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玄盯着她,轻轻道:“水姑娘,这是你水家的规矩呢,还是你自己刚刚定的规矩?”

水灵徊目中水亮的光芒立时散去,眼底涌上层层的黑云,黑云渐渐散尽,换上新的闪亮的粼光--那是泪水。

素玄立时又有些不忍,他轻轻叹息着,道:“水姑娘,你的好意,咱们谢了,你自己从密道走吧。”

随即回身,他去搀秦长歌。

秦长歌无奈的苦笑着,有些不忍看怔怔望着素玄背影,瞬间已经泪流满面的水灵徊。

三人毫不犹豫的背转身,与那个方便安全的密道背道而行。

水灵徊咬咬牙,突然跺了跺脚,大呼:“是!是我自己胡说的!你们回来!”

她抹着眼泪,追上去拽住素玄,哀哀道:“是我嫉妒她…”

素玄的背影僵了僵,水灵徊已经放开他,决然向青石下的大缝一跳。

秦长歌俯首望着脚下,轻轻道:“去吧…素玄,这是她的一片心意…”

萧玦已经向下一跳,既然已经决定下去,他当然得挡在长歌前面。

素玄无可奈何的也只好拉着秦长歌下去。

一下去就是一个斜坡,众人不由自己的斜滚向下,风声呼呼里萧玦大声道:“素玄你护好她的手--”

身后是素玄决然答:“你放心--”

秦长歌在黑暗中苦笑,那个,萧玦,你如果能够回头看见,不知道你会不会更不放心?那个素帮主大人直接把我揣他怀里呢…素行无忌,洒然而为的帮主大人才不管她怎么想,紧紧将她护着,一路翻翻滚滚,前方突然一亮。

砰砰几声,几人落地。

一脚触到实在地面,秦长歌第一眼看见青砖上浮凸的铃鸟腾舞花纹,栩栩如生,不由赞,“好雕功!”

“雕功雕功雕功雕功…”

四面的回身立时迭连不断传来,轰隆隆的倒把秦长歌吓了一跳,自己觉得声音并不大,怎么回声如此空旷悠远,一抬头才发觉所处的空间,竟然大得吓人。

巨柱、穹顶、满壁浮雕、荧荧青灯。

雕刻着铃鸟飞舞的青色穹顶如一道拱桥横亘上空,连接着对面一道断壁之后幽深黑暗的空间,那里已经在断续的崩塌中被落下的山石阻断,堆满乱石,牢牢堵死。

地下童女奉盆形状的人形青铜灯足有半人高,虽然还保存完好,但是也已七歪八倒的倒了一半,失去一半光源的室内,越发阴森黝黯,鬼影烁烁,连壁上那些浮雕,都似乎在悄然扭动。

浮雕画着长须的男子,眉目清逸,隐约有几分水家人的好容貌,看来是水家先祖,一幅幅浮雕刻着他出生、学艺、行善、济世…光辉慈善的一生。

可惜那些写在史书中的光风霁月的事迹,在很多年后,连同这记载着辉煌与荣耀的猗兰谷,一同被他的某个心怀大志的“圣人”子孙无情抛弃。

水灵徊遥望着被堵死的那一面,目中不知是悲哀还是喜悦,半晌低低道:“…那是先祖们的停灵之所,现在被砸毁了…还好,砸毁的不是这半边…”

她虔诚的在浮雕壁前跪下,向着先祖像磕头,嘴里喃喃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萧玦等三人也微微俯身--无论如何,水家先人所作所为,还是对得起上善的荣名的,当得起他们一拜。

水灵徊感激的回望他们一眼,起身,在地面上数了数,在第十三个青铜灯前停下。

“嚓!”

一阵飞快的滑动声响,接着便是双足落地的声音。众人齐齐回望,暗道洞口处,半面美人班晏,正慢悠悠的看过来,她额上居然也被乱石砸了一个好大的包,身上拖泥带水,看起来滑稽得很。

然而天使班晏任何时候都是不疾不徐的,滑稽不影响她的心态,她四面瞟了一下,慢慢道:“上面门没关,我下来看看。”

水灵徊苦笑了一下,喃喃道:“反正也不多这一个…”旁若无人的将青铜灯一板。

轧轧声响,地面突然裂开,居然又是一个地下暗道,在地下的地下,众人愕然--都以为密道定在壁画后,不想还在下一层,水家先祖的心思,着实也奇异得很。

水灵徊看着素玄--从刚才开始,她的目光一直都在素玄身上,目光里无尽留恋,无尽决然,却又有几分凄凉--她不是笨蛋,素玄看秦长歌的目光,她比谁都清楚,只是那一眼,她便知道,她失去他了。

哦不,不是,其实她从来没有拥有过。

那个她一见钟情的男子;那个曾经大笑着穿越层云,以天神之姿坦然降落猗兰,降落于她视野,为她带来一片崭新明亮心情的男子,那个月圆之夜朗笑飞入那一轮巨大金黄的月,于雪素黄金兰的倾国香气里目光闪亮的对她看过来的男子,从最初的那一面起,就已将自己的身影,无可替代的刻进了她心底,多少长夜她带着对他的思恋入睡,再在多少个清晨满面憧憬的醒来,那些美妙的梦里,天下第一与猗兰谷的小姐,以最为相配,武林中人最为欣羡的姿态携手双双,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栏曲处共倚斜阳…她因此时笑醒。

再在此刻,无穷无尽的跌落黑暗深渊。

那些喜悦过后越发感觉深切的悲凉扑面而来,窒住了她的呼吸--再相逢,却已是沧海桑田,她不再有家,而他以她看他一般的眼神看着另一个女子。

他不要她。

他甚至不愿相信她。

原来她,什么都没有。

水灵徊无限凄凉的笑着,她目光明亮如水晶,被泪水浸泡过被绝望洗礼过少女的心般琉璃清澈的水晶,她的笑意沉在黑暗里,散发出香灰般的淡淡沧桑气味,沧桑里隐隐生出几分无望的凄厉…素玄,如果我不能让你爱我信我,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让你,永远记住我?

…黑暗中有人疑惑的将目光转过来,另一双清亮沉睿,难辨心思的眼神,另一个女人。

水灵徊不避不让迎上秦长歌的目光,她是谁,她已不想知道,这样的女子,她只是站在那里,便不断散发从容高华,不变不惊却又善体人意的气度,是那种得天独厚无论站在何处无论怎生色相都注定会是最吸引人目光的女子,她的存在,真的是所有自负女子的悲哀,尤其,是她的悲哀。

呵…我输给你,我输给你…水灵徊自嘲的笑着,手扳在青铜机关上,她声音听起来有点虚幻遥远。

她道:“机关需要水家人一直控制,你们先走。”

她道:“我最后来。”

帝凰 卷二:六国卷 第五十章 深水

密道门开启的越来越大,微微传来水声,原来居然要泅水而渡,众人目光都是一闪,萧玦有些担忧的看了秦长歌一眼,担心她的断臂会受到影响。

秦长歌却在密道口回望水灵徊,她总觉得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不对劲。

挑起眉,她走向水灵徊,看向她一直搁在青铜盆里的手,水灵徊目光幽幽的看着她,突然一低头,吹熄了自己掌下那盏连着机关的灯。

随即她怒道:“机关只能开启一炷香时间,并且只能从这里开启一次,你磨磨蹭蹭,想害死大家吗?”

素玄立即伸手去拉秦长歌,萧玦却拦住了他,道:“我来带着她。”

他目光向水灵徊掠了掠,示意素玄注意着,几个人都是智慧出众之人,水灵徊的异状如何看不出来,都怕这孩子伤心之下做出什么傻事,素玄微微颔首,示意自己明白。

水灵徊不去看他们的动作,只是淡淡道:“进入水道之前,记得在道旁一个流出液体的石蛙口中接取一点血莲汁抹在额上,那个可保你们无虞。”

萧玦点点头,当先揽着秦长歌进入密道,随即班晏不急不忙进入,最后素玄站在密道口,回望着水灵徊。

水灵徊低低道:“你走吧。”

她的手和脸都沉在锈迹斑驳的青铜灯背后,暗黄光线明明灭灭,素玄看不清她脸上神情,却坚决道:“水姑娘,我们一起。”

身子微微一颤,似这为这句话惊动了内心深处某个等待了很久的渴望,水灵徊眼中泛起泪光,咬着嘴唇,迟疑半晌,终于将空着的那只手递给素玄,另一只手却没有放开机关。

对着素玄疑问的目光,她低声道:“咱们必须等到最后一刻再走,不然他们会遇到危险…”

“什么危险?”

“密道里有猗兰雪兽,这是一种爱吃新鲜血肉的动物,只有我们水氏家族的后裔的血液,它们不爱碰。”

素玄在黑暗中回首看他,目光明锐如日光看进她的眼底,“水姑娘…你方才好像说过,血莲汁可以保得他们无虞。”

“是的,”水灵徊惨然一笑,看了看渐渐合拢的暗门,迅速抽出手,道:“走吧!”

她不由分说,拉着素玄在暗门闭拢前那最后一霎,投身而入密道。

素玄原本担心她不肯和自己一起走,如今见她当先进入密道立时舒了一口气,行下了几个阶梯,便见平坦的一截麻石路,一色的青石砌顶,洁净里微微散出些年代久远的陈旧气息,脚步声响在其中,反而更衬出瘆人的寂静。

水灵徊的步声很重,响在幽深空寂的密道里回声不断,素玄有些奇异的望着她,暗想女孩子毕竟是女孩子,胆子再大,在这种沉睡多年气味森冷的地方都难免心慌的。

于是将她的手更紧的握了握,心里生起淡淡的怜惜…她还是个孩子,一日之间为家族所弃,也够她受的了…感觉到手心里细腻的小手先是微缩了缩,随即更紧的攥住了他,素玄在黑暗中微微笑了笑,包容的接受了她的靠近。

身侧有幽幽的呼吸,轻细,微微有点急促,女子莲花般的体香淡淡传来,素玄有点不安的将身子侧了侧。

行了几步,看见道侧果然有张着嘴的石蛙,素玄上去,在掌心接了几滴“血莲汁”,先要给水灵徊抹,水灵徊却避了,轻轻道:“我是水家人,不需要这个的。”

素玄恍然哦了一声,自嘲一笑,自己抹了,却突然皱眉道:这是血莲?这气味…”

水灵徊静静道:“这是猗兰独有的血莲,和别处不同,血腥气尤其浓厚些。”

她紧紧靠着素玄,在他牵携下前行,身边男子行走间散发着杜若般清远的气息,那是一种远山之上云海之间穿行的风般的味道,带着绿叶的苍翠和岩石的苍青,或是长天之雁羽翼之尖的云朵的飞絮的清凉,或是绝峰之巅青松之上生出的第一颗露珠的清透,宽广而无垠的包围过来,令她沉醉得恨不得溺身其中。

此刻…他握着她的手…他在她身侧…他说,一起…一生里最近的距离,最动心的言语,最温暖的温度。

水灵徊笑着,不住的笑着,眼底却渐渐聚集起晶莹的泪花,那一滴泪颤颤悬在眼角,欲坠不坠,一个永远无法圆满的弧度。

这里是幽深的密道,散发着陈腐的气味,四壁倒映拉长的黑影,远远近近都是空儿远的足音,然而此刻在她眼里,这里是早春一碧深翠的小径,四处弥漫繁华的芳香,远山之巅白衣的男子回首,身后传来悠长的鸽哨的清音。

一生里最黑暗却也最光明的道路啊…可不可以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那短短几步丈量出的距离,写尽了谁的一生…前方,水道在望。

水灵徊闭上眼,那滴颤颤的泪珠,终于被轻轻挤落,在雪白的脸颊上留下了一道清亮的印痕。

素玄只是看着前方水道,注意着水中萧玦和秦长歌的安全,不经意的问水灵徊,“水姑娘,你可会水?”

水灵徊点点头,素玄一笑道:“那么小心了。”拉着她纵身跃入水道。

他依旧攥着她的手,掌中柔弱无骨的手那般娇小,令他错觉那是孩童的手,于是这艰难险阻之前他不敢放开,怕一个疏失那娇小的孩子就会随水流去。

水很冷,掌中的手因此也如冰之凉,感觉到水灵徊动作有点迟缓,素玄回头看她,问:“是不是有点冷?”

水灵徊只是摇头,目光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素玄被看得有些尴尬,讪讪的转过头去。

水流无声,无声的水流里,一些湿润的液体,亦滴落无声。

  “痛不痛?”

“还好。”

“我以为你会说不痛,”萧玦轻轻一笑,单手划水,另一只手轻轻揽着秦长歌,抬眼看见水道两侧渐渐不是齐整的巨石,而换成了自然的嶙峋的崖壁,一些肥短的白色影子飞快的窜来窜去,时不时越过水面,冲近两人,却在接近的瞬间退去,看身形依稀是那晚遇见的“动物版萧溶”。

“原来这就是猗兰雪兽,”萧玦笑了笑,庆幸的道:“看它们那模样,对这血莲汁真的是避之唯恐不及…只是这个血莲…”

“你也发觉了。”秦长歌目中有忧色,“血莲咱们又不是没见过,无论哪个品种,也没有这么浓郁的血腥气。”

“你的意思是…”萧玦霍然扭头看她,“兽血?人血? ”

“兽血的话,水姑娘就不必骗我们了,”秦长歌低低唏嘘,“我有点担心…”

“你是说那是她的血?”萧玦一惊,回身去看水灵徊跟上没有,不妨正对上班晏的脸,那女子恶意的将遮面长发撩开,黑沉沉的幽深水道里,用半边鬼脸对着萧玦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