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笑一声,萧玦仰首看着殿顶藻井,神情中的暴怒之意已经渐散,倒多了几分无奈。

文昌还要劝,秦长歌对她摇摇头,萧玦却立即转头看她,道:“你摇头做什么?”

秦长歌无奈,只得到:“陛下并未打算大动干戈,奴婢劝主公不必忧虑。”

“你怎么知道我没这打算?有人要害朕,害皇姐,朕为何不能动她?”萧玦目光咄咄逼人。

再次叹气,秦长歌只好继续说废话:“陛下如果真打算和太后算账,刚才这婆子就应该留下活口,既然杀了,自然是打算掩了,奴婢没猜错的话,陛下接下来是给这个婆子随意安个罪名,然后借机换掉长寿宫的所有宫人吧?”

深深吸一口气,萧玦默然半响,风马牛不相及的道:“倦了,皇姐早些安息,朕回龙章宫。”说罢又看秦长歌一眼,竟自起身去了。

当夜有雪。

乾元三年冬的第一场雪。

阴了很久的天,终于在暮色沉降的那一刻飘落雪花,先是星星点点的碎雪,随即渐渐大如梅花,随风呼啸卷落,如舞袖翻飞,如蝴蝶穿帘,一朵朵珠蕊琼花,妆饰玉宇楼台,天地间因那纯白之色,月发空旷而寥落。

秦长歌披了一袭哆罗尼镶灰鼠皮大衣,袖子里拢了黄铜手炉,悄然出了金瓯宫门。

她听说龙章宫入夜从不许人出入,起了心思要去看看,又想起上林庵萧玦奇异的梦游,不知道他在宫中,是不是也有这毛病?

一路前行,金瓯宫离龙章宫不算远,中间需要进过德妃曾经居住过的璟福宫,和凤仪宫,这两宫如今都空置,一路而去都是黑沉沉的宫阙,阒无人声,半丝也寻不着皇室富贵煊赫之气,暗黄的宫墙下生着暗红的苔藓,行走在飞旋大雪中的人,身姿孤清而寂寞。

经过凤仪宫时,秦长歌想起这里曾有过的那一片繁华和繁华之后的废墟,微微有些感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然而这一眼方才发觉,凤仪宫的宫门,竟然是虚掩着的。

轻轻的咦了一声,秦长歌知道凤仪宫自落成之日,便被萧玦命人锁上宫门,如今这个天气,这个时辰,却是谁开了这久封的宫门?

好奇心起,秦长歌闪身而入,院内黑沉沉无灯无火,稍等了一会,才看清这据说宫中几乎无人亲眼见过的皇后宫室。

一眼扫过,秦长歌怔在了宫门口。

没有奇花异草,没有玉阶金宫,没有任何富丽炫目的装饰。

只是拱桥流水,轩敞亭台,一色黑白两色,白石为身,黑瓦为顶,廊台扶杆雕着青色的浮雕,都是飞翔的双翅宽展的奇形大鸟,线条简练霸气,姿态傲然。

地上铺着青白黑三色的卵石,九宫图案,繁复神秘,院子里只种了一色白梅,褐色枝干道劲伸展,纸条上点缀点点梅花幽然吐芳,所有房屋都开着连幅的长窗,不雕花不错金,古朴的黑色,隐隐泛着荧光,廊下垂着八卦长明灯,灯焰居然也是青色的。

这里,古朴,素净,肃穆,带着隐隐的超脱和俯瞰之气,不似天下第一强国的皇后寝宫,倒像某个具有神秘势力的世外高人的避世之所。

事实上,也是。

很多很多年前,长空之下,烟霞之上,碧落神山,那个世人仰慕崇敬,却永不得其门而入的天机之门,那个以应天命,拯终生为己任的神秘奇门,千绝门。

就是这般布置。

很多很多年前,肩负师门使命的女弟子走出千绝门,知道按照门规,自己此生除非打上山门,否则永无回归之日,曾在跨出那个高达两尺的门槛之前,留恋的回望了最后一眼。

也曾在我戎马奔波之中,昏黄落日之下,和身边的男子,带着淡淡的眷恋,说起门里的布局装饰。

也只是说说而已。

不曾想,有心人记住了她的随意之言,不曾想再隔一世,沧海桑田之后,居然能够在这个绝不可能的地反重现师门景象。

这一刻秦长歌心潮起伏,默然伫立。

那些早以为忘记的往事,蜂拥而来,换得她长立深雪,不知天色森凉。

良久,直到雪停,雪积,即将盖过她双脚,她才缓缓抬脚,跨过高达两尺的黑色门槛。

一路前行,追缀岁月,脚步无声。

而原来桐油清漆的幽深长廊,在脚下发出空洞而又悠远的回响,八卦灯火荧荧闪烁,一切恍如少年。

第二进院落里,有个不属于记忆中师门内宛的东西,跃入她眼帘。

一方深碧如翡翠的池水,在月色与雪色交响辉映里,静 而安然的沉睡,一座青黑色的断桥,斜斜伸展于水上,却在将至对岸时,突然断裂。

那一道连绵延伸的直线,在某个伸手可及的地方戛然而止,以一种沉默恒定的姿态,诉说人生里许多不可挽回的无奈与苍凉。

断桥之侧,一株梅树之下,有一个修长的身影,黑底金龙锦袍在雪光下颇为显眼,他微微倾身,正取了一柄木铲,挖开积雪,将一个小巧的圆坛埋入。

他身前,横七竖八好几个一模一样的小圆坛。

“…喏,这种凝珠香,并不是陈得越久越好,最宜埋入深雪,当年第一场雪时埋下,来年第一场雪时取出,到那时,久蕴需雪气,开坛芬芳沁凉,回味无限。”

“那好办,正巧今日下了场新雪,咱们多埋些在那梅树下,明年溶儿周岁时,拿出来喝他个痛快。”

“…叫宫人去埋,你仔细冻着。”

“不,朕亲手埋,亲手取,这样明年你可得多喝点,给我点面子。”

“你又想灌醉我,做什么?”

“你说呢…”

椒房香暖,飞雪清酿,相对笑谈亲昵,于碧纱窗下厮缠的人儿,如今何在?

明年,彼时谁也不知,永无明年。

一怀离索,生死茫茫,换得如今一个孤身埋酒,一个默然遥望。

年年雪里埋新酒,却与何人图一醉?

秦长歌一声叹息,萧玦霍然回首。

不同于白日的凌厉端肃,雪光下他金冠微斜,神情疲惫,衣服虽算整齐,但却单薄,连大裘都没披,鹿皮九龙油靴因久立雪地,已经微微湿了。

他看着她,却又似乎没看着她。微微下垂的眼睫,光芒黝黯。

秦长歌第一反应就是:他又梦游了。

然而萧玦的开口验证了她判断错误:“你…来这里干什么?”

寒冷的雪夜,语声蒸腾出白色的雾气,雾气里一股沁凉的酒香扑面而来,熟悉的味道。

眼光瞄过地下那几个坛子,有的已经开了封,秦长歌这才知道,萧玦是醉酒了。

难怪这副半清醒半糊涂的样子。

她缓缓走近,而萧玦只是注视着她,半响又道:“你…你还记得回来?”

愕然瞪大眼睛,秦长歌心底一抽,直觉不妙,正要转身离开,冷不防萧玦手一伸,已经攥紧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指冰冷,带着雪的寒意,掌心却灼热如炭,滚烫的烙在秦长歌肌肤上。

秦长歌维持着半转身的姿势,僵着身子,听着身后萧玦低低道:

“我一直等你…从火起等到火灭,从废墟等到宫室建成,从埋下那坛酒,到起出,再埋,再起出…”

“年年我埋下新酒,等到第二年我一人独饮,你呢?你答应过陪我一起喝,为何说话不算话?”

“有一年雪迟,下第一场雪已是早春,那就有些淡薄——可是没有想要的人陪我喝酒,哪一坛,其实都是淡薄的。”

“这断桥,你说碧落神山之巅,就有一处,在两峰绝顶之处,平平伸展,将至对岸而未至,青黑枯朽,横亘于那一轮雾气中的月亮之中,你少年时修炼轻功,就是和同门比试,谁能走得那断桥更远,谁能从断桥最早掠至对岸…你说你总是第一,可是我听着总是抹一把汗,很多次做噩梦,梦见你从那月亮里的一截断桥上,栽落下去…现在这座桥在凤仪宫里,我用最坚实的龙吟木,牢固得刀也砍不断,再不怕你掉下去…”

“你不会死,你怎么可能会死?你们千绝门弟子,本就是世间最优秀的人群,可是我又不愿承认是你要离开…告诉我,是我哪里不好?那些帝王之术,驭下,制衡,权谋,庙算,我渐渐的也明白了,那些女人,那些生事的女人和她们身后的家族,现在都再也生不了事了…长歌,长歌,你为什么还不回来?为什么!”

攥着手腕的手指渐渐收紧,秦长歌颦眉,仰首看着天际幽浮的月亮,缓缓吁出一口气,转身道:“好,我回来了,我陪你喝酒。”

语音未落,冷不防肩上一重,萧玦沉沉的身躯已经压了下来,将毫无准备的她压倒在雪地上。

灼热的呼吸拂在耳侧,沁凉芬芳的酒气,隐约还有丝古怪的异香,萧玦的声音因为太近,反而显得有些失真:“喝酒…为什么要喝酒?每次你都说陪我喝酒…可是酒醒后我更寂寞…你给我更真实的证明,证明你来过…”

他的手摸索着一拉,扯开披风绸结,厚实的披风落地,现出裹着浅紫吴锦长衣纤秀不堪一击的腰肢,未经人事的少女身躯,青春而又美好的轮廓曲线,一笔一笔,造化描绘,在雪色月华的映照下明明怯弱不胜,却又奇异的喷薄出无限诱惑与风情。

低吼一声,萧玦难耐情动,一手卡住秦长歌腰下三分,一手便去撕扯她的衣服。

第九十一章 挟持

被死死压住的秦长歌抬头望天,哭笑不得,这人真当她是睿懿了,居然还记得她怕痒,一被碰到腰下三分之处,最易浑身发软,而前世有绝顶武功打底,从不会给人近身,偶有碰着,她可以运功抗拒,所以这个弱点只有他知道,不想今世之身体,居然也有一般毛病,最糟的是,因为武功修炼未成,她想运功抗拒也不能,只得任他轻薄。

撕吧…撕吧…除非你假戏真做…否则你一定…

哧啦一声。

静寂雪夜里听来令人浑身燥热。

萧玦已醉。

凝珠香后力极足,一坛足可令一壮汉醉倒酒乡,而他忧闷之下,连喝了两坛。

昏眩摇晃的视线里,所有的景物都如在烟水中摇晃,晃出缠绵的叠影。

…她眼波如饴,她鲜活如莺,她眉拢远山,她婉转灵慧,那清浅幽细的呼吸,宛如风里的蝴蝶,一个起落便是一段旖旎的情诗,字字句句都是邀请。

手起手落,亵衣带着旖旎的香风离开玉般的身体,珍珠白贡缎绣双鲤的抹胸,一瓣蔷薇般飘落雪地。

积雪双峰白,飘香榴珠红。

萧玦只觉得脑海里,轰的一声冒出了灼灼烈火。

烈火缠身,焚尽理智灵魂,都化了深埋于久远岁月里的劫灰。

腾起的火光里,人影扭曲缠绕如蔓藤,蓬勃生发,于雪夜极度的寂静中葳蕤。

萧玦低低的呻吟,欲待一力飞奔,以经历漫长压抑而此刻无限蠢动的热情与内心里灼灼烈火,奔向那一方可以给予永恒宁静与清凉的雪漫山峦。

却有一点朱砂艳痣,如樱花娇艳当胸,扑入眼帘。

无血色腥热,有血色森凉。

蓬!

如热焰遭遇极地之雪。

瞬间被冰冷的血色湮灭。

…这痣…这痣…

绝艳的色泽,大如相思红豆,于玉脂肌肤上如此鲜明,想要欺骗自己也不可能。

长歌的身体,何曾有痣?

她不是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