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扑近她的雪兽立时尖啸着窜开去。

班晏得意的等着看萧玦吓回头,结果,大胆萧皇帝却明亮爽快的,回她一笑。

那神情,仿佛见到的就是个惊世美女。

班晏悻悻的继续游…秦长歌好笑的看着这一幕,随即又皱眉,想了想道:“我怀疑那个机关是要血祭的,她当时死活不肯抽出手,大约…不过按说咱们学武人士,流点血也不至于丢掉性命,只是那孩子的神情,总令我有些担心。”

“她那是伤心,”萧玦不看她,望着什么也看不见的壁顶,悠悠道:“为情伤心的滋味,本就是万念俱灰…”

他的神情有些遥远,目光似乎透过深黑的岩壁,看见那些深埋了守候和绝望记忆的过往岁月,那时的他,每想着长乐宫那一抔不全的骨灰,自己便也真成了灰,飘飘洒洒扬在天地间,浮游着没个着落,看什么都是迷离的,看什么都隔着天涯之远,肉身虽还在,精神,却早已成了一抹陪她一起被焚尽的游魂了…看着他的神情,秦长歌默然,良久,悠悠一叹。

身后,单调的划水之声,安静得只听见几个人的呼吸,秦长歌隐约看见跟上来的素玄和水灵徊,心下微微安定了些,低低道:“但望我是多虑…但望无事…”

水声悠悠,他在身侧。

那白衣如雪,长眉飞扬,一如当年,那夜。

…那一夜,猗兰终年笼罩着雾气的山谷难得的云开月明,云翳散尽后那一弯上弦月薄凉如玉,女子娟娟之眉般挂在树梢。

…当时自己在做什么来着?好像爬在树上看月亮,有两只雪兽围着她团团转,正在拼命争宠。

听见大笑声时,那弯月亮都似乎震了震,雪兽尖啸着转过头去——那么清朗的笑声,像雪山上吹过来的风,瞬间带着山巅上的雪沫,清凌凌拔地卷了来。

扑打人脸上,胸臆间都爽亮了亮。

自己愕然回首——猗兰谷,真的好多好多年没有人能进谷过,更别说半夜突然出现。

他是怎么越过前方饕餮之林,避开猗兰十六暗关守卫,找到猗兰隐藏在壁间的隐蔽门户,出现在谷内的?

前方响起喝问声,对答声,然后,掌风呼啸声,兵刃相接声…她懒懒的躺了下去,听风声,那是水家守卫出动了,水家守卫若是行走江湖,最起码也是个一流高手,水家的坎离阵,等闲人来得去不得。

这位,自然也去不得。

然而她立即听见守卫们的惊呼声,她霍然转首,看见数十柄水家独有的飞银刀似旋转着的月光,四面迸射开去,黑夜中开起了一朵灿烂的银色的花。

随即她听见叔叔水应申的叱声,一道青影流光般的掠过来。

她起了点兴趣,翻了个身,托腮等着看叔叔教训那个狂妄小子。

远处银辉下只看见青影沉雄而白影潇洒,流光般的飞旋转折,仿若天地间一道流星冷电,又或是仙山之上生出的云霓流霞,明明只是普通的招式,却浩浩然如四海之威,朗朗然若玉山之摧。

她不知不觉看入了迷,抓住一只雪兽无意识的在拔毛,每看见精彩处都揪一揪,那只倒霉的争宠成功的雪兽不住吱哇乱叫。

不出数招,自己那号称猗兰谷三大高手之一,犹以功力精深着称的二叔就踉跄退后,而那白影一个旋身,月光下他伸手一引,长笑道:“打得痛快,佩服!”

那一引仿佛引出了苍穹下的全部星光,辉煌的没入他的双眸。

她心口若被雷撞,手一松,雪兽哀呼着逃走。

大叔叔的掌风排山倒海袭击向他时,她已经不由自主的跳下树,远处凛冽的掌风里,那个轻盈飘逸前进后退圆转如意的身影,似有魔力般吸引了她全部的目光。

她一步步,走近对敌之场。

呼啸的罡风里,背对她的男子,突然一回身。

他黑发扬起,双目如月色明朗…她心底泛起摇撞不休的涟漪,涟漪中开出清丽而芬芳四散的花,面上却漠漠然冷若霜雪,她抽出铃链,一声清叱:

“来着何人?速速受死!”

…来者何人?何人?何人?

此番一来,踏云披月而来,那般不可逃避的生生撞入她心底,泛起碧波千顷,直至此刻,此刻尚未休。

她被撞裂了十六年琉璃般的绚丽华美,被珍爱被呵护的平静岁月,那些记忆里无忧无虑不知悲苦的人生从此呼啸而去,她腾身而起,努力去追,然后眼睁睁看着自己落入永恒的深水。

深水之中,她渐渐无力挣扎,也不想挣扎…十六年来,她享有过其他兄弟们不曾有过的珍惜,也许是贪婪的要得太过,命运罚她一朝失去,一朝全数相还。

…十六年前,她给出水氏家族最后一声欣喜的婴啼,却换来祖爷爷一声悠长的叹息。

…薄命之女……十六岁之前勿换回女装,十六岁之前勿出谷,就可保一生平安……她被当做男儿养大,自小吃着奇异苦涩的药,她会时不时流血,一旦流血就汹涌可怕永无止歇,她的关节常常因充血而肿胀,她曾经大病欲死,险险被救回。

所有人都保护着她,不让她劳累、悲伤、受伤、流血,所有人都在等待那个十六岁,小心翼翼的带着黑暗的影子过去。

…然后十五岁那年,她看见他。

…她不顾一切奔出谷,以雪素黄金兰的失踪为借口,为了寻找她,三哥这个家族最重要的人物亲自远赴敌国,将她带回。

…遇见她的那一刻,看见她的女装,三哥那般平静雍容的人,终于变了脸色…他叹息,说,冤孽。

冤孽,是么?

她不悔。

那过去的琉璃般的十五年岁月,不是她自己活的,她真正活的,是最后这一年。

能这般全心全意没有顾忌的活上这一段日子,能这般全心全意无限憧憬的去爱过一个人。

真好。

…水好重啊…却…如此温暖。

她用最后一点力气,向身侧的他,轻轻靠了靠。

她的手,在他手中,她整个人,在他怀中。

与子携手,不能共老。

不过没关系…她微笑着,阖上双眼。

素玄…我庆幸此生遇见你。

…水声悠悠,在黑暗中泛着细碎的粼光,隐隐的上方依旧传来震动,延伸至这地底深处已经转至轻缓,水面漾了一层又一层,光怪陆离的弥散开去,看来如一场绵延不绝生生不息的梦境。

素玄觉得身边女子的手,越发的冷下去,动作也渐渐轻缓下去,她似乎有些冷的,向他靠了靠。

这寒冷的水中靠得再近也不可能有温度传递,素玄还是怜惜的将她往身边拉了拉,承担了她全部的重量,女子舒舒服服的躺在他怀里,一点力气都不需使用了。

这个女孩子…还是很可爱的…一直以来,他像看待妹妹的一样看待她,在炽焰帮里,那般的纠缠喜悦都是她的,他只是浅浅无奈,包容着这孩子的任性。

…今日,大约是伤了她的心…好在这孩子虽然跋扈却本质不坏,当初在炽焰帮,她粘得太紧导致自己发怒,她狠狠哭上一场,转个身立即又笑了。

素玄淡淡的想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嘴角轻轻泛上一个笑容。

前方,水势渐浅,隐约可以看见阶梯。

素玄目中露出喜色,道:“水姑娘,你看——”

他突然住口。

怀里的女孩子,为什么突然重了许多?

这点重量原本不会被他这个高手感觉得到,然而他从自己思绪中拔离,抬首去看前方的那一刻,怀里依着他颈项的头颅,并没有随之扬起。

素玄心中轰然一声。

他近乎慌乱的去扳起她的头。。

…眼前少女的湿漉漉的脸,眉毛头发都被水浸得乌黑,纤长的睫毛紧紧的闭着,睫毛下,双颊上显现出不祥的惨白之色。

连唇,都已是霜白之色。

那唇角,却有一抹微笑,如将要飘零的残花,浅浅一缀。

素玄盯着那笑容,有生以来一直稳定如恒的双手,突然开始颤抖。

他抖着手,轻轻去探她的鼻息。

!!!

“灵徊!”

一声大喝惊住了前方已经离开水道爬上阶梯的萧玦等人,尚有半个身子在水下的秦长歌霍然回首,便见身后数丈远处,素玄站在水中,双手抱着少女,少女黑发披散,双手以一种毫无生气的姿势软软垂下。

秦长歌只觉得浑身冷了冷,霍地腿一软磕在台阶上。

萧玦急忙去扶她,秦长歌一把推开他,霍然回身涉水奔向素玄,一边艰难的前行一边从怀里拼命摸索防水的火折子。

素玄立于水中,一动不动。

“嚓!”

班晏点着了火折子。

秦长歌停在水中,停在素玄面前。

飘摇的火光照着那水中的男女,照着那女子下垂的手,她右手的一根食指已经没有了,断指之处,被泡的发白的伤口犹自不住的滴落淡红的鲜血,落到水里,洇开淡淡的血丝,瞬间不见。

秦长歌盯着那到现在还在流血的残手,只觉得手脚冰凉,她轻轻唤,“素玄…素玄…”

素玄缓缓抬起头来。

他脸惨白不似人色。

他声音响在空洞的密道里,听起来如隔在红尘之外,“…我为什么没能发觉?”

秦长歌默默然…水中,感觉不到温度和血液的流逝,她大概一直在流血吧…混杂入水里,无声若默默流下的泪,没有人能够知道。

素玄又是那么随意的性子,她不动,他还以为她是想偷懒,他将她保护在怀里,不要她费力去游,他一路前行,看着前方的身影,不知道身侧的女子的生命在一点一滴随水而去。

看着水灵徊绝无生气的脸,秦长歌知道已经没有挽救的希望,那个孩子,她在死前的一刻,想着什么?

素玄还在怔怔的问,“我为什么没能发觉?”

秦长歌突然觉得胃痛,五脏六腑搅在一起如同被巨手捏紧,她深深弯下腰去,大滴大滴的冷汗冒出来。

这是一个…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一个永远不能回答的问题。

因为答案,太过残忍。

耳边响起萧玦的担心的询问声,却又混沌得仿佛什么都听不请,四周安静诡异而又喧嚣杂乱,一幕幕景象浮光掠影而过…脆笑如银铃的少女…月光下铃铛中窜出的奇形怪状的虫子…拼命抖着毛虫的要哭的孩子…背着楚非欢在屋脊上拼命逃窜的女子…猗兰之毁…绝崖上扑地大哭…石山前的犹疑与被挤兑…密室里沉重而古怪的神情…她伸手去扳机关…她的手一直在青铜盆中…她不许她靠近…石蛙口中流出的状似人血的“血莲汁”…那许多前事蜂拥而来,变幻起伏,如波般于她脑海汹涌不休,最终只剩下言笑晏晏容颜灵动的小小公子,在绝峰之巅得意的大笑,“这位姐姐你不相信我能把他裤子撕下来?”

…灵徊。

我曾答应你一起去看素玄被扒裤子,如今我站在水中,看素玄抱着你的尸身茫然相问。

我曾经送了女装供你相换,好让你在你的心上人面前一现娇媚,如今我却用自己的言语的机锋,挤兑着送你走上绝路。

我一生杀人从不手软,害人从不皱眉;我一生悍然与敌相逢,从不惧苦困相逼;我一生不畏以暴止暴,用鲜血来淘洗鲜血,换得铁血的秩序与新生;我一生翻云覆雨,玩弄人心,使尽计谋,算尽机关。

然而这一次,我终于,算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