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响不绝,乱石不绝,灰烟弥漫里世界仿佛要永远崩塌下去,直至将所有生灵毁灭。

巨响乱石倾斜的崖面和山体间,铃鸟无数哀鸣争飞而起,那清越悠远的梵音不再,取而代之是一片慌乱的嘈杂声响,无数兽影四处飞窜,在天地之威之前竭力选择有利的位置,寻找生的空间。

萧玦看看脚下再次抖动的裂缝,单手捞起秦长歌,一把掷给素玄,大喝:“你保护好她!”

素玄也不客气,一伸手借住,秦长歌在他怀里努力扭头,大喊,“你是不是受伤了,是不是受伤了?”

萧玦根本不理她,只是在震天撼地的声响里大声道:“谷口已经被堵,出不去了!找到刚才水镜尘下去的地方,那里一定有路!”

三人一起抬头看那个方向--山势已改,那处于谷中的绝崖被抬高,高高翘起,中间相隔一道数丈宽巨大裂缝。

秦长歌却在挣扎,挣扎着从素玄怀中下来,大叫,“出谷!出谷!”

两人一愕,随即素玄脸色变了。

向着四面崩毁早已被堵的谷口方向,秦长歌决然道:“非欢在谷外!他知道这里的动静,一定会进来!”

楚非欢进谷--三个人都知道秦长歌一定没说错,三个人都知道楚非欢进谷的后果。

萧玦看看早已堵塞死路一条的谷口,又看看水镜尘落下的那个唯一有生机的地方,再看看秦长歌神情,突然一笑,道:“好!”

素玄看着她,怔怔道:“可是你的伤…”

秦长歌一伸手,啪的折断了身边滑过来的一棵树的树枝,就手一撕衣襟,将衣襟撕成碎布条,向素玄一递,道:“帮我绑住!”

素玄目光变换的看着她,神情间意味难明,最终伸手,将她的断臂牢牢绑在身体上,秦长歌满意的看看,笑道:“很好,高手就是高手,绑的这个位置基本准确,我大约不至于残废了。”

她脸色灰败,神情憔悴,然神色如常谈笑自若,滚滚风烟里虽一身狼狈,气质却依旧高华雍容如水中花,素玄望着她,只觉得心肠澎湃,一浪浪一迭迭的卷过来,竟令素来潇洒无畏的自己气息为之一窒,天地静朗间似有光辉四射长啸而起,如这山崩地裂,如这四海翻腾,如这云霞迸射,如这长风肆虐。

他转身,看着已经无路可闯的谷口,道:“如此,一起!”

一伸手他突然抓住萧玦右臂,一托一抬,咔嚓一声里萧玦连眉都没皱,只是笑道:“谢了!”

“陛下曾亲身为我炽焰解围,如此小事相较之下何足道哉!”素玄朗然一笑,抓住秦长歌完好的那只手的袖口,道:“起!”

三人腾身而起。

“别去!”

一声女声高呼如嘶,尾音因急切竟带了几分凄厉,三人回首,便见水镜尘落下的绝崖上,突然爬出娇小身影。

她看起来也很狼狈,一身白衣已经看不出白色,满是灰尘和血迹,原本光亮的黑发已经乱糟糟的纠结在一起,动一动浑身的灰土就在簌簌的往下掉,漫天的黄土灰烟里她张开双臂,凄厉大呼,“别去谷口,别去谷口!!!”

水灵徊。

在水家人齐齐失踪的此刻,在猗兰已经被放弃被毁去的此刻,在万物崩塌能逃的早已逃掉的此刻,她出现在绝崖之巅。

秦长歌看着她出现的方向,突然轻轻叹息。

这也是个情种啊…她明明已经离开了…却在发现猗兰崩毁的那一刻选择了回身,这个古灵精怪带点自私娇气的孩子,在最危险最关键的时刻,选择奔向自己身处险地的爱人。

水灵徊在绝巅之上奔奔跳跳,用力挥舞手臂,“无论如何,谷口不能去!那是龙目之地!双目已阖,死路一条!”

素玄凝视着她,他这许久以来第一次这般认真的看着这个女子,然而转瞬他目光一闪,决然回身,道:“走!”

他头也不回牵着秦长歌飞身而起。

萧玦奔了几步,想着素玄转身那一刻,水灵徊震惊失落的表情,心底终究有些不忍,忍不住回身,对呆呆站在崖上看着那两人携手而去,连石头也忘记躲的水灵徊道:“水姑娘,我们有必须去谷口的理由,你还是从原路返回,去追你的家人吧。”

水灵徊有点茫然的看着他,似是没反应过来,萧玦躲过一块飞石,又说了一遍,水灵徊眨眨眼睛,眼泪顿时断线珍珠般扑簌簌滚落。

她双膝一软,跪倒碎石之间,突然扑地大哭!

“我回不去了!哥哥让我选择,回头,从此我和水家永无关系!我转身的那一刻,最后的通道已经毁掉了!”

她哭声悲凉凄切,在碎石乱云的峰顶不住回旋,这个还是孩子的少女,世代豪门里身娇肉贵的小公子,自出生起一直过着金尊玉贵万众呵护的生活,从不知人间疾苦世事森凉,如今,朝夕之间,她便失去了家人、身份,以及,她牺牲一切苦苦想要跟随的男人。

过往二十年的呼风唤雨万事如意全部倾覆,换了这一刻巅峰跌落一无所有的无限凄凉。

半空中素玄的身子僵了僵。

秦长歌已经轻轻叹息,道:“带她走。”

素玄回首看她,他难得的目光中也有了痛苦之色。

“我想,她更愿意和你死在一起。”

素玄眼中的光芒淡去,他默默看了秦长歌少顷,随即半空旋身,如长天之风的身影一闪,已经扑至对面崖顶,一伸手拉起水灵徊。

水灵徊抬起头,如梨花带雨的灵秀面庞,一片泥尘狼狈的望向他。

素玄俯身,只是平静的看着她,问:“我现在去的,是你口中的死路…你愿意和我一起么?”

水灵徊立即毫不犹豫的点头。

秦长歌遥遥看着素玄搀起水灵徊,那少女带着泪水的眼眸明亮如星,对着白衣潇洒伸手相挽的男子破颜微笑,她的喜悦如此直接而简单,水晶坠落玉盘般的清脆响亮,漫野崩落的废墟里,因此而生出绚烂的花。

“只要能和你一起,哪怕是共死。”

秦长歌微笑叹息,身侧,萧玦的语声低低响在她耳边。

秦长歌回身,看他。

她的目光亦如开在暴风中的一朵花,美得收敛而沉静的花。

“世间有情人皆是如此。”

将水灵徊带下崖顶的素玄一直很沉默,他一手拉着一个女子,直奔谷口。

水灵徊不再哭泣,她对着秦长歌因奔逃而披散的长发,以及破损的高领露出的颈项看了看,确认了她的女子身,却也没有不分时机的追问她的身份,这个一直嚣张跋扈的女孩子,似乎在被弃的那一刻,突然飞快的成熟了。

猗兰占地广阔,不过以几人脚程来计,也不过须臾的距离,不多时几人在谷口前方停住脚,饶是已有心理准备,也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原先谷口处是一截崖壁,形成天然豁口,再以藤蔓和阵法遮挡,如今崖壁断裂,直直横倒堵在谷口,那些茂密的藤蔓被巨石压碎,在碎石间蜿蜒的露出来,宛如猗兰之山流出的眼泪。

素玄看着这转瞬间便一片狼藉的废墟,皱眉道:“纵然猗兰谷机关总控,但人力所制的机关终究有限,怎么会连山体都摧毁?”

秦长歌淡淡道:“这是一个连环阵,地下地势一定有异,并且不知道埋填了多少火药,以一定线路机关连接,总机关被毁后被依次触发,所以崩塌是一段段来的,并没有同时发生。”

她仔细仰望着前方--无数碎石颤颤巍巍的以各种造型堆积在一起,隐约有缝隙可以穿过,但是那些互相关联的碎石都在摇摇欲坠,轻易一碰只怕就会发生多米诺骨牌的连锁反应,如果想从那些碎石间钻过去,那么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无意中触及某块不起眼的小石头,而导致被小石头那个支点支撑着的某块巨石当头砸下。

在那种乱石嶙峋的环境中行走,轻易便可以再次邂逅一场山崩,还是正面迎上的那种。

这三人却仿佛没看见即将面临的险境,头也不回的向前,素玄挥开水灵徊欲待阻拦的手,一马当先,他轻功提到极致,当真轻盈如羽,一飘就飘上了石山。

刚走了两步,便听得极其轻微的“咯”一声。

秦长歌立即大叫,“退!退!”

素玄早已抽身便退,刹那间哗啦啦石块倾颓,顶端一块万斤巨石轰隆隆的滚压而下,直直向着素玄头颅,巨石同时压得无数尖锐石块四散飞迸,扑头打脸铺天盖地千百柄利剑般恶狠狠的扎过来,因为速度过快,有的石块已经在半空中发出鬼哭般的尖啸,素玄瞬间已被石雨笼罩,水灵徊捂着嘴,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尖叫声里,素玄倒退如电,一泻数丈,他没有选择向下逃窜,而是半空中扭身飞步,脚踩乱石步步登高,硬生生将自己拔高数丈,这才躲过了雷霆闪电一般下袭的乱石雨。

他落下地时,白衣也成了灰衣。石山瞬间重新排列,比刚才看来更逼仄陡峭。

秦长歌奔上前上上下下拉着他查看,水灵徊已经开始抽噎。

素玄若无其事的摇摇手,也不看秦长歌和萧玦,却突然问水灵徊:“水姑娘,前方危险,你还是不要去了吧?”

水灵徊惊魂初定默默流泪,连素玄的话都没听见。

她先前从奔向谷口开始,就一直在沉思,似乎在考虑什么,又似乎在为难犹豫,刚才素玄一番历险,吓得魂都掉了几分,眼见石山难越,几乎是死路一条,这几个人偏生疯了一般一定要过,神色间不禁浮起几分怨恨,怨恨里又生出无奈来,盯着那碎石,拼命咬着嘴唇,直到把嘴唇咬得泛白沁出血丝。

秦长歌仔细的盯着她,突然缓缓道:“水姑娘,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水灵徊被吓了一跳,睁大眼睛瞪着她,半晌吃吃道:“没…没有。”

秦长歌哦了一声,却在她松了一口气的时刻,漫不经心的道:“咱们为朋友赴死也没什么,水姑娘年纪轻轻,也要陪着咱们一起去死,实在过意不去。”

素玄瞟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水灵徊似乎忍了忍,终于没忍住,道:“我又不是陪你。”

“嗯,”秦长歌微笑,“我知道,陪素帮主嘛,说起来素帮主也完全可以不必陪我的,你睥睨天下,几位武林之主,为我们葬身此地,怪可惜了的。”

素玄又瞟她一眼,他眼睛清透如水晶,照见秦长歌狡黠的眼神,目光相接间心有灵犀,朗然一笑道:“大丈夫死则死耳,身名都是身外之物,猗兰谷的风水,我看也不错嘛。”

水灵徊的神色立时又痛苦了几分。

秦长歌已经拉着素玄开始讨论死在哪里最合适,可以福泽子孙后代等等,素玄有一声没一声的应着,一边时时分神注意着给两人挡去飞石。

水灵徊终于一副心神恍惚内心挣扎的模样。

终于在秦长歌指着前方不远塌成裂谷的谷口处笑吟吟的说龙目之地一定最好的时候,水灵徊歇斯底里大叫一声。

“别说了!”

几人齐齐转头看她。

咬着下唇,水灵徊脸上现出不正常的潮红,有点像激动有点像决然,更多的倒像是一种悲壮无奈的情绪。

素玄盯着她,心里突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直觉的开口要阻拦。

水灵徊却仿佛不喜那个让自己后悔般,又急又快的开了口。

“我知道有一处地方可以穿越谷口!”

她停也不停的道:“祖爷爷很喜欢我,小时候他曾说给我听过…那条通道,通往谷外,是猗兰大阵中一处不为人所知的活地,跟我来!”

秦长歌和萧玦对视一眼,都有喜色,水灵徊已经挣脱素玄的手,当先跑向前方,消失在一处歪倒的照壁后。

那处照壁,如一般大户人家横在大门后一般横在谷口,当初秦长歌和萧玦一块进谷的时候有看见,虽然觉得这占地广阔的大谷弄这么个小小照壁有些奇怪,而且位置也不在正中有点偏,只是当时心神都集中在水镜尘身上,也没有注意,隐约记得刻得是就溪水掬水的女子,如今仔细看摧毁了半边的照壁,见那女子手势有点奇怪,三个人都咦了一声。

掬水,应该手指兜起向上,女子的中指指尖,却是向下的。

下方,一处原先只是平地的地方,因为地裂,地表伪装被扫尽,露出青石板缝,青石板也裂开一个大缝。

水灵徊低低道:“猗兰之毁,是四面射向中心的,四面崩塌,中心崩塌,谷口之前这块地方损毁反而好些,看样子密道还在,真是万幸…”

她说着万幸,不知为何语气却有些苦涩,有点落寞的笑了笑。

她回身,看着秦长歌,突然道:“除了水家女人,其余女子,不可以下去。”

素玄一怔,萧玦扬了扬眉。

秦长歌笑了笑,道:“好。”她转向素玄和萧玦,道:“帮我找到非欢,我另想办法出去。”

萧玦嗤声一笑,转身就走。

他向着石山的方向。

水灵徊满目希望的看着素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