛,亦是死死地望着她那满是泪迹的面容,以及那枝被她握在左手里头的钗子。

南泱那副美艳极致的容颜上,满满的尽是泪迹斑驳,她双眼赤红,定定地望着他的眸子,一行行的泪水顺着那尖俏的下颔滴落到了地上,竟是形成了一滩小小的水渍。

一双凌厉的眉不自觉地微微蹙起,他此刻只觉着,自己过往的二十余年岁月中,从未有过这般的感受——

此时此刻,望着她的目光,他心头竟涌起了一股子难言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却教他难受得紧。

“万皓冉,你记着——”她面上仍是笑着,却是笑得泪如雨下,“我南泱,从未后悔过嫁给你。”

语毕,她的双眸微微合起,手中狠着力道朝着胸口刺了下去——

万皓冉的双眸蓦然一睁,只觉心口似乎被什么沉沉地撞了一下,微微地有些怔,待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却见那枝紫檀钗已然没入了她的胸口。

一阵剧烈的钝痛席卷了全身,她只觉双眼一片模糊,略微瘦弱的身子朝着一旁倒了下去,恍惚间,却觉得有人似乎抱住了自己。

南泱脑中一片模糊,只迷迷糊糊地觉着,她身为一个演员,演过的感情戏多了去了,而她此时此刻躺的这个胸怀,一定是她所见识过的温度最低的。

“……”万皓冉的眸子微垂着,定定地望着躺在自己手臂上的女人,只见她面色异常苍白,心中蓦地便涌上了一股子极其诡异的感受,他动了动薄唇,话一出口,声线竟是异样的沙哑低沉。

“你真的要死了?”

“……”听了这句话,南泱只觉得带着一股子莫名的喜感,是以她勾了勾唇笑了起来,然而,笑出的却是一阵夹杂了血水的咳嗽——

“咳咳……”她抬起分外沉重的眼皮,艰难地望向抱着自己的男人,笑了笑,将这出戏的最后一笔补齐,“若我南泱不是南泱,你说你我二人会不会与现在不同……”

“……”万皓冉的双眸一阵轻微地开合,没有做声。

“也不对……”她又闭上了双眼,声音愈来愈微弱,接近蚊蚋,“若我不是南泱,就遇不到你了。”

“……”他的瞳孔蓦地收缩,下一刻便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接着便是一脚踹开了内殿的大门——

“把御医院的那帮废物,都给朕宣进宫!”

天边泛起了白,夜将尽时,初起的雾有些重,整个陌阳城中透着丝丝微凉。

织锦宫的内殿中,此时此刻,可谓是甚为生辉。

那人清寒的眸子不带丝毫的情感,只漠然地扫视过地上那乌压压跪了一地的御医,薄唇微启,缓缓问道,“死不了?”

“是是是……”领头的一个御医生着一副清秀白净的面孔,俨然一派文质彬彬的文人样,正是礼部尚书家的大公子,唐云鹏,此时,他跪在地上,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不住地滑落,颤抖着声音微微道,“回皇上的话,南贵人托皇上的鸿福,加之吉人自有天相,已然没了性命之忧了。”

“唔,”闻言,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又端起了桌上的一盅茶水抿了抿,看也不看那唐家公子,只挥了挥手,道,“去写药方子吧。”

“是是——”唐云鹏又扣了一回首,道,“臣遵旨。”

语毕,一众人便纷纷地退出了织锦宫的内殿。

明溪抹了抹眼角的泪迹,又将搭在南泱额上的湿布换了一条,双眸通红一片。

龙涎香的气味云云袅袅,万皓冉沉着眸子,定定地注视着床榻上那张毫无血色的容颜,只觉得,甚为不习惯。

他阴着面容,只觉得如今望着这个女人如此毫无生机地躺在那里,瞧在他眼中,竟是觉得别扭得很。

在他的记忆中,南泱留给他印象最多的,便是一身雍容华贵的凤袍,精致得完美无瑕的面容,眉眼间的英气,以及眉心那株妖异似火的红莲胎记。

思及此,他不禁蹙眉——

数月前在月陨宫中,他亲手杀她的时候为何就没发现,她的那张容颜,竟会这么不适合苍白这种色泽。

在过去的二十七年岁月中,万皓冉从未想到,他此一生,头一回听到一个女子朝他表明心意,会是在那样一个情境下。

更未想到,在他这一生中头一个朝他表明心意的,竟会是那个曾巴不得他死的女人。

只是……他的眸子微微眯了眯,这么一份颇惊天地泣鬼神的心意,是真是假,还是有些问题的。

南泱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他是再清楚不过的。

南泱在织锦宫中自尽未遂一事,自然也是毫无例外地传遍了陌阳皇宫的每个角落。

然而,此番她死里逃生,显是比上一回有面子多了——昏迷期间,来探望过的嫔妃统共四位,除了许茹茜接着来探望过三回外,还有一位韩昭仪带着灵越帝姬来过两回。

听了这档子事,方才从五日的昏睡中转醒的南泱笑眯眯了一双桃花杏眼,朝着明溪颇为欣慰道——

“灵越那小姑娘甚为讨喜,我很欢喜她。”

“……”明溪的面色不大好看,没好气地回了句,“娘娘,你若再做几回这般的傻事,奴婢与其成日担惊受怕,索性先你一步去了!”

南泱闻言又是一笑,卧坐在床榻上,朝明溪道,“明溪,你娘娘我这回做的,可不是什么傻事,而是件对咱们今后大有裨益之事。”

明溪闻言一阵愕然,怔怔地望着她,道,“娘娘,奴婢愚钝,你自尽未遂,倒是对今后大有裨益了?”

“今次,我虽然流了那么多的血那么多的泪,不过,倒是没亏。”她扬起仍是毫无血色的唇,朝着明溪狡黠一笑。

“你是说……”

“明溪,我只问你,今次我自尽,皇上的反应如何?”她双眸动了动,问道。

“……”明溪闻言,侧过头回想了一番,回道,“娘娘你这么一提醒,奴婢倒也觉得委实奇怪,皇上今次,似乎分外担心娘娘你,起先诸位御医大半夜被传进宫,皇上直接便下了旨,若是救不活你,那御医院的九位御医,便要跟着一道掉脑袋。”

“那就对了。”她双眸微凛,含着一丝笑意,道,“明溪,你那日以性命相劝,要我朝皇上邀宠,今次我不惜以性命相赌,确是赢了。”

“娘娘,这种赌可不是开玩笑的!”明溪的双目又是一红,道,“你可晓得,你那钗子若是再向左偏三寸,便是大罗神仙在世,也救不活你了!”

“所以,那日我才会绊倒那个太监,借此烫伤右手,”言及此,南泱微顿,只觉胸口处的钝痛又隐隐地袭来,缓了缓方才又道,“此次,我执钗的手是左手,便是差了这三寸,也不会教那只狐狸心生怀疑。”

“……”明溪恍然,不禁一阵惊呼,“原来那日,是娘娘你自己绊倒那小太监的?可是,又何必纠结这左右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