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只剩下了一昏一哭一怒的“一家三口”。

萧玦怒气未消,重重在榻前坐了,就着飘摇烛光细细端详床上的苍白女子,明黄丝幔下那女子素约腰身,宛若清云,玉瘦香浓之姿,便是处此荏弱昏迷之态也不掩风韵…只是这般看着,渐觉心跳加快,心中模模糊糊的想,长歌一别几年,当初的清傲少了几分,风姿却是越发的好了…

夜长帘幕低垂,彤阑深处明烛幽幽,帘外风定了落花,大约又是一番拥红堆雪,小偏殿不知谁在生火煮茶,那淡香而幽深,似有若无,勾魂牵肠之处,有如此刻面对思念多年的伊人…

不知何时,那孩子的哭声已经消失了,龙章宫,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

烛影摇红,将一切映得如同幻梦,萧玦也觉得这似乎都不是真的,大约真是一场梦吧…那么无声的离去,再那么突然的,在我绝望的时辰出现…除了梦,除了上天感应到我日夜的思念和呼唤给了我一场分外绚丽的梦之外,还能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呢?

我和你,别离了太久,太久…

烛光下斯人在目,如此真实,那般沉静的神态,仿佛在昭告一场不可错过。

黑发垂落,目光里思绪万千,萧玦的手,缓缓而温情的,欲待抚上她的脸…

“报!”

急切的男声打破这一刻无可言说的心事。

萧玦回身,长眉皱拢一起,“何事?”

“回禀陛下,翠微宫先前潜入刺客,御林军和内廷侍卫已经赶去,微臣特率队来守护陛下。”

“朕不用你们保护,”萧玦不耐的一挥手,“哪里有刺客就该去哪里,龙章宫禁卫森严,何须担心!你再带一批侍卫,亲自查探!”

“陛下,宫中潜入刺客,龙章宫不宜再抽调侍卫——”

“这是旨意!”

听着他语气坚决,帘外的侍卫统领不敢对眼,叩首退去。

被这么一打扰,萧玦心中先前的模糊朦胧迷思反倒淡了些,一眼看去那孩子怯怯的站在殿角看着他,不由心中微微一动,微笑招手唤他过来。

那孩子现在倒没了先前的朗然大方,目光羞怯的蹭过来,萧玦执了他的手,目光温和的细细打量,半响叹道:“是象我…”忍不住便要去抚他娇嫩的小脸。

“摸什么摸!”

平地乍起霹雳。

一声彪悍的大喝。

接着便见帘子稀里哗啦一阵乱晃,离海名贵珍珠帘被拽得珠子满地乱滚,有人毫不顾惜的踩着一地珠子气壮山河的冲进来。

横眉竖目,红巾飘扬。

不待萧玦反应过来,萧太子一指西贝货,问随后进来的楚非欢,“是他?”

身后侍卫团团涌出来,愕然的看着这不知从哪冒出的两人,惊讶之后想起自己的职责,急忙冲上来要将两人拿下,却被突然无声无息出现的一批黑衣人齐齐拦截下来。

刀光剑往寒光闪耀喊杀嚷叫的背景里,楚非欢神情淡漠的颔首,“对,就这人。”

包子一捋袖子,上前,一把揪住那孩子。

“去逑吧你。”恶狠狠将他一推,“就你这歪鼻子斜眼儿,学我?你忒丢我人了,去你的狐狸洞里再修炼个三百年再来!”

将那孩子推到在地,犹自不罢休,用靴子在他脸上擦啊擦,得意的仰天大笑。

“踹倒你,再在你脸上擦靴子…臭娘说爽的事果然爽!”

擦了半响,擦到那孩子大哭起来,包子才鄙视的收回脚,看着一直一言不发若有所思盯着他瞧的萧玦,在自己的小袖囊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银票,手一摊。

“皇帝大人,我还你甜枣糕钱,你还我娘来!”

盯着那银票,萧玦突然笑了笑。

也不接,却看向楚非欢,半响感叹道:“你来了,…三年前,她去,你失踪,三年后,你在另一个人身边出现,朕知道你的存在的时候,便已经开始怀疑…现在,朕是不是可以证实心中所想了?”

缓缓抬起睫毛,目光射向萧玦,一坐一立的两个男子,目光相击的那一刻,隐约中似有火花溅起,楚非欢目光中愤懑一闪而过,最终淡淡答:“如您所愿。”

无奈啊…如果自己武功还在,何至如此?何必如此?

何至于明知结果多半如此,还是不敢冒险,将溶儿送进宫,促成他一家团圆?

往事旧怀抱,他人嫁衣裳啊…

…也罢,现在自己这个样子,能给她什么?倒是他,威权日重,心术也有所成熟,勉强能配得上她了。

自己的守护,还能多久呢?

楚非欢一抹寂寥如远山,萧玦却很痛快的笑起来。

笑完之后却又深深露出一抹寂寥悲伤之色,怔然半响,喃喃道:“朕是快要流泪了…可是除了你的红巾翠袖,谁的朕也不想要。”

他似喜似悲的一叹,往后一退,坐到榻上,对包子伸臂一张。

“儿子,来,叫父皇!”

卷一:涅槃卷 第一百零四章 半面

天窗关上,万籁俱寂,黑暗浓厚如酽墨,凝结成一团宛如实质。

困在黑暗中的人,渐渐被粘腻沉滞的包围,犹如困于泥浆沼泽中的躯体,越挣扎,下陷得越快。

太陛天牢,相较于龙章宫那一番小小的尔虞我诈和带泪的欣喜与温情,此刻正如夜色一般肃杀而森冷。

秦长歌懒懒的四仰八叉的躺在铺了稻草的铁床上。

手压在身下,慢慢的坐着动作。

第二波暗杀,应该马上回来,其实自己如果装癫狂,按照最正常的程序把脑袋往墙上撞撞撞死,想必效果很好,可是秦长歌超级疼爱自己,舍不得自己的精贵脑袋擦破哪怕一点点油皮。

那就只好费点功夫了。

舒舒服服躺着,身下的稻草很厚,很软,很韧性,很合自己心意,待遇不错啊…秦长歌疑惑地想,这草气味清香,柔软温暖,触感舒服得很,好像是赤河出产的龙絮草,这东西产量少,这么一大捧,绝对比被子要昂贵多了,太陛天牢囚犯待遇这么高级?记忆中好像自己没有这个规定啊?

又想了想,做小动作的手突然僵了一僵。

萧玦!

你诈我?

秦长歌小火蹭蹭蹭的就冒了出来了…你诈我没关系,你大脑开发有所进益咱也替你安慰,可是你既然开发了为什么不开发得完全点?你真的以为太陛天牢这样的地方绝对能保护我?

秦长歌将朝堂上的细微末节仔细的想了想,沮丧的发现,儿子这回大概真的要姓萧了…

无奈的叹气,秦长歌扰墙,一失足成千古恨,赔了儿子又折名啊…

…唔…怎么还不来?

这人是个慢性子?还是喜欢做好充分完足的准备好对付她?

爬起身,秦长歌一不做二不休,开始在墙上画图。

南闽典图…歪歪扭扭如一个倒穿的靴子…一片郁郁森林…遍地三目蛇妖…大片大片的波浪席卷而来淹没群蛇…有人在波浪中挣扎呼号…张开的嘴里涌出蝎子蜈蚣和奇奇怪怪的虫子…

秦长歌画得线条简单而妖异,图案不复杂,却隐隐有杀伐鼓动之感,灭绝妖世的力量仿佛在这些简练的线条里孽生,明灭跳动撕咬破壁而出。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这个南闽彩蛊余孽中的超级老大,看见这幅关系彩蛊教四年前覆灭之谜,关系你彩蛊那许多人的生死的图画还能无动于衷,你就不是人,你是范跑跑!

画完,秦长歌手一甩,偏头呵呵傻笑了笑,声音撞到墙壁上,溅开了四处乱窜,满室都是呵呵呵呵的又尖又诡的笑声,听来颇为瘆人。

然后,秦长歌爬上床,用稻草结成一个圈,一头套上自己的脖子,一头套在铁床头的铁柱上。

黑暗中,她的身影慢慢坐起,坐成直角,草绳翻转,隐约有什么在绞禁,随即,黑发掩散的雪白头颅,缓缓垂下。

夜静无声,皇宫深鼓,传不入这一方暗昧天地。

头顶天窗,没有被拉开的声响。

却突然极其诡异的,慢慢显现出一只手的轮廓。

形状优美,看起来也不大,以一种温和的,仿佛只是自缓缓浸入水中般的闲逸姿态,先是轮廓,然后,穿破,伸了进来。

然而这不是水,这是明铁。

明铁能发射光线,却极其坚硬,寻常刀刃都无法留痕,现在却如稀泥般,被人轻若无物的穿透。

那手穿透明铁天窗,轻轻卷起,以一个流畅自然仿佛在抹墙刷粉般的姿势,随意一转。

那坚逾精铁的天窗,突然就不见了。

随即,一个身影,宛如一朵落花般,飘飘悠悠荡了下来。

那身影飘落时,周身锭开无数上扬的细丝,轻柔飘逸,宛如一朵妖异巨大的曼珠沙,在窄小牢房中无声坠落。

仔细看来,原来那是她的长发,长可及地,黑瀑般洒落全身,她明明穿的是嚣张的红衣,看起来浑身却都裹在黑色里。

她很瘦,腰细得似乎风吹得紧一些也能吹断,姿态因此十分轻盈,凌波微步罗袜生尘,长发垂落,掩映了她半边容颜,露出的那边边,眼好像太细长了些,嘴好像大了些,肤色似乎也不十分雪白,只是一种流动的晶莹的琉璃蜜般的颜色,然而结合在一起,却组成魅力惊人的五官效果,那种风情仿佛是会游弋的,无声无息,无处不在,随风潜入动魄无声,看见她的人,也许真的不觉得这女子第一眼很美,但是会忍不住看第二眼,看第二眼的时候才恍然发觉,原来第一眼已经拜倒在她无限蛊惑的绝媚之下了。

蕴华也美,那种风情也有些相似,然而和这女子比起来,就像及笄丫头初学风情对上风月场中滚爬多年绽放得恰到好处的花魁,根本没法比,这女子的媚,已经不在容貌,而在骨,在神,在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节,那种惊心动魄的艳,是能灭了一国,倾了天下的。

她眯起眼,仔细瞧着吊死的秦长歌,又四顾一周墙壁上的胡言乱语,目光着重在图画上落了落,半响收回目光,极其慢吞吞的,向前迈了一步。

这一步,她全身的长发突然全部扬气,那被黑发遮掩着的另外半边脸,也露了出来。

…无盐,嫫母,夜枭…焦黑的横裂的绽开的失去表皮的肌肤…乱成一团辨不清的五官…只剩一个扭曲的肉洞的嘴…拿什么恐怖恶心的词来形容好像也不够展示这半张脸的奇丑。

半是天仙半是罗莎,极度的美与丑,交织成惊心的效果,月光从毁去的天窗倾斜下拉,照在她脸上,突然黯了黯,好像也被吓得刷的回避开去。

她却只是缓慢的,怡然的,行来。

停在秦长歌面前,也不急着去看她,突然微笑着,轻轻唱起歌来。

声音轻细,也并不如何优美,甚至比正常人的频率都慢上半拍。但是每个语调都带着与众不同的韵味,每次起伏转折,都令人不由自主集中精神要去追随。

“…雍上露,何易浠,露浠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莴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可少踌躇…”

《雍露歌》,《莴里曲》。

专用于葬礼的音调凄凉诡秘的丧歌,从她口中飘飘摇摇的唱出来,居然带着几分调笑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