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吓得众人都是一跳,付大全已瞪目呵斥道:“彩昙,你失心疯了?这什么地方,由得你大呼小叫!”

文昌诧异的偏头,看向彩昙。

“你怎么了?好好的叫什么?”

“我我我…我…”彩昙砰地一声跪下,不顾黄玉碎片刺入膝盖扎破肌肤,渗出殷红血珠,只伏在地下,语不成声,“奴奴奴…婢奴婢走走走…走神了…请公公公主…恕罪…”

“哦,”文昌怜悯的蹲下身,金弩仍然端在手中,弩柄正对着她的眉心,“…昨夜没睡好么?差事太忙了?…可怜见的,怎么慌成这样?”

跪爬几步,膝下拖出长长的血痕,彩昙惊恐的瞪大眼睛,慌乱的摆着头颅,试图逃离那恐怖的弩柄笼罩的范围,“不不不…不…”

她眼神惊惧慌张,行止仓皇失措,怎么看,也绝不可能是因为什么“走神”,此时殿中气氛诡异,端着金弩的文昌,似笑非笑的秦长歌,涕泪横流瘫软如泥始终在躲避金弩的彩昙,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别说付大全,便是其余宫人也都已察觉,不自主的都变了颜色。

敛了笑容,文昌淡淡道:“你是走神了,你走掉的何止是你的神智?你丢心失魂,连你主子都不认识了。”她叹息一声,挥了挥手。

秦长歌笑吟吟看着付大全道:“付公公,今日之事…”

浑身激灵灵一颤,付大全急忙躬身道:“回公主,老奴什么都没看见,老奴也可担保她们也没看见。”

宫人们哪里还敢说话,只频频磕头。

“不,你看见了。”秦长歌微笑,斩钉截铁。

怔了怔,付大全对上秦长歌目光,明明很温柔平静,却不知为什么,那深黑瞳仁深处一些晶光闪耀的东西,令老于世故的他,瞬间心跳如鼓,腿一软,不自禁的扑通跪下,“老奴…老奴看见了,但老奴以性命发誓,无论看见什么,都烂死在肚子里,梦话也不说一句!请公主看在老奴奉差勤谨的份上…不要…”

秦长歌淡淡道:“彩昙得了失心疯,你们可没有得,今日之事,大家都看见了,至于能不能忘记,就看大家愿不愿意好好活下去,诸位在公主这呆得都有时日了,有些事,想必不用我提醒。”

笑了笑,她指了指各人手中的赏赐,“公主善心人,只要一心侍主,终究不会亏待你们,记住,公主荣则尔等荣,公主辱则尔等辱,出去吧。”

宫人们慌乱退下,步声杂杳远去,文昌立即直起身来,很无奈的对秦长歌笑了笑,对自己今日出演的阴狠角色,很有些不习惯的样子。

对着纱屏后面色沉吟欲待冲出的萧玦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秦长歌接过金弩,微笑着抵在彩昙额头,轻轻道:“彩昙姑娘,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里面的东西,想必你比我更清楚,如果你还想活命的话,你知道该怎么做?”

彩昙瘫跪在地上,仰起一张涕泪纵横的脸,不住抽噎:“…婢子…不知道…”

“人的死法有很多种,”秦长歌缓缓道:“对付包藏祸心的人的死法花样更多,嗯…剥皮,梳洗,烹煮,抽肠…你喜欢哪一种?”

听着那些残酷刑法的名字,彩昙的脸色便已发青,浑身颤抖如风中落叶,砰砰的磕头,呜咽:“求求你…杀了我…求求你…”

“杀你是便宜你,你这个要求太奢侈了,”秦长歌微笑,顺手取过桌上烛台,取下尖利的金钎,拉过彩昙的手,端详着她的十指,啧啧赞叹:“何如玉节胜凝脂,拈花淡淡春风前,婉转飞落桃一瓣,慵睡方起卷绣帘…真美…真可惜…”

彩昙惊恐而不解的看着她。

秦长歌微笑。

手一沉,一刺,一搅,再闪电般一挑。

一块血淋淋的片状物飞出,落在光洁地面上,轻微的一声,“啪!”

那是被生生挑飞的指甲。

而彩昙的惨嘶未及出口,便被秦长歌眼疾手快的扯下她前襟绣帕,团成一团飞速一塞,生生的堵在了喉咙里。

十指连心,撕心疼痛,彩昙拼命的仰起头,张大嘴,满头汗珠滚滚而下,咽喉里发出破碎的呜咽,宛如垂死的小兽的哀鸣。

文昌不忍的掉转头去,屏风后,萧玦却缓缓后退,坐了下来。

他的目光,竟然根本没看那个意欲暗害他的女子,只紧紧盯着秦长歌。

秦长歌对眼前的颤栗呻吟毫不动容,只平静的将金钎的尖端缓缓靠向第二根手指,彩昙惊惧的瞪大了眼睛,拼命的向后缩手,无奈手指牢牢握在秦长歌手中,丝毫动弹不得。

眼看金钎的尖端已经抵及支架,想到刚才那一刹的撕心裂肺的痛苦,彩昙惊恐的嗬嗬连声,无奈之下干脆一闭眼,牙齿深深咬进嘴唇,慢慢的,沁出一线血痕。

“你看起来并不像意志坚刚的人,”秦长歌停住手,看着彩昙不能忍痛却有所顾及不敢开口的模样,若有所思,“我看那人也未必值得你效忠如此…你有什么别的要紧把柄在对方手里,是吗?”

浑身一颤,宛如被击中,彩昙别开眼,默默流着泪,未受伤的那只手,痉挛着抠进了明光铮亮的金砖缝里。

“那个人,是这宫中人,是吗?”秦长歌紧紧盯着她的眼睛,缓缓道:“…地位尊贵,掌握着你所在乎的人的生死?”

讶然抬头,彩昙连哭泣都忘记了,她嚅嗫着,现出犹豫的神情。

“是家人?”

“好,我可以保全你家人的性命,”秦长歌森然道:“条件是你老实说话,你若还冥顽不化,我也不动你,我只会请公主立即驱你出金瓯宫,你相信不相信,只要你今天这个样子跨出金瓯宫,不到半夜,你一定会很难看的死在宫中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而你所有家人…会和你一般的下场。”

又是激灵灵的一颤,彩昙目中露出恐惧惶然无所适从的神色,咬紧嘴唇想了箱,低声道:“…你得保证…你保证护佑好我的家人…”

“我不保证。”秦长歌在彩昙的惊愕中冷然站起,淡淡道:“你意图弑君,嫁祸公主,本就是身受凌迟株连九族的弥天大罪,你,和你的家人,本就该是死罪,你还有什么资格和我讨价还价?你现在能做的,就是诚心俯首交代幕后,换得恩旨从宽发落,陛下看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许会饶得你一家性命,轻重利弊,你自己权衡罢!”

“而我敢如此许诺,自然有我的倚仗,”侧头看着纱屏,秦长歌道:“陛下,是吗?”

第九十章 求欢

彩昙骇然回首。

“准!”屏风后快步行出萧玦,怒色已散,明锐双目直视秦长歌,话却是对彩昙说的,“朕无需开导你,更无需乞求你,以你的枭獍行为,车裂了你全家也算轻!怜你尚有诚孝之德,你家人我可以从轻发落,你自己招罢!”

哀号一声泪流满面,彩昙一路膝行扑跪至萧玦脚下,嘭嘭嘭磕头如捣蒜,血肉肌肤生生撞击在金砖地面上,发出的回响空洞而沉闷,“奴婢说…奴婢统统说了…奴婢根本不想那样…”

她捂着流血的手指,断断续续的抽噎着,语不成声:“是…是太后…”对望一眼,文昌和秦长歌都在对方眼中发现了毫不意外的神情,江太后这个名字,在两人心中早已盘桓了无数次,如今不过是得到证实罢了。

萧玦的身子微微一震,眼光一黯,随即恢复如常,冷冷道:“哦?证据?你要知道,攀污太后是个什么罪名?”

“奴婢知道!”彩昙又磕了个头,眼见萧玦并未暴怒,她心里也稍稍安定了些,悲凉的道:“奴婢算哪个牌名上的人,敢攀污太后?奴婢有证据——太后身边的何嬷嬷,就是她两个月前来找奴婢,拿了奴婢娘亲的镯子和小弟弟的记名符儿…逼奴婢接近绮陌姐姐,取了那箱子钥匙的模子,然后开了箱,盗了那个金弩去再锁好…送回来的时候也是奴婢去放回去的,何嬷嬷关照说不能乱碰,奴婢便知道里面做了手脚…奴婢怕将来东窗事发,自己白白落个死字由得人逍遥法外,便故意装作贪财,索要何嬷嬷头上的珠花钗子,何嬷嬷指望奴婢办事,便给了…后来她大约觉得不对,又拿了几个金锭子换了回去…可是奴婢已偷偷做了手脚,她那钗子的中段,被奴婢刻了一长两短三道横线…陛下一查便知,那钗子,本就是长寿宫有品级的老嬷嬷才能戴的…”

倒确实是个伶俐婢子…秦长歌看了她一眼,微有些惋惜。

萧玦听完不语,传命宫外等候的侍卫进来,嘱咐了几句,便有一批人带走彩昙,一批人往长寿宫去了。

侍卫的靴声整齐急速的远去,一阵喧嚣后的偌大的宫殿越发沉寂,因为等待,安静的气氛被无限拉长,萧玦斜坐塌上,将一本书翻得哗啦啦的响,不住眼的瞄恭谨侍立在一侧,又恢复小宫女谦卑模样的秦长歌,在一边取了花样描画的文昌,眼神在秦长歌和萧玦身上掠过,忽含笑起身,道:“这花样子实在繁复,我记得内殿存了些简单的,我去找找。”说着便去了。

她走也罢了,竟连外廊下听侯使唤的宫女也一起挥退,一时殿内殿外空旷无人,只听见两个人的呼吸,一个微有些沉重急促,另一个轻细绵长。

“嗒,嗒”,有节奏的敲击声突然响起,打破有点沉闷的空气,两个人都微微一惊,秦长歌瞟了萧玦一眼,萧玦这才发现,是自己无意识的在沉吟,指上猫眼石扳指一下下敲击着沉香木榻椅上,声音清脆。

至于沉吟的问题…萧玦苦笑了一下,刚才自己想的竟然是——纳她为妾?不纳?纳?不纳?

她是如此的…相似长歌。

长歌离去这几年,他愤怒,失落,苦痛而迷茫,然而内心深处,他无一刻不再等待,等待某个早已渺茫的希望,某一日听见他沉默的呼唤,飘然而归,成为真实。

然而时光是能消磨人的希翼和期盼的,每夜月光下带着那个模糊的希望入睡,再一日日睁开眼,对着空床孤枕,听偌大宫殿群里不住徘徊的寥落风声,他那个无法对人言说的希望,被不变的晨光不断削薄。

到得后来,他什么也不想了,不期待,也就没有失望,但也不想再去追逐另一份温暖,那些婉娈的眉眼,很美;那些细致的服侍,很体贴;那些挖空心思渴望他的关注的妃子,很多;那些都很好,可那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就这样一辈子。也好。那样的她,谁能奢求能拥有一生?有过那么一段,这一生里也足够将那些浓墨重彩的岁月细细咀嚼了。

他不想接受任何一个不是她的女子。

她离开,但他不会。

直到看见她,这个叫明霜的女子,不及她的绝色风华,却不逊她的聪慧冷静。

他忍不住被她吸引,于吸引里又不断生出抗拒。

他不愿背叛自己的内心,更不愿再一次自欺欺人的麻痹自己,他不知道自己被吸引的,到底是那个女子,还是她身后若有若无的故人的影子。

爱情是怎么的一种深痛的蛊惑,让人堕落至连虚无的幻影也不由自主的去追逐。

萧玦啊萧玦,你无能至此。

苦笑着,收回手,萧玦干脆直接看向秦长歌,“你…很像一个人。”

“像先皇后?”秦长歌眨眨眼。开门见山的劲爆的抛回了这个答案。

开国皇后善于洞察他人内心,萧玦刚才的神情,秦长歌自然知道他在抉择。

萧玦惊愕的盯着秦长歌,看着她缓缓一笑,不知为何有点忧伤的意味。

“很多人这样说过…陛下,我可以问问,我哪里像她吗?”

萧玦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自称已经不是奴婢,是“我”,只神色遥远的沉默,半响道:“不,不像,不要像。”

秦长歌明白了他的意思,抿了抿唇,她难得的有些感动,想了想,试探的道:“听说先皇后是被害的…”

萧玦霍然转首,目光厉烈。

秦长歌立即闭嘴。

利刃般的目光在秦长歌脸上扫射一周,渐渐敛去锋芒,萧玦神色里泛上一丝疲惫,半响,向榻上一倚,低声道:“她不算是好人…甚至我曾经责怪过她的心地…但是,对于国家,对于我,她无一分亏欠处…”

许是今日之事令他内心疲倦,他难得破例的肯开口提及 懿,那般淡冷而若有若无的言语里,有种沉重令人不敢触及。

闭上眼,神思突然飘远,回到了当年的赤河草原,那是第一次赤河战役期间,他被人算计挤兑立下军令状,时刻面临覆灭危险,而她巧计围魏救赵,辗转数大州三方势力之间,为他周旋,为他去掉了后顾之忧,那一仗终于大胜,他在草原上等她回来,那是他们第一次分离那许久,彼时风轻云淡,碧草长满天边,清晨的长草叶尖挂着淡淡的白霜,在他焦急的视线里,那少女一身淡淡的黄衣,纯洁如幼鸟细密茸毛的颜色,一骑黑马泼风而来,将至之时,她犹嫌马不够快,竟突然飞身而起,踏草而行,黄衣绿草,白霜莹莹,掠风而渡,飞逸如仙,而当她终于扑入他怀中时,草上霜露未损。

转瞬清丽的画面淡去,换之堂皇华丽的大仪宫,册封皇后的典礼上,开国皇后金簪凤翅明月珰,深紫色霓裳金丝凤盘旋飞舞,镶七宝霓虹变的羽翍如一道坠落地面的彩虹飞落玉石殿堂,攒金点翠珍珠的六龙三凤冠垂下水滴般的晶串,明珠生晕,整个人仿佛裹在一团深金淡白的光芒之中,光晕里女子的艳色连那珠宝珍玉的华光第一不能尽掩,而她笑意盈盈的眼波,令宝座前含笑伫立的他。神动魄摇,喜悦无伦。

这天下,他的和她的,这一刻九重之高,殿堂之上,君临天下,万众仰望的荣光。

然后,莫名的,被一场从天而降的妖火烧灭。

他微微路出一丝笑意,惨淡的。

睁开眼,正正迎上正直直注视着他的秦长歌的目光,那目光里的无限探究和隐隐迷惑令他一震。

而秦长歌已经狼狈的转开了目光,垂眼看地面…他那样的神色可真无辜啊…

又仔细的看了看她,萧玦似是终于下了决心,开口道:“你要不要…”

“启禀陛下!”

殿外传来的高声唱名打断了他欲待出口的话。

萧玦怔了怔,皱皱眉转头。

秦长歌无声的吁了口气。

是来回报的侍卫统领夏侯绝,他依命拿了何嬷嬷,此时正执了那老婆子跪在阶下,见萧玦出来,立即将一支簪子高举奉上。

拿在掌心端详,果然在彩昙指证的部位发现印记,萧玦冷哼一声,咔嚓一声狠狠捏碎了簪子,二话不说,一脚踢翻了那个在地上瑟瑟发抖软成烂泥的婆子,寒声道:“拖下去,杖毙!完了把她的外衣剥了,送到长寿宫!”

拂袖转身进殿。

此时文昌已经出来,见弟弟神色不善,微微一叹道:“陛下,不宜大动干戈,何况今日这个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