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指天际彤霞之上,华光烈烈炽日一轮,笑道:“日光普照,无分今古疆域,那么,西梁百姓和北魏百姓,在我心中,又为什么要有不同?”

他伸手一指天下河山,笑道:“不过是在舆图上抹去一条国境之道而已,难道一切就不一样了?”

申绍和北魏百姓一起,痴痴的望着那日色,以及日色下宛如神人,衣袂飘飞的神采焕发的男子,忠勇男子对他的话似懂非懂,只觉得陛下言语,听来意象非凡,字字风雷,别有超拔之境,不由心中凛凛然,然而与凛然之中生出更多鼓舞之气,热血沸腾,激越不已。

当此有为之时,随此有为之主,吞云霓揽四海,挽雕弓射白鹿,丈夫一生,当如是也!

陛下,注定为九州之主!

申绍热血激涌,忍不住就要上前说些什么,却见陛下突然弯下腰,将落地的菜刀捡起,递给那怔在那里的少年,微笑道:“我理解你,你有想保护的人,你为了他们不惜此身,以一柄菜刀,对上千万兵刀光寒的西梁大军。”

他深深的笑着,带着挂记、担忧、牵念的神色,看向杜城之内,轻轻道:“我也有自己想保护的人,我也会为她不惜此身,你能以一柄菜刀对西梁大军,我为什么不能?所以,我要亲自去接她了。”

他大笑着拍拍自己的腰,一脚踹开大惊失色想上来拦阻的申绍,厉声道:“这城中此刻,有多少人敌视我,多少人想杀我,都没关系,因为我比你强多了, 我还有一身好武功,有一柄上好的剑,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去保护她?”

他笑着,长腿一抬,飞身而起,星矢利剑般穿越城楼,瞬间消失于高墙之下,远远听得他语声传来,“申将军,我军对待敌国战俘以及黎庶的‘不扰民,不掳掠’的一贯军规,你负责给北魏军民们,好好的宣讲实行,等我回来,我要看见一切如常的杜城!”

“今天这出戏实在够诡谲啊,”秦长歌笑得有点无奈,“怎么一环勾着一环,没完没了呢?”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对方姿态端庄的坐在墙头,身后一排劲弓长弩毫不客气的指着院子中的所有人,“我喜欢做最后的那只黄雀。”

“是不是最后那只,谁说得准呢,世间事千变万化,前一刻的胜局,转瞬就可全盘皆输。”秦长歌慢慢一笑,“您说是不?纯妃娘娘?”

墙头上,紫锦宝莲衣,飞凤琉璃簪的华艳女子,以明明不雅却神奇的保持着优美的姿态,在满城火药气息中,稳稳笑道:“我想全盘皆输的是你们,玉王爷,赵将军。”

毫不在意对方叫破自己身份,懒洋洋往墙上一靠,玉自熙道:“完颜纯箴,完颜玉人也在你的射程之下呢。”

“我知道,”完颜纯箴笑得和蔼可亲,目光转向完颜玉人,轻柔得道:“玉人,非常感谢你,愿意为姐姐的帝国大业而牺牲,放心,将来英烈庙中,你的三牲祭享,定然代代不灭。”

完颜玉人脸色惨白,不可思议的盯着笑得和婉至极的纯妃,秦长歌却开始鼓掌,“好!好!果然无耻厚黑之极!”

她同情的拍拍完颜玉人的肩,满脸怜悯的道:“可怜你为了她潜伏杜城,为了她做了双面间谍,为了帮她夺得杜城兵权不惜设计杀李登龙,以身犯险,结果她却把你当一块旧抹布一样扔掉了,你这个姐姐,实在有够了不起啊。”

完颜玉人身子颤抖,牙关咬得咯咯直响,完颜纯箴神色不动,只悠悠笑道:“杜城有什么了不起?我根本没打算要杜城,萧玦要来,来便好了,城中几支最为强大的军队,在李登龙死后已经听我号令,悄悄撤出杜城,我要杜城,和杜城先前的抵抗,都只是为了制造一个假象而已。”

她微笑着托腮,看着城门方向,轻笑着道:“你们渴不?想喝水不?杜城的水,玉人已经按我的命令,全放了毒物了,两个时辰后发挥效用…西梁军很渴了吧?萧皇帝很渴了吧?喝吧,喝吧…”

她语气温柔,笑容美好,满目憧憬,甚至轻盈的做了个饮水的姿势。

秦长歌和玉自熙对视一眼,目光骇然。

这女人疯了!

她这是要以杜城为诱饵,以杜城百万百姓为陪葬,毒杀西梁八十万大军!让西梁全军覆没于此地!

她的连环计无比毒辣——坚壁清野、断水的西梁军只得派人灭杀李登龙、借刀杀人、趁机拉拢转移杜城军方势力、对实力已空的杜城水源下毒、饥渴的西梁大军战胜之后入城、寻找水源,然后,全军覆灭。

所有人的举动,都被她借力打力算计精准的使用得恰到好处,以成全她这个疯狂的灭杀计划。

杜城,将成为死亡数百万的死城!

攻城疲惫的萧玦,只要喝一口水,就会折戟沉沙,将吞并天下的宏伟计划和年轻的生命,葬于杜城!

卷二:六国卷 第三十九章 人心

萧玦在奔驰,骑着随便抢来的一匹马,他从城门刚被撞开的杜城长驱直入,于一片灰黄的烟尘里头也不回的往城西而去。

风声和日光追不上疾驰的骏马,一抹金光灿然的黑影从长街上卷过,飚起了一阵小型飓风。

快马突然停下,停在了一处水井边。

略略犹豫了一下,萧玦扭身看了看身侧的水井,井很深,井水在日光下荡漾,泛出清冽细碎的磷光,令人可以想象道水质的甘甜和醇美——尤其对一个已经渴了很久的人来说。

萧玦翻身下马,取了水桶打满了水,一时没找着容器,看见井旁一家住户紧紧关着门,窗台上有一只碗,伸手过去取了,在身上摸银子没摸着,顺手拽下袖口银纽,放在原来放碗的地方。

他舀了一碗水,端碗就口。

“你说,打仗为什么要亲自动手,染上那些不洁的鲜血呢?”完颜纯箴用一把小巧的修甲刀,磨了磨她本就形状完美的指甲,姿态优美的吹了吹那剔透晶莹的长达数寸的指尖,“你看,我连手指都没动过,西梁的皇帝,就要死在我的手下了。”

秦长歌笑了笑,道:“死在你手下又如何,杜城已经被西梁大军围困,你要如何出的去?”

完颜纯箴很纯真的一笑,纤细手指虚空点了点秦长歌,“你猜不到?你真的猜不到?你们不是有密道嘛,西梁大军在全力攻打接受死城杜城的时候,纯妃娘娘我已经进入了你们空下来的军营,唔,营地里剩下的人不多了吧?我接应的军队也许还可以杀几个人替咱们杜城百姓报报仇,自然,你们剩余的粮草,咱们也是要带走的。”

“好算盘,好算盘,”秦长歌赞,“算无遗策啊。”

她那个策字还在舌尖盘旋,身侧,玉自熙突然一把抓起完颜玉人,一甩手抡了出去。

正正抡向墙头那排弩箭!

随即腾身而起,身形一缩,整个人缩在完颜玉人背后!

与此同时秦长歌也动了。

她看也不看玉自熙扔人的成果,也不向着任何人,黑影一闪,直直撞向完颜纯箴身下那堵墙!

人到,腿出,墙毁!

轰隆一声,整面墙都豁然倾塌,坐在墙头的完颜纯箴和身子靠在墙头的弓弩手立时倚靠不稳,完颜纯箴飘身而起,伸手便抓向飞来的完颜玉人,玉自熙立即从完颜玉人身后衣袖一拂,流云飞袖如钢铁般的罡气烈烈扫向她的手臂!

立即半空缩手,完颜纯箴连美丽指甲都不愿伤损着一般,刷的抽身后退,一退便退到了隔巷的客自来的树上。

她远远回身向前方街道看了一眼,突然面色一变,立即扑身而入客自来院子中树下的密道。

那厢弓弩手的在弦之箭被秦长歌釜底抽薪的对墙一击,纷纷斜射向天,秦长歌扑上前一阵连踹,脚下之力千钧之重,立时将弓弩手全部踢死。

玉自熙一把将完颜玉人扔给秦长歌,笑道:“美人我去追!你去通知他们水不能喝!”

也不待秦长歌回答,青光一亮,已经跟着从密道钻了进去。

秦长歌接住完颜玉人,一边拖着她疾驰一边笑道:“咱们果然没看错,你姐姐其实还是疼你的,要不然她早就可以开口射死我们,还那么多废话做啥?把你扔出去,她还真犹豫了一下没肯放箭…可惜她对你的心意,也就是和她那宝贝指甲差不多罢了。”

完颜玉人被刚才那毫不怜香惜玉的一抡抡得险些闭过气去,心伤身伤之下面色死灰,翕动着嘴唇欲言又止,秦长歌点了她哑穴和软麻穴,让她闭嘴先——伤心的事想多了,也会死人的。

她一路疾奔,并不敢停留,虽然刚才和完颜玉人调笑,其实只是为了纾解下内心的焦虑——城破已有一刻,万一他们喝了水…这后果实在想也不敢想,现在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拼命狂奔罢了。

不想还没奔出数步,忽听蹄声连响,清脆急速,长街尽头,一骑黑马飞奔而来,马上骑士身姿英挺,披一身明亮华彩的朝霞。

他右手控缰,左手稳稳的擎着一个碗,看不出什么东西。

秦长歌愕然站住,平生第一次露出失措神色,半响吃吃道:“萧…萧玦?”

不是刚刚攻破城门么?不是西梁大军还没完全进城么?他这西梁皇帝,征北军和整个西梁的灵魂人物,全军之中最重要的人,不是应该在重重大军保护之下,刀出鞘箭上弦的维护着,接受跪降将领奉上的佩剑,隆重的、威严的进城么?

怎么就这样一身灰土,孤身一人,头发上还挂着飞箭插落得碎羽,看起来甚至有点狼狈的出现在她的眼前?

这人每次出现得,真神奇啊…

很难得怔在当地的秦长歌,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眼前黑影一闪,随即马声长嘶,一道温暖而带着淡淡被阳光晒过的草木和松针清香的风掠过来,一只手突然递到她鼻子下。

“来!喝水!”

俯眼,看了看水波平静,一滴水都没洒出的碗,如镜的清澈水面,照出他的笑眼,和自己同样染了尘灰的眉目,他目光明亮深黑,黑曜石一般光彩流转,满满的喜悦和得意。

再缓缓抬眼,看着那双眼的主人,目光着重在他干裂起翘的唇皮上盯了盯,又转回去看那满满一碗水,半晌,才有点艰难干涩的问,“这水…”

“你进城危机重重,疲于奔命,一定没来得及喝水是吧?”萧玦微笑看着她,一眼都不肯错开,连眉梢都挂满喜悦:“我本来想喝的,想着你还没喝,我怎么好意思独享?这井水看起来特别清冽,味道一定也最好,我带了来,和你一起喝。”

他把碗向秦长歌再递了递,笑道:“你先。”

不妨却看见秦长歌晃了晃,大松了口气的模样,不由一惊,皱眉道:“你受伤了?”

“…没有,”秦长歌盯着那长街奔驰辛苦送来,因为那人的牵挂惦记,因那人的不舍得独享而全然未动,不知道是珍贵还是可怕的一碗水,强自按捺了心潮涌动,轻笑道:“我是在庆幸。”

“庆幸什么?”萧玦笑得有点不好意思,“我知道,你在笑我多此一举,这边附近就有井,还要骑马送来,不过我觉得那口井的水,确实看起来要特别好些。”

抬眼,仔细端详着萧玦,仿佛从没这般崭新明亮的认识他一般,秦长歌轻轻道:“我真喜欢你的多此一举…”

萧玦目光亮了一亮,目中喜色更浓,突然想起什么,欲言又止,秦长歌看着他神色,有些心惊,立即问:“怎么了?”

萧玦想了想,才有些讪讪的道:“其实我忍不住…有沾了沾唇…”

秦长歌笑容一敛,急问:“喝下去没?”

“记不清楚了,”萧玦赧然道:“跑得太急,也许有咽下一点,唔…我不是撒谎骗你欢心,啊,长歌你怎么气成这样——”

秦长歌扑过去,一把勒住萧玦咽喉。

“吐出来,吐出来!”

“呃…”萧玦何曾看见秦长歌这般着急模样,立时觉得不对,长歌可不是会为了一口水撒泼的人,微一思索下神色大变,拨开秦长歌的手,沉声问:“怎么了?水有问题?”

“你觉得怎么样?”秦长歌一伸手就去把他的脉,“有无异状?运起真气试试?”

“没有,我自己的身体我很清楚。”萧玦答得肯定,一转眼看见地下完颜玉人,“到底怎么回事?”

秦长歌立即拍开完颜玉人穴道,完颜玉人早已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目光中涌动着难以形容的情绪,羡慕、嫉妒、苍凉、怀念、交织着属于自己记忆里不可磨灭的回忆,烟云般惆怅,她注视着地下那碗泼了的水,默然不语。

“到底怎么回事?”秦长歌蹲下身,盯着她的眼睛。

淡然一笑,完颜玉人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不知是讽刺她那草菅人命的狠毒“姐姐”还是讽刺自己,她淡淡道:“没有毒,没有。”

双肩一垮,秦长歌自己都觉得快要软倒了,一口气提到现在,这一刻才知道自己原来早已惊出了一身冷汗,风一吹,整个后背都凉飕飕的。

身后萧玦一把扶住她,惊道:“她们有计划在水井中下毒?这得先以杜城百万人命陪葬!”

“有种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死百万人算什么?帝王之业,白骨筑成。”完颜玉人笑得讥诮,“可惜,她是她,我是我。”

她遥望着肃京的方向,淡笑如霜,“她忘记了,我在杜城呆了这许多年,这一方水土,这一方人,我再淡漠,也会渐渐生出感情的,我也有我在意的,不想她死的人,我也有我喜欢看见的那些少年,如果他们都成为尸体横陈于昔日繁华的杜城街道,如果那些和我交谈过的,对我展开笑容过的人们,或者我亲手抚摸过的孩童都死于我的手下,一座城因我而彻底死去,我想我这一生都不能再安枕。”

“她以为我是她?”完颜玉人笑声凄厉,“我永远成不了她,我还是个人,但她早已不是,所以她是纯妃,是家族寄以厚望的佼佼者,我却注定是被遗弃,被埋没在黑暗中的那一个。”

她的笑声渐渐沉下去,低低道:“我是被家族冷遇的孩子,愤而出走,是九夫人的娘,养育我长大,她是李府被弃的小妾,带着出生不久的女儿回到禹城娘家过活,三岁时九夫人走失,养母念叨了她好多年,等到好容易找到,她已经成为了她父亲的妾,养母知道后,吐血而亡,临去时嘱托我照顾她,并要我答应不杀李登龙,后来纯妃重新找上我,我才知道,家族一直知道我在哪里,并注意着我的行踪,我永远也不能真正摆脱家族的控制…其实家族现在也只剩下了几个人,可我从小就怕他们…我害怕完颜家族中人,那种永不消散的阴暗诡秘味道…”

她缩在朝阳的光辉里,把自己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影子,阳光压上她的瘦削的肩,她似乎不堪沉重的往下一坠。

秦长歌和萧玦对视了一眼,萧玦缓缓道:“你,走吧。”

霍然抬首,眼神不可思议,完颜玉人道:“你…放我走?你不想知道完颜家族的秘密?”

“我问了,你会说?你说了,你还能活?”萧玦朗然一笑,“说起来你对我西梁大军是有恩的,虽说那恩惠不是你的本意,但不管怎样,咱们托你一线之仁,留得性命,就凭这一点,也不当再难为你。”

“走吧,带着九夫人离开杜城,我会知会大军放你出城。”萧玦看着她,“完颜家族,迟早会毁灭于西梁铁蹄之下,你会自由的。”

完颜玉人怔了一刻,看向秦长歌,秦长歌微笑道:“我现在心情很好,什么都不想计较。”

她笑容浸在晨曦里,少年的脸,少女的眼,眼瞳里一抹清透娇艳的蔷薇般的丽色,完颜玉人微带酸楚和羡慕的看着,想着自己寂寞如深井,永无人真正关爱的一生。

良久,她一声叹息,微微施礼,决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