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拂袖,身姿极其轻逸的一转,伸足一踏,人已在天窗外。

秦长歌仰首,也不见她作势,只看见半空中长发一展红衣一飏?,她已如流星般电射出去,随即惨呼声不断响起。

那呼声速度极快,几乎一声接着一声。换句话说,就是这女子杀人的速度也极快,无人是她一招之敌。

一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好惊人的武功。

隐约间听见调兵之声,呼喝之声,弓弩劲射之声,机关启动之声,萧玦厉声布防而楚非欢低声指挥关卡的声音。

秦长歌仔细听着,遗憾的摇了摇头。

如果自己还是睿懿,如果非欢还是非欢,今日便可留下这女子,可惜…

一切沸腾纷繁的声音里,那女子的语声突然清晰缓慢的响起,一字字道:“人,我没杀,这个,我要带走,谁拦,谁死。”

似是为她的话做注解,又是一阵惨呼。

那女子是在踏血前行,语调却平静依旧,其余人的声音里却不可避免的带上了紧张肃杀之气,唯有萧玦和楚非欢两人,一个毫无畏惧继续命兵拦截,一个声音恒定,低声而快捷的一道道安排启动机关,机簧吱吱嘎嘎声响里,无数形状各异的武器修携着听来各异的风声,悍厉而杀气凛然直袭目标。

流光星雨,耀亮夜空,人声涌动,飞矢如瀑,火把照红了半壁天空,太陛天牢三千铁甲倾巢而出。

那女子移动的速度听起来仿佛那是鬼魅——瞻之在前忽焉在右,所经之处要么是惨呼声起要么是暗箭回射击穿铁甲的当当声响,激锐的风声里她慢慢道:“好——不错——可惜没武功——”

声音空旷而幽远,最后一句已远在数里之外。

她冲出去了。

带着重伤的蕴华,在三千铁甲卫士围攻和机关攻杀之下,漫不经心的冲出去了。

说“冲”出去只怕都不准确,听她那语声,始终平缓如常,大约连气也没喘一口。

虽说御林军和铁甲卫士因为皇帝在场,主要精力放在了保护皇帝上,虽说机关多年未曾使用,开启时不够熟练延误时辰,但是这个女子以一人对千军,抬手漫步,顷刻杀人,那种人命在她手底直如草芥的漠视态度,那种强大到一定程度万物都不在眼底的无谓,真真令人生寒。

大约她今天全部的损失,就是被秦长歌烧断的头发。

秦长歌听得她远去,舒一口气,直直向后一倒,用手指虚空按了按,做了个打手机的姿势。

笑吟吟对着虚拟的话筒道:“半面强人,现在我来回答你刚才的话,要知道胡乱逞强的女人才是最蠢的,何况男人这种生物,你不偶尔依赖一下,他会没有成就感缺乏自信心,不利于他们茁壮生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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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哒数声,三重巨锁的牢门缓缓开启,火炬的光芒被衣袂带起的风吹得飘摇不定,萧玦怒龙一般的卷了进来,秦长歌靠着铁床,懒洋洋的看着他,半响哑声道:“太陛天牢需要再次改造了。”

萧玦冲进来的时候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想快些确定她此刻的安全,如今被她那双永远微笑平静,寒意深藏的眸子一瞧,满心的焦灼和热切立时如遇冰雪般,熨帖的平静下来。

平静之后,那种细微却又澎湃不休得激越情绪,再次从血脉里激起,宛如怒涛拍岸般拍打心房,这种极其熟悉却又睽违已久的感觉,自他初见小宫女明霜后,一次比一次明显浓烈,反倒昨日大仪殿上,对着比明霜更像睿懿的假皇后,那种深埋于记忆中的欣喜,根本就未曾降临。

这也是他心生疑窦的原因。

他对念念不忘的爱人的心灵感应,深入骨髓,历世事,磨折风霜雨雪而不可抹杀。

然而,她呢?

明霜,长歌,不同身而同魂,她笑意晏晏却清冷流光的眼眸,在历经死劫,隔世重来之后,会以何等的目光,来迎接她前世的爱人?

长歌,长歌,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她从来都是不凡的女子,不凡到他常常觉得,世上任何荒诞的奇迹发生在她身上都是有可能的,他觉得她永远不会死去,正如日月星辰,亘古如一。

正是因为这样深切的了解和长久相处形成的强大的信念,使他在长乐大火之后始终不肯相信长歌死去的事实,犯下了他难以原谅自己的错误。

如今她终于回归,龙章宫无数个凄清夜里失眠时的喃喃祈祷终成现实,他欣喜至不能言语,然而了解她如同了解自己掌纹的他,在即将靠近她的那一刻,突然开始心慌。

一切…不会那么想当然吧?

没能保护好她,令她喋血深宫,令她冤情难雪,令她深怨长埋,令她在转世重生后,只得以羸弱之身辛苦万端的寻找真相的自己,是在也无言要求那份“想当然”。

今日又因为思虑不周,令她再次遇险,险些丧身。

那个红衣女子出现在牢顶之上,咋一出手展示强大无伦的武功的那一刻,他连心跳都几乎消失。

如果…如果再错一次,他便是下九泉堕深渊,也难偿滔天之恨…

萧玦停在了秦长歌三步距离之外。

眼前女子浅笑盈盈,眼波流转,是一抹烟一缕风一声清音一丝馨香,是浩淼沧海是广褒烟霞,谁都感觉得到,谁都不能妄想抓握得住。

她心明如镜,照得见浊世纤毫尘埃。

这些年,前生后世,他犯下的错,她心知肚明,如今,她会怎么想?

她会…恨他吧?

想到这个可能,便如心上突然被人重重抽了一鞭,刹那间皮开肉绽伤筋动骨,又或者谁突然倾翻了灼热的沸油,无遮无拦肆意泼下来,一大片热辣辣撕心裂肺的疼痛。

有生以来从无畏惧,却在这一刻近乡情怯。

萧玦只觉得那一步突然深如幽壑远如天涯,灌了铅的脚步难以飞度。

…试一次吧…无论怎样的结果,他都接受,虽然内疚自责,无言以对,但是如果不试一次,此生永难心安。

她似乎也曾说过,连尝试也不敢的人,是懦夫。

手紧握成拳,贴在袍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萧玦面上却强自平静的一笑,目光深深凝注,问:“你愿意再次亲自改造一次么?”

秦长歌抬眼,目光掠过他崩起青筋的手背,再掠过牢门口没有跟进来,半侧首看着远处出神的楚非欢,他秀丽的容颜半隐在黑暗里,一个沉郁静逸的轮廓。

情愁几许,空自伤人,那些前生里欠人的,被人欠的,都勾销干净了罢,

至于以后…且待时光和心灵解答吧。

“深仇未了,哪有闲工夫搞建设?”秦长歌微笑起身,“明霜还是明霜,一个因为旧时记忆戕害,目前为止都还只敢清心寡欲的小女子,但未来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计,如果有一日明霜决定了什么,自然会坦诚以对,现在,我要做的,是以重新开始的自由的前行路途,寻求一个隐于云天之外的答案。”

她边说边向外走,在将近牢门前停住,一笑。

“但望诸君成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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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慢的脚步声行在幽深的牢房甬道之中,听来犹如很多人在行走。

自甲号牢房里出来的秦长歌,坚持不要萧玦的搀扶,却首先提出要去看看关押了其他人的牢房。

当丙号牢房打开时,萧玦退后了一步。

楚非欢脸色白了一白。

秦长歌只是负手立于牢门口,身后火炬的光亮飞扬如舞,映得她脸色倒有几分红润,只是那目光幽深,宛如深渊。

火色跳动,鲜艳活跃。

不及那牢房一片烈红刺眼。

人间地狱啊…

遍地碎肉,脑浆,鲜血,残肢,一簇簇的头发在浓厚得淌出地面的血泊中飘摇,尸体们以各种诡异姿势横死于地,有的撞墙,有的自扼,更多的是互相残害而死,你的手指捅进了他的眼眶,他的牙齿咬断了你的舌头,被拽出的内脏扔得满地都是,血腥气息几乎在门刚开启一线的同时,便猛烈如海啸般冲了出来。

“啪嗒”一声,火光突然黯了一黯,一个举着火把照亮的侍卫耐不得这恶心惊怖的场景,失手将火把惊落在地。

更深一层的黑暗里,人人面无人色。

萧玦踉跄一步,失声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秦长歌平静的道:“音杀。”

怔了怔,萧玦嘎声道:“刚才,刚才那个女子?”

“恩。”秦长歌淡淡道:“很好,很强大,我很久没遇见这么强大的女子了。”

萧玦的思绪根本不在她说的话上,只是怔然道:“刚才…这音杀…你…”

秦长歌转目看他,一笑道:“我听见了。”

退后一步,后背撞到铁门,门在铁壁上撞击出巨大的声响,隆隆如啸,萧玦仿佛没听见,只怔然而立,突然沉默下去。

他素来挺直如剑的背影,这一刻剑锋暗藏。

半响他低低道:“朕错了…”

秦长歌当没听见。

萧玦抬首,看着她眼睛,再次道:“我错了…对不住。”

轻轻一叹,秦长歌道:“此事阴错阳差,并有他人作祟,原也怪不得你。”

萧玦默然,秦长歌已道:“把隔壁牢房也打开吧。”

隔壁囚的是董承佳的遗孀,因是女犯另囚一室,萧玦嘴唇蠕动欲待说话,终究没有开口。

门开处,这回连秦长歌也震了震。

迎门铁壁上,血写的一排大字杀气淋漓,每一笔画都还在不住滴落浓厚鲜血,狰狞怨气似可冲破这铜墙铁壁,直达九霄!

“萧琛,我夫妻定来寻汝!”

墙下,董氏尸身立而不倒。

久久凝注那尸体,秦长歌缓缓道:“此女不凡,她是诸多证人中唯一一个不需要任何挟制威胁许诺便自愿出证的,数年来她身负丈夫骨骸中的一截和临终血书,日夜思谋复仇,未曾有一夜安睡,那截骨骸我们看过,是黑色的。”

“这是烈女,长啸如岚意气如虹。”秦长歌仰首,“对于其他人,我虽有愧疚,但他们多半各有私欲,事已至此,我自然会对他们所遗家小善加抚恤,只是此女,此生所求,唯报仇而已,我却牵连她下场如此——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面色惨然的退后一步,萧玦立于两个牢房之间,目光再次在那些惨不忍睹的尸山血海中扫过,黑暗中隐约听见骨节攥紧发出的细微的咯咯吱吱声音,半响,萧玦吁一口气,冷冷道:“传旨。”

赶来的夏侯绝立即上前俯身听命。

“赵王萧琛,欺君罔上,滥杀无辜,处事妄诞放纵不羁,构陷罗织陷人于罪,着革去王爵,由夏侯绝前往王府查看家产,暂囚天牢,待有司审狱献定,另行发落。”

夏侯绝震了震,头俯得更低,依言复述无误后,匆匆而去。

晒然一笑,秦长歌道:“为何不提睿懿被暗杀之罪。”

“朕不回护他,”萧玦神色痛苦,“但是你自己也没列证据指证他杀你——长歌,你的目标不是他,是吗?”

“他是亲王,依朝廷律例,有议贵议免死之权,”秦长歌淡淡道:“我没什么说的,总之,天意森寒,切莫等闲,冥冥中自由安排,对于某些人来说,有些惩罚比死更难受——不过我有一个要求,请在太陛天牢暂押之时,为他安排我呆过的那间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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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迈进龙章宫,便看见龙床上呼呼大睡的包子,秦长歌俯首看了看那张睡得喷红的脸蛋,似笑非笑道:“瞧他睡的这个香,被卖了都不知道,担心我?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子。”

“谁被卖了?”包子霍然睁眼,“需要我帮你数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