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愤如斯。

“好!你好,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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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三年年末,一个不平静的年末,一个暗潮翻涌,卷起无数浪底沉渣,其影响深远注定要蔓延至今后漫长的岁月,蔓延到六国天下,蔓延出战火、苍生、争夺、杀戮、种种不可抗拒的风潮的年末。

这一年帝国一直被遥远的阴影笼罩着的天空,因为一个布衣女子的一出惊天状纸,隐隐翻卷起猎猎彤云。

她昂起的下颔,以一个坚定的姿态,便撬起了帝国最为信宠隆重的亲王的全部根基。

还有些一时无法看见的牵扯变动与连根拔起,将如裂缝般,在将来的岁月里,无声洇染拓展开去。

风雷将起,九州激荡。

乾元三年十二月初四,旨意明发天下:“赵王信重,欺君罔上,擅杀无辜,处事妄诞放纵不羁,构陷罗织陷人于罪,革去王爵,圈禁安平宫。”

旨意同时载明,当年长乐大火,系奸人设计所为,然国母洪福齐天,睿懿皇后未死,明宣太子无恙,皇后忠心部署,多年后历经艰辛将太子送归西梁,现太子重居冠华宫,元月初一举行册封礼,皇后因三年前重伤未愈,现于海外仙居之地待复原后凤驾再返。

西梁百姓闻讯沸腾,连续三日自发上街鼓舞欢庆,当今在位多年,但一直无嗣,全西梁都在担忧他的承嗣问题,如今太子回归,国祚有继。何能不乐?

更有很多百姓如潮般涌向圣德护国寺,争先为国母祈福,无数人捐香油点长明灯,佛前拜求开国皇后早日回归。

新年新气象,新年的阳光,早早染上棺材店后院的花墙。

花墙上,早早的开了一朵新桃。

桃花娇艳,粉色嫣然,桃枝遒劲,姿态清美,花下清衣散飞风韵秀致的女子,深深凝注着那朵桃花,目光邈远,如湛蓝天际云卷云舒。

听得身后轮椅声响,她回声,一笑亦如桃花开放。

“一切看似结束,一切刚刚开始。”

(第一卷完,下卷,六国卷)

帝凰 卷二 第一章 六国

日光灿烂,万里朗阔,一线飞檐,斜挑长空。

飞檐顶盖黄琉璃瓦镶绿边,望柱下吐水檐首,下接圆形殿柱,两柱以飞龙雕接,龙头出檐龙尾入殿,飞扬腾跃。帝王之姿。

大殿高峙十丈,汉玉云砖白云般延伸,殿顶深黄翠绿宝光灿烂的明瓦,正中拱火焰宝珠顶,殿前两明柱有金龙盘柱,殿中梵文天花降龙藻井熠熠生辉。

殿中窗牗壁带,宝座屏架,熏炉香亭,多半呈深黑之色,和满目灿烂浑金恰到好处的调和,倍添皇家雍穆隆重,气度雄浑。

北方壬癸水,主黑。

北魏皇宫。

以北魏国体建制,皇宫应称王宫才是,然而除了尚未称帝,北魏诸般建筑规制,仪礼法度,皆是帝朝规格。

北魏雄心,可见一斑。

时将近午,熏风轻送,广殿深深深几许。

一方出自中川刺绣第一名家尤惠之手的绝版名绣“飞龙俯典”屏风后,檀烟袅袅,,一男一女,对弈无声。

良久。

黑曜石扳指光芒流转,深黑如眸,敲击在百年沉香木的棋枰上,笃笃有声。

一角琥珀色绣明黄螭纹秋香缎袖尾轻轻拂过棋枰,修长手指拈起一枚黑子,轻笑,啪的一按,“着!”

对面女子微微偏了臻首,黛眉轻扬,眼波如水从棋盘上流过,半响皱起俏鼻,微嗔道:“陛下这棋忒深沉了,竟是诱臣妾入彀哪,可怜臣妾数条大龙左冲右突,还是逃不开陛下的网去。”

“你逃不过朕的棋网,朕又何尝逃得你的情网?”对面男子抬首,一缕微笑,在檀香淡白的烟气中不住游弋,容貌不算俊秀,然一双眼睛光华暗敛,深沉若海。

“臣妾亦为陛下所网。”女子含情脉脉,神情间兼具少女的天真与妇人的风韵,粲然一笑间明朗甜蜜,满满是倾心的欣喜。

男子一笑无言,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丁香色平金绣宝莲衣袖中露出的雪白柔荑,那女子笑容亦如衣色般娇柔淡雅,神情婉娈,低首再次细细端详棋局,忽笑道:“陛下棋力非凡,只是素行厚重沉稳之风,今日却有所异常,攻杀凌厉,落子如飞,倒令臣妾一时措手不及了。”

“你棋路敏捷,多有妙着,只是有时失之于略急,”男子沉声道:“朕一换棋风,你便措手不及,输也该当。”

女子娇笑道:“是,臣妾受教。”

她眨眨眼,神情间可爱而微微狡黠,“臣妾虽输了,但是能换得陛下一番教导,可比赢了还值。”

“纯妃,你就是这点最好,不小家子气,”男子笑道:“宫中诸妃,虽说多有出身比你高贵的,但论起大度风范,非你莫属。”

“臣妾谢陛下爱重,”纯妃浅笑一礼,“诸位姐姐出身高贵,教养端方,各有纯箴不及处。皇后高贵雍容,荣妃姐姐良善温和,瑜妃姐姐巧心灵慧…”

“得了得了,朕说一句你说一堆,生怕漏了谁,”男子又气又好笑的打断她,“你我静室对弈,朕说几句赞语,你还怕传到后宫打翻醋坛子?”

他突然敛了笑容,注视纯妃半响,喟然道:“朕知道…你在宫中因为出身缘故,大约日子不好过,等忙过这阵子,给你提一提,你升了位,那干子小人也不敢再嚼你舌头了…”

“陛下,”纯妃急急跪下,仰起首时眼眶已经红了,雪白颜容宛如一朵玉莲花,娇怯不胜,“臣妾没有受委屈,陛下千万不可如此想,后宫姐姐们待臣妾都好,就算偶有小小不快,也是出于心系陛下,但望雨露均沾的缘故…”

“嗯,朕知道了,朕也乏了…”男子含笑听完,将棋盘一推,道:“朕总是知道你的…你跪安吧。”

顺从起身,女子谦恭一礼,盈盈拜退,行至殿门,突关切回首,道:“陛下今日似有郁郁之色,臣妾可以为您分忧吗?”

男子似乎正在神游,手指摩挲着榻前一封刚拆封的书简,心不在焉的道:“唔…她回来了…”

“谁?”

蓬然一惊,男子这才发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挥挥手,道:“没什么,你去吧。”

温柔一笑,女子迈出殿门,转过回廊,丁香色洒淡墨折枝银花的长裙裙裾拂过九曲长廊,姿态优雅而平静。

只是身子方转,神色突然森冷下来,眉目间如覆上一层淡霜,刚才的巧笑承欢,温柔嫣然,顿如被风卷去了无踪。

“娘娘,”身后宫女轻轻问,“刚才您有三次机会可以赢的,为何…”

“蕊深”女子回身看她,“你的棋艺也算长进了,居然连几次机会都看得出来。”

“娘娘是我北魏第一棋手,婢子伺候您,也多少算学会几手,”宫女笑道:“只可惜娘娘您韬光养晦,这第一棋手之名,总是让给陛下。”

“我跟他争什么?”女子一抹冷笑讥诮深深,“在帝王面前逞强,不啻于我死,我还没那么笨。”

她沉吟着,踱过花廊,纤手轻轻挽起娇花一朵,将那嫩红颜色,在指尖,慢慢的碾碎了。

抬起手,对着日光反复的照,十指纤纤,根根如玉,十指指甲饱满如贝,光泽晶莹,再被刚才的碎花染上轻红色泽,越发娇嫩如花瓣…娇嫩的年华,娇艳的风采,如此值得呵护珍惜的美丽…只是,谁来呵护?

她冷笑,一声比一声冷。

“他今日心不在焉,棋力极乱,我试探一句,他哪里肯说?不过,当我不知道么?西梁皇后没有死,他不舒服呢。”

宫女乖巧的俯首,一言不发。

抬首,仰望国图之西的天际烟霞,女子明丽的容颜满是奇异的向往和不甘的傲意。

“多年来韬光养晦,和那些庸脂俗粉周旋于这深黑压抑的北魏皇宫,整日里谈些胭脂水粉谁家二郎,整日里应付那些宠利求子升位…真是白白辜负了我的心胸智慧…西梁睿懿,秦氏长歌,你真幸福,你生于乱世,生来即担负救世大业,你师门惊动天下威名卓著,行走何处都有人因为你的名门出身而心生敬仰自愿追随,你选上的皇帝就是你的丈夫,他以帝王之尊,明明可以坐拥天下美色,却为你漠视六宫专宠一人生死不改…我听着你的传奇成长,案头堆满了市井文人靠撰写你的人生讨生活的各式野史,我熟透了你——一区区女子之身,生成神后,死为传说,如今又卷土重来,再掀六国风云,你,还要创造多少个奇迹?”

一声冷笑,她突然轻声道:“真好…我一直恨自己未能赶上那个时代,恨我进宫时你已死去,如今你还活着,真好…大乱将起,风云鼓动,正是英明杰出世之机,秦长歌,你等着,我一定会让你看见,内川大陆上不是只有你配成为天下人畏惧景仰的凤凰旗帜,我一定会让你知道,我,完颜纯箴,没有你的生来优越,却会做得比你更好,我一定要让你明白,我,才是整个内川大陆超越一切的最有手段的女人,我一定要让你跪在我脚下,双手奉上你西梁玉玺,称我,陛下!”

广殿深深,光线黝黯,九龙榻上棋枰依旧,黑白子以归入棋篓,男子犹自端坐,于缭绕的烟气中沉思。

半响,他道:“如何?”

对面明明没有人,却有一个苍老的男声,突然响起。

回答:“此女藏拙。”

“朕不是说这个,”北魏之主双眉一挑,直视屏风另一侧,“她藏拙也藏了很久了,朕当真不知?她要玩什么,由着她,终究翻不出浪去,我是说另两件事。”

“另两件事其实是一件,”苍老男声忽远忽近,飘邈难定,“你烦躁了?你怕她?”

魏天祈默然,良久道:“父皇等于死于她手下,而当年何不予曾有预言她是我北魏皇族的…”他突然住口,仰首轻吁一口气,“何不予…也来了,天祀那事,终究是朕思虑不周。”

“你思虑再周也没用,”老人的声音一抹讥诮,“晋王的事,她的事,几乎同时爆发,你真的以为是巧合?”

“不是?”魏天祈一惊,“她不是在海外养伤吗?如何此事也有她手笔?”

老人默然良久,任空气里的沉凝气氛一寸寸凝结,良久,才如破冰一般,淡淡而厉烈的道:“她回来了。”

“她回来了。”

深金厚绒地毯华贵富丽,上面开着更为热烈的红色花朵,毯上少年,白玉肌肤,媚眼如丝。

黑发散披的男子,懒洋洋说完这句话,便好似累到了般,斜斜倚在娇媚婉转,唇红齿白的少年怀里,就着他殷勤捧上的金杯,浅浅饮了一口玉莉露。

他抬首,一双轻易飞扬的眉,黑如凌晨天色。

他的容颜,似乎不能用俊美儒雅英挺秀朗之类寻常形容男子的词语来描述,他给人的感觉似是流动的,流动的云流动的风流动的眼波与衣袂…乍一看似乎十分平常,再一眼却又觉得绝色至无可比拟,静态和动态各有不同的情致,容貌相比反倒成为次要,神采风华,无可比拟。

高山顶猛烈的长风吹散了他的发,有几缕飘入酒杯,几缕拂上少年面颊,少年轻轻合了,小心用自己衣袖拂拭干净。

男子一笑,将手搁在身侧亭栏,伸手,做了个捞取浮云的姿势,奖赏般的戴上少年的发。

那孩子娇羞不胜的嘤咛…

此处九城山,人在虚无缥缈间…

九城山高山巍巍,万仞之深,却于绝巅之上,有精致玲珑八角白玉亭,如一只白玉簪横空出世,斜斜簪于山巅。

眼前云海翻滚,脚下松涛阵阵,万山拱卫之中,一亭翼然,居于庭中,不言声也可闻轰鸣之声,如潮来潮往,迭起迭休,居于此处,便觉尘心洗尽,万物尔尔,四海之广,天下之阔,不过也就一芥子耳。

如此意境高朗襟怀广阔之地,本应隐士高吟,群贤共饮,或枕石漱流,或举觞酹月,方不相负。

却有人丝竹歌舞,娇童锦绣,极尽声色,不谢旖旎之欢。

实在是…有些不调和。

不过还有更不调和的。

在那些或媚笑,或轻舞,或浅唱,或调弦的馆娃娈童之间,那些华毯美人金杯玉爵之间,却有一男子,坐得笔直,神情庄重,一眼也不看那些娇笑着贴上身来的美丽娈童,直直盯着神情散漫的男子,皱眉道:“渊,我知道她回来了,我是来找你商量正事的,但是在我们谈正事之前,你能不能把这些人妖先赶走?”

“来,喝酒,”轻衣男子仿佛没看见他的不满,懒懒抬手,姿态宛如撷取一朵飘摇枝头的花,“这玉梨露是南闽名酿,采梨花清露制成,九蒸九晒,极其珍贵,而且最宜揭坛三日后再饮,我命三十骑自南闽出发,三日三夜换马不换人,赶到东燕时机正好,如今这酒香醇厚郁芬芳回味,为天下至香,你要是不喝,你会后悔死的。”

“我不喝不会死,这事不先商量却要死!”男子忍无可忍,咆哮,“白渊,尊贵的国师大人,请你正经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