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炸吧。

如果炸出通道,那还能为她求得一线生机。

如果不能,那么,陪她一起死。

不能独生。

大喝一声,萧玦也已看出楚非欢的意图,两个人都在拼命狂奔,可是两人此时的状态都糟糕,不仅都疲惫万分,而且萧玦早在发力坎崖的那一刻便伤了筋脉,一路不得休息左臂越发疼痛,平衡和速度都受了影响,秦长歌现在也是个半残废,原本她因为身体轻盈,轻功一直练得高超,应当比萧玦快些,现在先奔出去,也不过就快了一步。

而猗兰内部崩山犹自未完全歇,隆隆之声不绝,对面说话都需要大声,两人拼命呼喊,却是除了自己谁也听不见。

楚非欢出神的看着山那边,缓缓俯下身躯够引线。

秦长歌急得已经快要吐血。

她霍然回首,向着萧玦,道,“我们俩的肢体都不平衡,跑起来太慢,我身子轻,你送我一程!”

萧玦心疼的看着她满身灰土伤痕,却只一言不发咬了咬牙,道:“好!”

他猛力前冲,单臂挥出,一把托起秦长歌脚底,大喝:“起!”

运足全力的秦长歌立即一朵轻云般的飞了出去。

楚非欢指间火花明灭,瞬间靠上引线!

秦长歌飞身前纵!

引线瞬间点燃,火花哧哧的闪烁着向后退去!

秦长歌啪的一声半空中抖开黑丝!

引线很快燃尽大半,只剩下巴掌短短一截!

楚非欢仰首,神情决然。

“啪!”

黑影一闪,大力抽下!

火花顿弱。

“砰!”

人体重重砸落,悍然砸在地面火线,随即狠狠一个翻身,将最后一点火星也压灭。

腾起的灰尘间,有人在不住咳嗽。

腾起的灰尘间,楚非欢慢慢睁大了两日一夜已经满是血丝的双眼。

腾起的灰尘间,那个人体肉弹抬起头来,狼狈的脸上只剩下一双黑白分明,她不住的咳着,却一直在笑。

她笑着道:“非欢,我们都不要死。”

南闵大衍王朝承和六年冬,一场性质单纯的吊唁,葬送了南闵武林绝大多数的豪强人物,成就了百年巨族猗兰的死亡与新生,那些将故族的废墟悍然踏于脚下的人,将过去远远的抛在身后,雄心万丈的打算重新开始,猗兰新谷主水镜尘在老谷主的吊唁仪式上,对前来询问的天下武林人物坦然相告,水家从未接待到玄螭宫天使班宴以及诸位所说之武林豪雄,水家在谷外等候已久却始终没有找到任何人。

此话出自圣人水镜尘之口,谁也想不起来去怀疑,水镜尘在仪式后邀请来客参宴,淡淡品茗间几句话,立时叫人联系到天使班宴的身份和玄螭宫大祭司的诡奇行径,和光辉灿烂的猗兰比起来,阴诡深沉的玄螭宫,名声自然差上许多,一时众怒顿起,群雄汹汹,恰逢在百里之外就被水家派人接过来的王宫来使也在座,众人转而请求来使主持公道,来使一番书简上报朝廷,本就对玄螭宫颇有心结的王朝立时“派员至玄坛求问无辜人士失踪细故。”与此同时,水家诏告天下——诸位武林人士乃是为吊唁老家主而葬身奸人之手,水家责无旁贷,定当助朝廷以绵薄之力,为天下英雄求得一个公道。

于是,一场吊唁风波,南闵三足鼎立多年的局面被打破,一直势力庞大却旁观世事,不参与人间风云的水家作此表态,南闵政局一直以来维持的表面和平的面具立时被撕裂,有了底气的大衍宫的“派员询问”立即将那人员数增加到数万军马,与此同时,水家“猗兰雪甲卫”同期出动,这个只在传说中闻名天下的猗兰铁卫,终于在新任家主接任大权之后,以肃杀彪悍之姿,出现在天下武林之前。

当然,在一片轩然勃然对立向玄螭宫的呼声之中,也有一些异声出现,比如南闵幽火泽玄螭宫三十里外的赤偃城中,一个平日里总爱说大话的半疯的乞丐就曾一边捉虱子一边对隔壁一个正在措垢泥的乞丐道:“什么求公道?什么失踪?什么伸张正义?都是他妈的笑话,我看是看阴大祭司正在练神功闭关的紧要关头,趁火打劫来了!”

可惜小人物的声音,注定要被愤怒的正义的大潮所淹没,那些飘荡在空气中的不和谐的音调,瞬间便如尘灰般,踩在前进者的脚步下瞬间无迹。

顶多换得搓泥的那个乞丐嗤声一笑,答一句:“关你屁事!”

然而事物的变化总是离奇的,就在天下武林和朝廷势力齐聚幽火泽,要求阴大祭司给出答复,交出天使班宴,愤怒的大祭司悍然相对,据不理会的时刻,看起来有点狼狈的班宴突然阴森森的出现,半面鬼魅半面佳人的班宴,一出现就以天魔音杀镇压下喧闹的人潮,尤其针对雪甲卫和朝廷中人,幽火泽上,她长发飞舞历啸干云,转瞬之间横尸数百,硬生生将人群窒得一静。

刹那的安静里,班宴口齿清楚不疾不徐的,将水家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毁猗兰另起炉灶,嫁祸他人心怀叵测的种种般般,俱说了个字字分明。

万众哄然。

哄然声里,风姿殊然的水镜尘神色不动,微笑如常,只温和的问:“可有证据?”

班宴自然是没有证据,猗兰建筑全毁,谁能指着那一堆废墟说那就是猗兰?谁又愿意相信水家会发了疯将百年基业全毁?何况众人刚由“猗兰”谷中过来,那亭台楼阁,建筑恢宏,明摆着建筑多年,其是一朝一夕能成?荒谬,真是荒谬!

班宴也不动气,安静的看着觉得被愚弄了的愤怒的人群,她的神色居然也和水镜尘的招牌一般,悲悯而温柔,她只看着水镜尘,轻声问,“灵徊死了,你可知道?”

灵徊死了。

你可知道?

没有人知道在人群之前,只面对着班宴的水镜尘当时是什么神情,那一霎水波般的细微变化,只有班宴看见。

这是玄螭宫和水家的最后对话。

之后,大战爆发。

幽火泽面对围攻,展现了它经营多年所拥有的凶悍势力,阴大祭司始终没有出现,自然是上三使主持大局,班宴是理所当然的首领。

对于汹汹围攻人群,她只是慢慢将长发梳起,脸容全露,全然不顾万众惊呼,缓缓道:“事情,终究是要有个了结的。”

自此,这位在武林中鲜少出现的神秘女子,第一次在天下人面前展示了她惊世骇俗的实力,三日三夜中,她一步未移的高踞幽火泽一处断崖之上,利用幽火泽的独特地势,以妖雾、幽火、沼泽、万螭、音杀,以重重叠叠如万物生如波涛起的绝杀手段,挡住了南闵朝廷和水家一波又一波进攻,并派人截断道路,将南闵朝廷派来的援军阻在幽火泽之外,天地人上下使和风雷电三使,各自领玄坛守卫镇守一方,幽火泽,成为三方势力拼命死绞在一起的修罗杀场。

三日三夜,鲜血蔽日,尸骨成山,幽火泽终年暗红的土壤岩石转为深红之色,天空中一直被迷离的血色雾气笼罩,远远看去胜过明霞,妖艳如火。

三日三夜,喊杀上冲云霄,惊破连绵山阙,万鸟惶然齐飞,乌黑的羽翼遮没风云变色的天空。

那些喧嚣带着死亡的绝音和飘飞的血火,曳着兵器交击的长音,远远传出幽火泽。

却传不进某处,安静幽然的角落。

那些临终的呐喊和得意的长笑,那些将死者在践踏的脚底的悲惨呻吟,摧折着对敌者的心魂。

却无法摧折那几双永远明亮冷静的眼神。

万骨之枯,谁家之荣?

承和六年冬,十二月末,风里有了微微的寒意。

幽火泽背后,一处凹陷的山地里,几个行商打扮的男子,眯着眼看着眼前那条蜿蜒隐秘的小道,眼底有审视的意味,半响,一个清瘦男子转身,问身侧一个乞丐打扮的人:“就是这里?”

最爱在庙中说大话捉虱子的乞丐,生平从未有人认真听过他的话,此时却也没有惊喜和受宠若惊之色,他神色复杂的看了看那条道,半晌,点了点头。

那一霎他眼底的神情,渺远苍茫,意味无穷,那一霎他看了不再是个零落赤堰城的乞丐,而像个曾经叱咤风云,拥有无数的人上之人,那曾经的繁华荣威,风云翻卷都于他眼神中飞速掠过,倒映了红尘烟华三千。

他笑笑,指向那条道:“这是阴离也不知道的秘密…从这里,直接通往玄螭宫,因为出口就是玄螭宫的玄天大阵,多年来没有人进去过,所以从无人发现,你们如果要从这里走,出来时一定会触动大阵,”他突然皱眉转头,看着眼前几个衣着普通的男子,眼光尤其在那个虚弱残疾的男子身上转了转,道:“其实这等于也是条死路,你们一定要去?不如等前方战事有个结果再…”

“谁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谁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从战场穿越还不如走小路。”男子满不在乎的微笑,“放心吧。”

他抬头,看着前方血雾笼罩的天空,眼底掠过一丝森然的笑意。

“阴离,乖乖练功,你就不用,费心接待我了。”

帝凰第五十二章 尊臀-卷二:六国卷

这世间有很多事,巧合得仿佛天意。

就像命运落子,从不看棋局是否稳操胜券。

破庙里捉虱子的乞丐也许是个有着伤心往事的曾经的大人物,破庙里搓垢泥的乞丐却肯定是凰盟属下。

三教九流,下层人士,往往有着更灵通,更接近事实的消息,因为他们没有诸般利益攸关的顾忌,没有身在高处浮云遮掩的蒙蔽,他们较之高层人士,更坦白,直接,明朗,并不吝分享。

凰盟属下平日里各司其职,各有各的身份,以那些带着尘世烟火气息的身份混迹于十丈软红,可以是青楼里的烟花女,可以是街头的小贩,可以是出入皆华堂高马的从政人士,可以是随便哪个武林小帮派的二代弟子,没有身份高低,只有岗位任务角色不同而已。

比如那位在赤偃城破庙里搓垢泥的乞丐,是凰盟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现实岗位的一个菜鸟,岗位不太理想,但是员工很敬业。

那日,搓垢泥的乞丐没有搓出泥,却敏感的搓出了那句话里的含义,而一直在思考如何能够更加有利的进入玄螭宫的凰盟老大秦长歌,则敏锐的抓住了这个信息的源头。

“真是好脏的路啊…”秦长歌小心的跟在萧玦身后钻洞,仔细看着被落叶和淤泥覆盖的小道,延伸进一个青砖砌成的半圆通道,隐约可以看见一些颜色和形状都暧昧不明的污物,这里原先大约是玄螭宫的排水渠之类的设置,后来又废弃不用,看这年代,怕是有一些年头了,大约还是阴采在世事后建的,阴离大祭司日理万机,自然不会知道一条废弃的管道。

“脏最好,说明没有人来过。”萧玦捂住鼻子,没办法,皇帝大人虽然一向没什么架子,也不吝于为心爱的人陷阵冲锋,但嗅惯了龙涎檀香之类趣味的高贵鼻子,一时还真的没办法接受这般腐臭的气味,总是想打喷嚏,只得用袖子拼命捂住。

回身看其他人,脸上的表情也忍耐得很,唯独祁繁负着的楚非欢,依旧神色沉静,仿佛什么都没闻见。

萧玦心中突然一沉,想起丛林妖花出来时看见的楚非欢,那一身污臭狼狈而色不改,想起他那三年的生涯,微微出了会神,却将袖子放下了。

秦长歌偏头看他一眼,目光掠过楚非欢,看着他越发不济的精神,转过脸时她神色一黯。

那两日一夜的灼心的等待,耗尽了非欢最后的元气。

从猗兰崩塌那刹起,十八个时辰的焚心等候,一分一秒,每一霎时间流逝,是不是都化成了坚硬而生满棱角的沙砾,时时搓磨着非欢如贝壳般外表坚硬内在柔软疼痛的心?终至伤痕累累,血肉模糊?

秦长歌缓缓用左手,抚过自己的指骨…那日,赴身火线之上的她,就着惊喜至微微颤抖的非欢递过来的手爬起时,突然被他突出的指骨给咯着。

那嶙峋坚硬让秦长歌立时心中一凉并一恸——非欢什么时候瘦成这样了?

往日他一直穿着宽大的袍子,因为畏寒手总缩在袖中,袍子一日日宽松,不需要行动也随风飘举,可以看得出人瘦如菊,只是不亲手触及,当真难以想象到那般消瘦的程度。

令人惊心,惊心中生出悲凉。

那一处短暂相接的嶙峋,从此硬硬的梗在了秦长歌的心深处,压迫了她的呼吸和微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发觉自己越来越难以做到重生之初,可以对着任何场景和人物笑意淡淡的散漫无心,重生以来这些日子,每前行一步,每将身边的人们多看一眼,每当闯过一次阴诡灼烈的铁血风险,那些不断发生的人或事,那些或悲凉或沉重或寂寥或无奈的他人的人生,那些执着的守候和等待,那些无谓的追随和牺牲,都带着鲜艳的颜色和迫人的光彩,闯入她一直宁愿静如深水的心底,一波漾起,终难止歇。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漠然的转过身去?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清淡从容的微笑?

是因那山崖上衣袖砍出的裂缝,将她抢先扔上的决然?是因那两崖相抵之前霹雳一击,身为高手却将自己使力脱臼的拼命?是因那火药山下,明知粉身碎骨下场却不避不让淡淡俯身,将火花凑向引线的无畏?

还是因为那夜静水悠悠,死在爱人怀里那个孩子,明明一生遗憾却满溢愉悦的微笑?

水渠污脏,道路血腥,那些开放在漫漫旅途中的情谊,却洁净无垢宛如青莲。

水渠污脏,终至尽头。

秦长歌扬起头,看着头顶那一方锈迹斑斑的生铁盖子,那东西在她眼里,不会是什么了不得的艰难,但是关键是,打开这个盖子后,自己会遇见什么?

排山倒海而来的机关大阵?

军列整齐早有准备的玄螭属下?

毒蛇小红们娇笑的烈吻?

还是那些或者少个腿或者多个脑袋的玄螭怪物们?

既来之,则安之。